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罗莱登的面容仍是一如既往的令人眼熟,平和、圆滑、些许的风趣外加一点老狗的小聪明,褐色的短发掺杂岁月的银丝,亚麻材质的衬衫长裤外套作为防具的镶钉皮甲,附带革鞘与挂钩的腰带侧面携着其熟用的短剑匕首和某把十字弩武器,看在乌尔斯的眼里毫无疑问正是那个曾在冈泽地区的冒险者之城中与自己愉快相处过一段时期的老盗贼。
贝玲莉丝摇晃着小脚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转过脑袋,额发下的两颗眼珠顿时呆了一下,然后显露出比年轻人还要激动的惊喜,随即放下手中的牛奶杯子跳下板凳,像只欢愉的小动物般三步并作两步,再轻跃起来扑进老人的怀里——
“格罗莱登叔叔!”
“哟——小丫头,好久不见,感觉长胖一点了?”格罗莱登歪着身子后退半步,年迈的骨头隔着肉层勉强接住小丫头的体重,右手顺势收回来将其轻搂,视线低下来欣慰一笑。
“胡说,格罗莱登叔叔,这是健康的体型!”贝玲莉丝环抱老盗贼的腰,小小的脑袋十分怀念地在后者的腹上蹭了蹭,尔后微噘起小嘴仰起目光,“另外你几年前就早该到凯西港来看看我的!你应该明白的,我根本不会因为爸爸的事而生你的气……唔,就算生气,也不会生很长的气。哼。”
“哈哈,所以这不是换来北地看你了吗,我们亲爱的小姑娘呀。”格罗莱登眯起眼缝,忍不住将轻搂住她的右手抬起来摸摸她的头发,尔后往年轻人侧目,“怎么样,队长,在下为你推荐的人才还挺不赖吧?”
同时,老盗贼的视线也扫过在场的狼耳少女和术士小姐,其眼窝里两颗灰色的眼珠将目光聚焦在乌尔斯的瞳上停驻几秒,然后挪过去关注二者感慨:“希娅和多萝西也是……好久不见了,两位美丽的姑娘。自从我们在薄暮城分别以来,时间已经快过去小半年了吧?”
“嗯…格罗莱登先生,很高兴我们又相遇了。”希娅手捧着酒杯侧坐,琥珀色的双眸在短暂的惊喜过后重归温顺的矜持,嘴角的两边勾勒出礼貌的微笑,以及一丝担忧,“那个,你的手脚……”
银发狼耳的牧师少女心思细腻,观察到贝玲莉丝一下子扑进老盗贼怀里时,后者的左手杵着一支拐杖,接住小丫头和后退半步时的动作也有着明眼可见的僵硬,就好像——或者说事实上,整个身体与各个肢体之间的协调性存在着连贯的问题。
希娅没有忘记格罗莱登在几个月前那天夜晚的激战之后受了断送其冒险生涯的重伤,根据当时几日在病床上的一系列检查,被城中的牧师、医生们,包括老盗贼自己在内,都一致确信是以脊椎为主几处重要的骨骼位置遭了重创,导致的后果且不说肢体动作变得非常笨拙,光是没有全身瘫痪或者当场毙命皆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多萝西内向腼腆的性格使她看了看格罗莱登,因为回想起自己父亲那时的恶行而有些愧疚地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乌尔斯的反应比希娅稍慢一点,经少女这么一提醒也意识到老盗贼的身上还带着伤,同时分出一部分注意力认出与其一同进入酒馆的另外两名同行者,站在老盗贼身后的老骑士和女游侠——
“布莱恩骑士?艾卡丽拉团长?”他将视线越过格罗莱登肩侧,先后打量名叫布莱恩的老圣武士和名叫艾卡丽拉·林影的半精灵女游侠,记得不差,前者是深渊之眼于薄暮城上空洞开当夜与自己一行人在神殿区共同奋战过的秘银骑士,后者则是蜂鸟冒险团的领袖,在薄暮城的冒险者圈子里也是威望不凡。
只是可惜……
“我已经不是团长了,乌尔斯队长。”艾卡丽拉面无表情地瞥过眼神,戴着皮手套的左手下意识地拉拉斗篷,想让身上那件墨绿色的布料遮住右肩下的空白,“蜂鸟冒险团已经解散,团队的遗产尽可能地转卖给了剃锋和山铜之扉,由索亚和朗德尔代表冒险者们在薄暮城继续活跃。现在的我,只是一介寻求神术治愈的普通游侠罢了。”
“因此如您所见,年轻的队长先生。总的说来,无关其他因素,这只是三个残疾人自发主张然后结伴而行的求医之旅,而我们今天碰巧刚来这里。”老骑士布莱恩适时地上前一步,接过话题向乌尔斯笑着点头致意,脚穿的战靴与其穿戴的铠甲抖出金属的轻响,身体缺失的部分为原先用来持盾的左前臂,“崇光教会被金阙莺帝国立为国教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帝国的高阶牧师在这个时代的神术领域拥有极高的造诣乃是不争的事实,传闻教会总部圣米勒大教堂的劳伦特大主祭甚至已经初步触及到了第九环神术的领域,有关‘复活术’的真谛。”
