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琪见叶天涯大马金刀的坐着喝茶,剑眉斜飞,嘴角含笑,似有轻蔑之意,只道这少年当真已洞悉了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一怔之下,摇头叹道:“叶公子,你别怪我对你一再试探。是你自己形迹可疑在先的。听四姐说,在我回京之前,这几日来你曾经不止一次进过韩家胡同,甚至有一回还扮了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抑且你一身富贵子弟的打扮在巷口茶馆独个儿吃茶,又不叫条子,宁不可疑?大家都说,你十有八九是冲着我来的。因此今晚得知你又现身茶馆,我才吩咐四姐对外称不见任何客人,便是想亲自去瞧瞧阁下究竟是什么路道?”
叶天涯听了这话,脸色微变,心念电转:“原来我前几次来韩家胡同的一举一动,早已被这里的人给识破了。亏得我还以为自个儿也算是‘老江湖’了呢。看来王爷所言不虚,韩家胡同这一带卧虎藏龙,深不可测。”
于是慢慢捧起茶碗,低头喝水,掩饰窘态。
尤琪拈花在手,走到窗边,抬头望月,静静出了会神,这才回转身来,又道:“先前我扮成卖花女远远地在茶馆外,一眼便即认出了你这位‘辣手书生’的真容啦。想不到当日你离开‘碧云庄’后,竟尔专门来京城见我。我进茶馆卖花之时,本以为你早已记得我的样子,谁知却是弄错了……”
她说到这里,粉脸一红,忸怩道:“那晚在‘碧云庄’寿宴之中,我听班主与欧阳老爷子父子饮宴时聊天,说你这后生便是在颖州西湖畔制伏‘银枪公子’边小候的那位‘辣手书生’。叶公子,大家都说你是一位文武全才的少年俊彦,不知是不是真的?”
叶天涯呆了呆,伸手搔搔头皮,寻思:“看来她早已将我的来历弄得清清楚楚了。却不知她知不知道,我这个‘辣手书生’乃是替忠顺王查探失窃之物而来?”
他自上楼初见此女,便误认为是苑良姝,心情激荡之下,神不守舍,却将造访的来意置之脑后,此刻听了这话,瞿然而惊,放下茶碗,勉强笑了一笑,摇头道:“‘少年’而已,‘俊彦’可万万不敢当。尤姑娘,在下确是为你而来。只不过,忒也来得冒昧了。”
尤琪晕生双颊,一转念间,懒懒的道:“到这儿来坐的,要么品茗听曲,要么联句和诗,要么奕棋清谈。叶公子,不知你大驾光降,是想让小女子怎生相陪?对了,你如想听戏文,不妨移驾隔壁巷子,我带你去戏班子如何?”
叶天涯听她声音娇媚清脆,轻柔欲融,隐隐有一股荡人心魄的魔力,不禁面上一红,不敢去看她,嗫嚅道:“这个么……唔,我,在下自然是来品茗听曲的。”
尤琪向他掠了一眼,缓缓道:“却不知叶公子想要听什么曲子?”
说着走到桌旁,伸手又将琵琶抱在怀中。
叶天涯望着她俏生生的身影,心中一动,暗道:“事到如今,我也只有‘既来之,则安之’吧。看来这位姑娘聪明得紧,想从她身上着手,可不容易。”转念又想:“一不做,二不休。横竖待会儿多半是要撕破脸的。为了查明失窃之物下落,倒不如且激她一激。说不定她一生气,便会露出蛛丝马迹。”
当下深深吸了口气,架起了二郎腿,伸手端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笑了笑道:“适才听得姑娘所弹奏的琵琶,好听得紧。至于曲名么,老实说在下也叫不出甚么名目。这样罢,姑娘只管捡你自个儿拿手的玩意儿随便弹唱便成。要不然,你且推荐几首如何?”
尤琪见这少年忽现疏狂之态,言语轻佻,向他微微掠了一眼,怫然不悦,冷冰冰的道:“《弄云》、《踏古》、《浪淘沙》、《秋月夜》、《阳春白雪》、《十面埋伏》、《霸王卸甲》、《汉宫秋月》,还有许许多多的名目,一时也说之不尽。却不知叶公子喜欢甚么样的?”
叶天涯见这绝色丽人板起了脸,冷若冰霜,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心中怦然一动,这般轻嗔薄怒的神情,竟尔与苑大小姐一般无二。
他怔怔的瞧着,不由得痴了。
尤琪一双妙眼冷冷的的瞧着这无礼后生,哼的一声,轻声道:“还是阁下自个儿选几首吧?”
