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剧本打磨完成,剧组初步组建;
五月末,经过一个月的学习训练,安云天做好拍摄准备,柳闻霆也适应了导演身份,剧组开始运转;
六月一日,《调音师》开机;
之后,是长达三个月的拍摄期,比原本预计的还要多出一半。
还是那句话,新手上路,就是这么费时费力。
导演柳闻霆是个新手,而且是个不着调的领导者,在这三个月里,她充分发挥自己的脑洞,试验了许多拍摄手法,一点不在乎这会浪费多少胶片,增加多少成本,耽误多少时间。
这种做法让她的同学们又爱又恨,爱的是这种拍片方式正是他们最喜欢的,什么也不用管,只管达到最好的效果,有些脑洞还是他们向柳闻霆提出来的,大导演觉得有道理,就毫不犹豫的尝试,如果效果好,就采用,如果效果不好,那也没关系。
至于他们恨的,自然是这种飘忽无常的领导很难伺候,拍摄日程一变再变,简直令人抓狂。
与柳闻霆的任性胡闹相比,安云天的问题就显得不那么扎眼了。大导演说的没错,这个从没演过电影的雏儿,还是有一点表演天赋的,再加上剧本就是他写的,对于塑造人物和把控人物心理,都做的不错,虽然不是专业演员,但三个月下来,他的努力和进步,大家都看在眼里。
八月底的时候,磕磕绊绊一路走来的《调音师》剧组,终于走到了杀青前夕,还剩最后一场戏,也是最后一个镜头。主角穿着短裤坐在凳子上,一边陷入无边的恐惧中,自我催眠没有被人识破,一边强作镇定的弹奏钢琴。镜头很简单,拍摄起来也没什么难度,难就难在,柳闻霆对安云天的表演不满意。
“你没有表现出那种极端的恐惧,那种眼睁睁看着事情滑向深渊,却无能为力的绝望,这条没过,重来!”
“想想你平时的所作所为,因为懦弱、无能,而不得不戴上面具生活,以求让自己活得舒服一点,自在一点。时间一久,就真的把面具当成自己的真实面容了,关键时刻,连怎么摘面具都不会了。主角就是这种人,扮盲人扮久了,就真把自己当成了盲人,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扭转局势,却都错过了。你跟他一样,都是那么懦弱、无能,为什么你现在却演不出来?还是没过,重来!”
“想一想你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刻,那种无力回天的挫败感,那种万事皆休的幻灭感,对你这种人来说,这不是很常见的吗?把那种情绪找出来,然后无助的坐在那里,等待命运的裁决。我只有这点要求,为什么你就是做不到?重来!”
“……重来!”
“……重来!”
……
整个下午,再加上第二天的整个上午,偌大的剧组就在一次又一次的“重来”声中度过,柳闻霆几乎把镜头怼到了安云天的脸上,捕捉他的微表情,但安云天始终不能让她满意,难听的话不要钱一样从她嘴里喷出来。
到最后,连她那些同学都看不下去了,一个叫瑞秋的女同学,很罕见的主动和柳闻霆说话“我觉得安已经做的够好了……”
“你是在教我怎么做导演吗?”柳闻霆睨着她,说话一如既往的不中听。
“嘿,姐妹,你说话一定要这么碧池吗?”瑞秋有些生气了,说出了她长期以来对柳闻霆的看法——碧池。
“那么你呢,一定要这么多管闲事吗?”柳闻霆的表情似笑非笑“还是说,亲了他一下后,就真的喜欢上他了?想要给他求情,博取他的好感?”
——电影里,有一个跳芭蕾舞的女孩。因为主角看不见,她很放心的只穿着内衣在调音师面前跳舞,最后还亲了主角一下,只有十几秒钟的镜头,负责化妆的瑞秋客串了这个角色。
“这不是一码事!”瑞秋的火气腾的一下就窜了上来,她最恨这种胡搅蛮缠的诛心之论了,大声道“我是挺喜欢安的,他是一个很棒的男孩,但那跟我们现在说的事情无关!我来找你,仅仅是因为我认为安的表演已经很好,而你,说话却太过恶毒,这条明明可以过了,你却一次又一次的羞辱他,这很过分!”
“哼哼。”柳闻霆将目光从她的脸上收回来,低头摆弄摄影机,平静说道“瑞秋,闭嘴吧。忘了老师教我们的东西了吗?你看看你,哪里还有一点专业电影人的模样?你以为安的表演很棒?哼哼,你以为。你还说这条可以过了?哼哼!瑞秋,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你被……”
“导演!”
在事情无法收拾之前,安云天及时插了进来,他坚定的说“我准备好了,现在就可以再来一次。”
“能过吗?”
“能!”
“灯光音响摄影准备!”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实际上,类似的矛盾时不时就会发生一次,就柳闻霆那臭脾气,剧组里就没有不想骂她的,这时候就显出安云天这个救火队长的用处来了。尽管每次都闹得很吓人,但最后几乎都会归于平静,之后大家该干嘛干嘛。
安云天没有向瑞秋表示谢意,直接坐到凳子上,面对着镜头,开始表演。
现在,主角处于生死关头,身后那个心狠手辣的老妇人,正举着射钉枪对准他的后脑勺,随时可能开枪。这个时候,他什么也做不了,是死是活,只能听天由命。
这种绝望无助的心情,自己什么时候体会的最深?