“不过能够令死者完全复生的高阶神术想必可是不太好寻求的奇迹啊,布莱恩,况且也有人说真正的复活术是超越九环高度的传奇神术,那些消息都是真假难辨的传闻。”格罗莱登小心翼翼地放开贝玲莉丝,借着拐杖的帮助站稳脚下的平衡,扭过头来面露苦笑,“当然,好消息是残疾人三人组不需要复活术,只要能向帝国这边的高阶牧师请求得到‘断肢再生’级别的神恩就行了。”
话落,他耸了耸肩,忽然又想起什么,随后有些抱歉地摸摸脑袋,转眼冲酒馆的胖店长笑笑。
“别在意,鲍尔松,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这位是格罗莱登,这位是布莱恩,这位是艾卡丽拉。”乌尔斯看出胖店长一时间想插话插不进来的尴尬,于是语气随和地为他简单介绍自己熟知的三人,心里想着接下来差不多也该把话题扯回去,向店长继续打探打探有关盔衫城的情报消息了。
如同他在格罗莱登、布莱恩和艾卡丽拉推门进入酒馆前的想法,他想要知道这座北地的大城市为何突然增严了城门口的盘查流程?城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致使凯文将拓加斯从东郊的狮鹫训练营地调回了城中?
此外,还有拓加斯肯定对自己有所隐瞒的某些事情,以及为什么城中的部分市民会用一种怕惹上麻烦的眼光忌惮自己……
要知道盔衫城可不是薄暮城,就算自己有着奴隶骑士的敏感身份,也算是直属北地伯爵麾下的廷臣,盔衫城中的大部分居民应该早就习惯自己的存在才对。
“叮铃铃——”
突然,正当乌尔斯打算向鲍尔松重新咨询上述的情况,酒馆店门上风铃又清脆欢快地奏响起来,表明新的人正巧到访。
鲍尔松的反射神经就仿佛与店门的把手系在一起似的,一听到开门的动静,马上热情满满地向门口大声招呼:“噢,欢迎,人们!来杯热酒,到火炉边随便……呃,找个位置……坐坐?”
他用热情欢迎光顾酒馆的新人,不料目光往那边移过去的下一秒就呆滞地愣住,话声的语气也跟被泼了冷水的炉火一般差点熄灭,接着缓缓变弱……
直到话毕。
这位酒馆的胖主人急忙抬起胳膊和手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可真没有看错,就在刚才推门进到店里来的新人们似乎不是专程来喝酒的顾,而是……
唔……
一、二、三、四、五——
五名披甲执锐的士兵?
“噢,天呐,曼宁在上……那个,士兵老爷们,你们这般架势到我这儿来是有什么事吗?请,请放心,我会尽可能配合你们工作。呃,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不要吓着我的顾们,拜托了……”
身为“暖屋醉鬼”的酒馆老板,鲍尔松没怎么见过上流阶层的贵族老爷,但在年复一年的日常营业中见过不少形色各异的面孔,对于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颇为自信,顿时意识到此刻闯入自己店里的五名士兵显然不是偷闲过来买酒喝的。
为了小店的生意,他赶忙委婉着语气向进屋的士兵们放低态度,顺便恳请他们别吓着人,虽说这会儿还在酒馆里坐下的数名酒都已经不约而同地看向这边紧张起来,连同角落里那个拨弄鲁特琴的吟游诗人也吓得不小心崩断了一根弦,致使乐曲的旋律戛然而止——
“乌尔斯骑士和希娅牧师?”店门口的五名士兵观察一下屋内,为首一名壮年男人模样的士兵迎着众人的目光打量众人,几秒后先后盯住与此同时也打量着他们的年轻人和狼耳少女发出声音。
“我们是。”乌尔斯眨一下眼,侧目看看希娅,放下酒杯从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下来出声回应,心里一下子明白自己眼前的这些士兵是冲着什么来的。
他们着装统一而整齐,头戴制式的露面盔,身穿成套的亮银色甲胄,每个人的右手持握一柄枪尖侧面延伸出一弯斧刃的战戟,腰间佩戴备用的长剑、匕首和轻弩等副武器,如此称得上比较精良的行头随眼一瞧便使人知晓这些家伙多半还不是普通的贵族私兵。
“……你们是领主大人的宫廷侍卫?”乌尔斯看着五名士兵中的为首者,没过多久得出如是随口一问的猜测,或说是能够在心里确定的结论。
被年轻人认定是北地宫廷侍卫之一的为首者士兵对此不予回答,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随后只像是例行公事地接着说道:“斯坎贝德大人已经到在外面了,请配合我们执行任务,留下闲杂人等一起出来。”
“我身边这些人是我的朋友,他们不算是闲杂人等,可以同我和希娅一起出来吗?”