叶天涯摇摇头,提醒自己眼前的丽人并非苑大小姐。他定了定神,心下暗笑:“你越是生气,说不定越能尽快露出真面目来。”
不知为甚么,叶天涯对这位似极了苑大小姐的丽人生嗔着恼的模样着迷之极,似乎她愈是恼怒,他愈是喜欢。
当下只作不觉,架起的二郎腿微微摇晃,笑了笑道:“适才上楼之时,姑娘所弹的那首曲子便挺好听的。也不知叫什么名字?对了,最好你一边唱曲儿,一边弹琵琶,那才听得有滋有味呢。哈哈!”
尤琪秀眉一蹙,凝眸相睇,点一点头,便即一言不发的在对面椅中坐了,轻轻调了调弦索,五指弹起,丁丁冬冬的弹将起来。
只见这丽人转轴拨弦,轻拢慢捻,弹了几声,曼声唱起曲来:“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赖得相逢,若还虚度、生世不足。”
琵琶声缓缓荡漾,柔和优雅,歌喉如莺声呖呖,宛转悦耳。
叶天涯暗暗点头:“端的是好曲子。只不过她唱的这些诗句与所谓的《弄云》、《踏古》、《秋月夜》等曲子可是风马牛不相及。却不知是甚么意思?”
当下一面听曲,一面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对壁上字画一幅幅瞧将过去。
尤琪弹唱之时,不时转头,冷眼斜睨,见这少年煞有介事的欣赏自己的字画,摇头晃脑,心下更加有气,突然停了琵琶,淡淡问道:“这些书画,还能入得叶公子法眼吧?烦请替小女子鉴定鉴定如何?”
叶天涯一呆,摇头笑道:“在下孤陋寡闻,岂敢替姑娘鉴定?只是想不到姑娘收藏竟尔如此之丰!”
尤琪秀眉一轩,伸出皓白如玉的纤手,指了指左壁所悬的几幅图画,淡淡道:“阁下倒也不必过谦。你且瞧瞧这些画儿怎样?”
叶天涯顺着她所指方向凝目看去,停了片刻,点头赞道:“这幅是吴道子的‘朱云折槛图’,这幅是范宽的‘溪山行旅图’,这幅是夏圭的‘西湖柳艇图’……”又停了片刻,才道:“只可惜,这些全都是赝物!”
尤琪俏脸一沉,霍地站起,将琵琶挂上墙角,伸手一指右壁的中堂条幅,道:“敢请叶相公瞧瞧,这些书法如何?”
叶天涯转身过来,瞧了一会,连连点头,悠然道:“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
他回头一笑,道:“这个中堂字迹娟秀,应是姑娘自个儿的笔迹吧。唔,这间架么,布局倒也疏朗有致,倒是与王右军的如出一辙。王右军草书师法张芝,正书则得力于钟繇、卫夫人。啊,是了,卫夫人的《笔阵图》、《名姬帖》、《卫氏和南帖》等书法皆为传世名帖,极尽簪花写韵之妙。想来姑娘的书法,十有八九是临摹《卫氏和南帖》多些,倒也难得。据在下所知,这种字帖当世已不多见矣。”
尤琪心念一动,忍不住道:“不错,我也曾练过一阵子《名姬帖》,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及《卫氏和南帖》浑然天成,圆转自如?这里至少有五个字,练来练去,总是不尽如意。阁下可否瞧得出来?”
叶天涯微微一笑,道:“卫夫人说过,执笔有七种,有心急而执笔缓者,有心缓而执笔急者。若执笔近而不能紧者,心乎不齐,意后笔先者,败;若执笔远而急,意前笔后者,胜。对了,姑娘不防多学学王右军的《姨母帖》,便不难明白个中妙处。”
尤琪微微点头,秋波流慧,侧头想了想,忽道:“叶公子,阁下说了半天,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叶天涯笑了笑,伸手在中堂上指指点点,说道:“姑娘是‘有心急而执笔缓者’也。这个‘不’字笔力过重,这个‘苍’字头重脚轻,还有这个‘永’字,更欠火候,还有这个……”连连摇头。
尤琪见到他脸上嘲弄的神色,又羞又怒,一张俏脸微微抬起,望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出了会神,突然转身走到书桌后,取出一张宣纸,冷然道:“叶公子,尊驾所说的似乎颇有道理。这样罢,小女很想见识一下公子的书法,请你留下一幅墨宝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