“自古公主和亲,关乎国颜,最看重贞洁品性,咱眼下只需把这份私情坐实,如实禀明爹爹,请求赐婚,和亲的事,自然就跟你再无关联!”
赵彭滔滔不绝,气势如虹,一时竟把容央说得懵住,半天回过神来:“你、你要我求爹爹把我赐给他?!”
赵彭道:“褚怿年少有为,英俊潇洒,又是忠义侯府大郎君,做你的驸马,有何不好?”
容央惊心动魄:“我看就很不好!”
赵彭道:“那便对了,你看着不好的,才有可能好。”
“?!”
风雨如晦,一座金瓦朱甍的大殿近在眼前,两人脚下愈急,哗然水花不住盛放,便在这时,赵彭突然一顿。
容央猝不及防,险些撞在他肩上,便要发作,抬头也是一震。
崇政殿外,长天大地一派浑浊,重重雨幕后,一人轮廓孤决,步履艰沉,走在内侍高高撑起的一把青伞下。
与他们同时,停下了步伐。
千万雨丝横亘于咫尺。
褚怿缓缓抬头,天光里,面容苍白,眼睫湿尽。
却依旧是黑眸定定,傲气凛凛。
第11章 、私心
大雨浇泼在小内侍用力举高的青伞上,也浇泼在褚怿袒露在外的肩臂上,冰冷雨水顺着紧贴的衣袖簌簌滴落,溅入涟漪跌宕的积水里。
极快洇开一圈圈血痕。
容央盯着他脚下那滩晕开的血迹,心惊肉战,再看回那双眼时,心脏竟有一瞬间的收缩。
护送褚怿的那个小内侍垂头行礼,褚怿敛眸,也微一颔首。
赵彭上下看他一遍,双眉紧蹙,有些懊恼还是晚来一步,人家都挨完刑了。
且看那一地血迹,还不是一般的惨。
于是懊恼完,紧跟着就有些尴尬——他们是为救人来的,可眼下人都惨完了,还救个什么救?
另外,这么面对面杵着,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咳嗽一声,赵彭准备解围,肩后人突然上前一步,小手攥着,微微发抖。
赵彭:“?”
雨丝密织,风撩起衣袂青丝,容央站在雪青所撑的伞下,盯着褚怿腿后溢下的血,越看越骇然:“你……”
褚怿没动。
容央克制心中后知后觉的震惊和不安:“这、是何苦……”
褚怿没忍住,抬眼了。
伞荫下,少女小脸泛白,一双灿晶晶的大眼睛里是明显的难以置信,而难以置信的背后,又有那几分似曾相识的怜悯。
褚怿抬手抹过下颌,抹去那不合时宜的笑,抿唇:“不苦。”
容央心底愧疚更甚,暗骂:这傻子!
褚怿移开眼。
赵彭看这二人一个“忧心如惔”,一个“故作淡然”,脸上表情一时十分精彩,为替容央保住这位夫婿,立刻吩咐身边的钱小令:“速去御药院给褚将军拿瓶伤药来!”
钱小令那是最机灵的,当下应声而去,褚怿忙道:“不必麻烦,褚某奉旨离宫,即刻便要走了。”
赵彭微笑:“无妨,我派人送去府上。”
褚怿:“……”
赵彭意气风发,越看褚怿这荣辱不惊、巍然不乱的气派,越心生欢喜,于是又为其今日“挺身而出”、“仗义执言”慨然致谢。
褚怿:“褚某也有私心……”
赵彭:“我知道将军的私心!”
褚怿:“……”
行,合着是解释不通了。
雨还在下,唰唰地溅得人心烦,兼一点心乱。褚怿调整心绪,看回那依旧面色黯然的少女,想了想,还是斟酌地开口:“和亲一事,全系忠义侯府抗敌不力,褚某已尽己所能,如天不遂人愿,还望帝姬珍重。”
这话很诚恳,也很残忍。
容央胸口一涩,避开他的注视,心道这糟心的局面,的确是赖你们败仗在先,可想到他眼下这副可怜模样,又不忍再去苛责,恨恨道:“先管好你自己吧……”
声音很低,但褚怿还是听到了。
嘴角一咧。
走前,亦低声:“遵旨。”
※
春雨潇潇,一抹挺拔背影彻底被雨雾湮没,赵彭敛回视线,看容央:“眼下如何?”