“不,他们是闲杂人等,不能随你和希娅牧师一起出来。请尽快。”
为首的士兵摆出一张不肯通融的扑克脸,随后侧身为年轻人和少女让出一条出去的道,抬手作出“请”的示意。
希娅和乌尔斯一样认出了这五名士兵的宫廷侍卫身份,回想到拓加斯不久前在城门口对自己一行人提出的建议,骤时猜到对方口中所谓的任务,于是也离开凳子靠近乌尔斯小声嘀咕:“看样子是领主大人派来的人,只是没想到连斯坎贝德总管也亲自过来了。”
“嗯。总而言之,我们先出去吧。”乌尔斯与少女互视,眼神停顿半秒,接着也回头看看身旁的众人出声解释,“不用担心,各位。从某方面来讲,我和希娅原本便是北地伯爵的廷臣,本次回来后到城堡里去见见领主大人也是理所当然。”
“唔嗯,未来的大魔导师小姐知道,当时那个叫拓加斯的大哥哥是这么说的,他说我们可以先找个地方歇歇脚,等这个地方的领主大人忙完事情就派人出来接见我们。”贝玲莉丝点点小脑袋,顺着年轻人的解释附和道。
“那…请问我们剩下的人,我和贝玲莉丝小姐怎么安排?”多萝西这时候小声提出自己关注的细节,红发下的海蓝色双瞳略略担忧,“毕竟,这些侍卫大人,好像并不乐意让我和贝玲莉丝…与你们一起觐见这座城市的领主大人?”
红发的术士小姐性格内向腼腆,说话的声音由此真不太大,不过站在她身旁还是足够听清她说了什么。
乌尔斯事先疏忽了这点小细节,没想到自己记忆和印象中的圣武士伯爵居然特地指明只让自己和希娅去见他,于是有点略伤脑筋地站在原地想了想,轻叹一口气看向左手杵着拐杖的老盗贼再犹豫一下——
说道:“……格罗莱登,我和希娅不在期间能麻烦你照看一下多萝西和贝玲莉丝吗?如果有什么事,我们就在这家酒馆碰头,或拜托鲍尔松店长帮忙留言。”
“没问题,交给我吧,反正我、布莱恩和艾卡丽拉也打算在这家酒馆休息几天。”格罗莱登欣然答应。
老骑士布莱恩和女游侠艾卡丽拉没有对此多说什么,不过看起来也都不排斥乌尔斯临时的托付,也许正如老盗贼所言,他们正巧也要在酒馆休息几日,行程上与此不会出现冲突的地方。
鲍尔松站在吧台的后面审视发生在自己店门口的情况,两颗圆滑机灵的眼珠在眶里思索地转着,听着在场的众人于刚刚一两分钟里所说的话,眼见年轻人和狼耳少女这会儿貌似终于要走,迟疑一下后咬了咬牙,像是努力做出什么选择,然后突兀叫住已经背对自己的年轻人:“请,请等一等,乌尔斯。”
“嗯,鲍尔松?”听见胖店长叫住自己,乌尔斯诧异,止住正准备往屋外踏出的脚步回转过身,“怎么了,鲍尔松?难道你的酒馆现在没有住宿服务了么?”
“不,住宿服务还是有的,只是……”
“只是什么?”
“莫非,传言是真的?”
“传言?”