安云天想起了自己临死前发生的一切。
那天下午,他骑着电动车回家,炽热的阳光照在身上,又闷又热。他把车速加到最大,只求能尽快回到家里,洗个澡,凉爽一下。
过路口的时候,旁边一辆大卡车突然转向,安云天没有反应过来,就这么直直的开着电动车撞了上去。
整个过程不足半秒,那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很多东西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大卡车会突然横在自己面前?要撞上去了,自己该怎么做?难道自己这次要死在这里了吗?应该不会,最多是受伤,因为我撞的是卡车的侧面,危险应该不是很大。是的,我还有生还的机会,我还年轻,怎么会突然就死在这里?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被电动车载着,就这么眼睁睁的撞到了卡车车斗的两个车轮中间,巨大的惯性让他和电动车都摔到了车斗下面,当车轮从他身上碾过的时候,他还能闻到车斗底部那淤积了许久的厚厚的汽油味。
死神就是在那个时候降临到他身上的,那一瞬间,他清醒又茫然,始终处于巨大的迷惑之中,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不明白自己只是要回家,怎么突然就要死了。
现在,他坐在镜头前面,再次体会到了那种迷惑茫然和恐惧,那把射钉枪几乎要顶到他的后脑勺了,只要老妇人扣动扳机,一切就此结束,他甚至感觉到了疼痛。他全身僵硬,眼神完全放空,只有双手还依照惯性,按动琴键,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能做的,只有等死。
恍惚中,安云天又回到了那个下午,车轮碾过,压碎了他的内脏。他静静的躺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全身都疼,全身都不能动,脑子却很活跃,他到那时都无法相信自己要死了,觉得自己还有一线生机。他看到一个路人跑过来,问他的姓名住址,死亡以极快的速度侵蚀他的身体,他艰难的张开嘴,用沙哑却清晰的声音说道“我叫……”
“咔,过了!”
周围响起一阵欢呼声,安云天的神识却迟迟不能归位,他呆呆坐在那里,如同一个死人,想动也动不了,巨大的恐惧和哀伤攫住了他的心灵,让他整个人陷入车祸现场的漩涡,难以自拔。
“他怎么了?”
大家很快发现了他的异常,感到非常奇怪,瑞秋刚想上前把他拍醒,却被柳闻霆拉住“别打扰他,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入戏太深了。”
周围的人都这么说,瑞秋自然也知道这种说法,今天头一次见,感觉有点吓人。
一帮小年轻就这么傻乎乎的在一旁站着,一边庆祝杀青,一边讨论安云天的状况,柳闻霆首先关心的还是自己的电影,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最后一个镜头上,接连回放好几遍,感到非常满意,啧啧道“真不错。”但她很快发现了不对,安云天僵直的坐在那里半天,到现在都没动一下,这戏入得未免也太深了。
自己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她微微皱眉,有些拿不定主意。
最后,还是那个扮演杀人老妇的白人老阿姨走上前去,蹲在安云天旁边,温柔的、缓慢的把他的双手从琴键上拉下来,放在自己的双手中间,她感到安云天的手十分冰凉,便小心的搓动起来,一边揉搓,一边小声呼唤
“n孩子”
此时的安云天,意识已经飘到手术台上。手术失败了,医生让亲人进来见他最后一面。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很温暖,很舒服。周围传来压抑的抽噎,一声一声呼唤他的名字,那是他的母亲。他听到母亲在责怪他,怪他抛下父母亲人自己走了,怪他伤亲人的心,怪他不听话,是个坏孩子……
“儿子。”
他听到有人这么叫他,好像是妈妈的声音,又好像不是。但这个声音击破了所有的黑暗和恐惧,将困在他周围的坚固冰冷的囚笼击出了一条裂缝。一股暖流在他体内游动,给他带来无边的勇气和力量。
然后,他醒了,所有的一切瞬间消失卡车、地面、手术台、医生、亲人、恐惧、死亡、哀伤、困惑……
“我这是……”
他艰难的举起右手,将眼角的一点泪花擦去。
“你刚才迷路了,现在回来了。”
老阿姨声音很轻柔,对着安云天微微一笑,细密的皱纹聚在一起,形成很好看的花纹。
“哦。”
安云天抽回左手,扶着钢琴,慢慢站起来。他看起来很虚弱,瑞秋想要上前扶他,被老阿姨制止了。
安云天环视四周,发现大家都在看着自己,心中不解,不由看向摄像机后面的柳闻霆“过了吗?”
柳闻霆点点头“过了。”
不知怎的,她看起来有些消沉,再不复以前的锐利尖刻。
安云天露出释然的微笑,终于,自己又通过了一次挑战,又成长了一回,他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体内涌动,通向四肢百骸,整个人如破茧的蝴蝶,洋溢着一种神奇的能量。
柳闻霆问“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安云天摇头,微笑道“我现在感觉很好,前所未有的好。”说完拍拍老阿姨的手,又对大家道“今晚我们办一个派对,庆祝电影顺利杀青,一定要来哦!”
现场一片欢腾,大家都向他涌来,围在他身边。老阿姨笑得脸上的皱纹更密了,瑞秋被大家挤在他身边,很自然的抱住他的胳膊,非常热情和兴奋的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