崇政殿就在眼前,便是不打算进,也不得不进了。
容央挺胸朝前行去,赵彭跟上,仍不忘那番筹谋:“人虽然不用再救,但情还是可以求。记得刚刚我交代给你的话。”
承认和褚怿的私情,求官家成全,是眼下唯一能避开和亲的办法。
容央想也不想:“谎认私情,乃是欺君之罪,我没这胆,你有,你去认吧。”
赵彭急她还不开窍:“褚怿都替你扛到这份上了,这一地的血,你没瞧见?”
提起血迹,容央百感交集,别扭地道:“我跟他本来就没有私情,没有……那种事!如果就为了不嫁给辽王指皂为白,回头水落石出,爹爹不但会罚我,指不定还连着他一块罚。你……是嫌他还不够惨吗?”
赵彭听及后半截,立刻领会到一片深情,细想后,略感汗颜,但又哪里甘心容央就这样被嫁去大辽,坚持道:“痛失所爱,于他而言,远比被爹爹责罚惨上百倍!”
容央头皮一麻,竟是无言以对。
恼道:“不跟你说了!”
※
一刻钟后,崇政殿。
议事的肱骨大臣已尽数被屏退,官家一袭红底淡黄色团龙窄衫,斜坐在龙椅上,一只手扶着太阳穴。
门外雨声依旧不绝于耳畔,间或春雷滚滚,垂幔下,绿釉龙柄博山炉里熏香缭绕,如殿外雨雾,寒凉朦胧。
青烟后,嘉仪帝姬被崔全海领入。
官家胸膛微微起伏。
殿中空荡且岑寂,容央整顿心神,上前行礼。官家缓缓坐直,道完“平身”后,温声:“你心仪的驸马,选好了?”
容央显然不料他开口会是这样一问,一怔后方道:“没有……”
官家点头,一双眼微垂,因天阴大雨,殿中虽然点有灯,但光线并不明亮,容央一时竟看不清父亲的脸。
“你今日来,是为和亲的事?”
容央垂下眼,攥着的掌心微湿:“嗯。”
官家单刀直入:“不想去?”
容央蹙眉,大抵是被他问得太直截,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自认为极隐秘的委屈、害怕、茫然顷刻间蠢蠢欲动。
可又哪里敢让那些情绪破土呢?
急急把心绪一理,容央凛然答:“和亲大辽,关乎父亲社稷,大鄞万民,孩儿身为一国帝姬,能为爹爹分忧,为百姓避难,责无旁贷,与有荣焉,不敢提‘不想’二字,只是……”
只是
紫光划入殿里,顷刻点亮一切,撕开一切,天外雷声跌宕,远而真。
容央深吸口气,缓缓抬起双睫,氤氲薄烟里,眼微红,也微亮:“爹爹本是应允我大鄞郎君随便挑,不必顾及门第,无需牵扯利益,只管选心中所爱,相守到老。而今,却要把我嫁给一个比您还大的辽王,从此弃国离乡,无依无靠……
“孩儿想问,做此决定,您心里,愿吗?”
风雨如暗流涌入,周遭光线一点点被吞噬,十六岁的嘉仪帝姬孤零零、静悄悄地站在玉阶下,青烟里,眼瞳湿漉,唇畔却有笑。
有那么一瞬间,官家清晰地看到了很多年前站在那里的齐皇后。
那一次,她也没答不想,或不敢,只是问他
你,愿吗?
殿外轰鸣,又一道春雷跌入人间。
半晌,官家开口:“不愿。”
风里,那双遁在暗影里的丹凤眼重新亮起来:“也不会。”
容央一震,注视着父亲的眼,眶边热泪打转儿,疑心听错。
官家坐在灿金龙椅上,微微笑起来,只眼底依旧晦暗低迷:“和亲之事,朕会另做安排。这儿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
容央走出崇政殿时,这场春雨终于有了消歇之势。
赵彭一直侯在外边,奈何先前雨声太大,竟是贴在门上也没能听清里面所言,等容央出来,拔腿上去便问:“如何?”
容央对上他焦灼眼神,脑海里却还浮现着父亲刚刚略显苦涩的一笑,摇摇头。
赵彭一颗心瞬间冰凉:“爹爹还是执意要你去和亲?”
容央忙又摇头。
赵彭恼火:“说句话!”
容央抿唇,缓缓道:“爹爹说,和亲之事会另作安排。”
赵彭登时又欣喜如狂,把人拉住:“那意思便是不会让你去了!”
容央挣他的手,都拉一路了,还没拉够,心里想着殿里的事,总有些心绪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