“呃……不,没什么。”看起来像是莫名其妙的,鲍尔松神态矛盾地止住了话题,摇了摇头摆摆手掌,最后留下一句“祝你们好运”,尔后转过头去准备格罗莱登进店时点的三杯酒去了。
乌尔斯有点奇怪鲍尔松突然间这份意义不明的举动,不过心想凯文麾下那位名叫斯坎贝德的宫廷总管这次亲自前来接应自己和希娅,由此也不打算让在酒馆外对方等太久,于是与同伴和朋友们道一声简单的“再见”,随后和希娅一起在五名侍卫的视线督促下走出酒馆的店门。
……
“叮铃铃——”
系在木门把手上的风铃轻吟起来,告诉店里的老板有顾到来,时而也表明有人离开。
“暖屋醉鬼”外面的街道上空拂过一阵吹散寒雾的冷风。斯坎贝德腰背笔挺地坐在马背的鞍上,深黑的绒毛披风衬托在他如熊一般宽厚的肩上微微染起数斑落雪的白色,其身边留下来没有进屋的另外七名侍卫像雕像一样持戟静立,耐心等候命令。
这些侍卫们的肩上没有披挂象征一定身份的披风或斗篷,盔甲上的亮银色光泽一时半霎,在黄昏下的街道上中折射出淡淡浅金的霞彩,如同于这沉默的氛围中向那高天之上快要隐去的夕阳彰显他们训练有素的纪律,即使引起街道上和小广场周围的行人忍不住驻足围观,却也不敢贸然接近,由此以他们为中心渐渐形成半圈保持距离的人墙。
北地伯爵的老总管大人此次带了十二名宫廷侍卫组成的小队而来。伴随风铃的轻吟与风声巧然奏出短暂的共鸣,木门连续开关的吱呀叫唤即刻吸引去了斯坎贝德的注意,使他看到自己等待的奴隶骑士、狼耳牧师少女和刚刚由自己下令派入酒馆里的五名宫廷侍卫前前后后出来,可见皱纹的脸上微微一笑。
“乌尔斯骑士,希娅牧师,很高兴看见你们活着回来了。”
乌尔斯和希娅走在屋内五名侍卫的前头从酒馆门口出来,听到来自老总管口中的问候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子,将各自的视线微微仰起投向骑在马背上的后者。
斯坎贝德的话音保持着日常的温和,尽管像熊般高大的身形和乌尔斯相似,对于常人来说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压迫力,可只要对方的耳朵能够听出其声线里潜在的尊重和礼仪,便不会以貌取人地觉得他可怕,而会感到与自己交谈的人确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
乌尔斯这辈子的身份是北地伯爵麾下的奴隶骑士,记忆中自然认得斯坎贝德,随后回想自己这一世过去为数不多学会的几样骑士礼,抬起右手轻按住心口向对方鞠躬致意:“感谢您的关心,总管大人。如您所见,我们回来了。”
话落,礼毕,他站直身子重新抬起头来。
希娅站在他的身旁静静等他行完这套简单的礼仪,接下来将双手合在一起放于腹前,也向眼前的老总管微微低头弯腰,尔后看到这位像绅士一样举止得体的总管大人对自己点一点头,松开握住坐骑缰绳的右手缓缓抬过肩膀的高度一挥。
“刷——”
宫廷侍卫们从总管的手势中得到命令,顷刻一刹便动作利落地竖下手中的战戟,令各自手中的战戟枪尖斜朝向年轻人和少女,盔甲的抖动浑如事先演练过无数次般震出一阵威严的齐响!
如此,场面的氛围突然起了转变。
斯坎贝德此行带来的十二名侍卫一下子将年轻人和少女包围,令街道附近不知不觉间聚集起来看热闹的人群顿时都不知所措地吓了一跳,接着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来,同时不忘颇有自知之明地退远一点,深怕自己一不小心卷进贵族老爷们的权力游戏里。
希娅的狼耳在银色的头发上惊诧地抖动一下,琥珀色的双眸露出和旁观者们差不多一样不知所措的眼神,环顾自己和乌尔斯身边这些不知怎么就突然摆出备战姿态的侍卫们,慌张的声音急忙从喉咙里跳出来询问;“总,总管大人,这——”
她一慌,声音跟着出现了结巴——所幸乌尔斯与此同时也是条件反射地把手抬到背后倒负的熔铁巨剑柄上,茶褐的双瞳要说不上还能完全维持镇定,但久经战场淬炼下来的勇气和坚毅使他即使短时间内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仍敢立即抬头盯住就在刚才示意侍卫们做出如是行动的斯坎贝德,顿时面色不悦地冷下声调质问:“总管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的视线一时间笔直地投射出去锁住斯坎贝德的双眼。
斯坎贝德没有回避这束视线,就用左手持住缰绳跨坐在马背的鞍上,象征霍尔姆贵族正统血脉的海蓝色双瞳居高临下朝年轻人与少女俯视下去,迎着年轻人质问的目光保持脸上的微笑,沉默两秒——
然后平静回答:“奉摄政公大人代皇帝陛下向北地授意的通缉旨意——乌尔斯骑士,希娅牧师,你们两人现以叛国罪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