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鹤直觉不对,但他和檀道一也算颇有些交情,众目睽睽之下,没有逼问檀道一,只将眉头一拧,喝道:“道一,我奉太子之名,护送太子妃和袁夫人回宫,你快闪开!”
檀道一半步也不让,“夫人不想回宫,你接了太子妃去吧。”
袁夫人在后堂毫不知情,穿着一袭布衣,裹了头巾,匆匆走出门,乍见院中侍卫林立,煌煌的火光照得她面色一白,袁夫人慌忙用袖子掩了脸,往门后退去。
她这一露面,王玄鹤等人看得清楚,薛纨突然笑了一声,“袁夫人这个打扮,莫非你才是北朝细作,想要挟持了夫人北上投敌?”
檀道一冷道:“贼喊捉贼,你一个北朝细作,混进太子卫率,又是什么居心?”
这两个人,你指我,我指你,针锋相对,王玄鹤心头一团迷雾,他狠狠一跺脚,对左右吼了一声,“接袁夫人回宫。”
左右侍卫得令,抬脚就往房内闯去,袁夫人断喝一声“滚出去”,颤抖的声音里尽是恐惧,檀道一一剑将两名侍卫逼退,他脸色阴沉地重复一遍,“袁夫人不想回宫,你们要犯上吗?”
太子有令,王玄鹤急了,“道一,你可别怨我……”拔出剑来,要亲自去请袁夫人,还没跨过门槛,眼前一花,半幅衣摆四分五裂,王玄鹤惊慌倒跌,被薛纨左手往背心一托,右手力贯手臂,挟凌厉风势席卷而来,剑尖如一点雪花,径取檀道一眉心,檀道一扣腕立剑,剑刃随着袍袖荡开,拦了他一招,身后的蜀锦帘却经不住这浑厚的力道,“啪”一声巨响,猛烈地拍打在门框上,震得廊柱也隐隐一震。
檀道一脚步后移,正抵在门槛上,退无可退,薛纨剑握得很稳,还好整以暇地一笑,“上次你仗着人多势众,这次又怎么样?”
檀道一紧盯着薛纨,没有雪雾迷眼,他才看清,这人稳如磐石,窄袖裤褶戎服包裹的四肢,隐隐都是矫健的力道,他像一种动物,从容不迫地徜徉在自己的领地。
雪夜埋伏那一次,他对檀道一手下留情了。
檀道一察觉到这一点,心里便不由一沉,紧抓剑柄,脚尖轻点门框,如翩然惊鸿,飘落院中,剑尖抵在王玄鹤下颌,王玄鹤吓得魂飞天外,厉声道:“檀道一,你敢!”侍卫们着慌,连声道:“放开将军!”
檀道一顺势摘去王玄鹤令牌,冷道:“正好,你亲自送袁夫人出城吧。”忽闻身后风声又至,檀道一迅疾转身,剑横在王玄鹤脖子上,王玄鹤吓得往后一仰,“薛纨,住手!”哪知薛纨眼里仿佛完全没王玄鹤这个人,毫不留情的一剑劈来,王玄鹤面门被剑气刮得险些皮开肉绽,惊声大叫,被檀道一猛力推开,栽倒在地,这一剑正斜刺入檀道一肩头。薛纨步步紧逼,剑式既猛又狠,顷刻间,檀道一从肩到腿,都添了伤,屡次被击倒,又屡次抓起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薛纨黑眸闪亮,啧啧道:“不禁小气,而且犟得厉害。”
檀道一颤抖的胳膊扶住剑,“我答应过二皇子。”
薛纨飞起一脚,正中檀道一肩头。檀道一重重摔在地上,手臂一麻,长剑“当啷”落地。
慢条斯理地收了剑,薛纨也单膝蹲下来,举起檀道一的剑看了看,摇头笑道:“这把剑,连人都没有杀过,招式再漂亮,也是破铜烂铁。”
檀道一的伤血流不止,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双长眉蹙得极紧,他幽冷的眸子自睫毛下瞥了薛纨一眼,声音很低,“你想杀我报仇。”
“不错,”薛纨眼皮也不眨,“要报仇,当然是杀人,难不成和你打打闹闹解闷?”
王玄鹤奔过来,见檀道一倒在血泊中,他有些六神无主,“薛纨,你敢杀他?”
薛纨正色道:“他先意图挟持袁夫人逃出建康,又刺杀玄鹤兄,难道还留他性命?”
“他是想要刺杀我,但……”王玄鹤惊魂未定,犹豫地看一眼檀道一。
薛纨推开王玄鹤,剑尖直指檀道一,笑道:“就算不杀,也要先押回太子府受审,檀家私通外臣,意图谋反……”
“谁给你的胆子?”突如其来的一声咆哮,檀济像一阵狂风,冲到眼前,抓起昏迷不醒的檀道一,他咬牙就给他一个耳光,丢给随从,面色铁青冲着薛纨,“你区区一名门客,想要审谁?私通外臣,意图谋反?”他暴喝一声,“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信口雌黄?”
王玄鹤虽然觉得薛纨手黑,也忍不住要辩解一句了,“檀侍中,令郎想要刺杀我……”
檀济哈一声冷笑,“被刺杀的人完好无损,刺杀的人反而生死未卜,这是什么道理?”
王玄鹤不敢和他硬扛,悻悻地闭上嘴,旋即对禁卫们一挥手,“去请袁夫人回宫。”
侍卫不好硬闯妃嫔的寝室,在帘外高呼几声,见锦帘微微一动,袁夫人身披缟素,眼含泪光,慢慢走出门外,颤声道:“元脩玷污庶母,毒杀君父,这种悖逆人伦的禽兽,我宁愿一死。”举起长剑,刎颈自戕,气息断绝时,还有晶莹透亮的泪水往鬓发里滚落。
顷刻间,这栖云寺里一死一重伤,王玄鹤哪料想这种事,吓得脸都白了,不知所措地看向檀济,“檀侍中,这……”
檀济一心只在檀道一身上,对袁夫人的死无动于衷,抬脚便离开了。
栖云寺外,太子妃还带着阿那瑰与众婢女等候王玄鹤,对寺里的事浑然不知。这一等就是半晌,阿那瑰早不耐烦了,扭脸一看,见檀济匆匆走出寺外,随从背上的人竟然是檀道一。
“郎主!”阿那瑰眼睛一亮,迎了上去。火光在檀道一脸上晃动,阿那瑰有些疑惑:他是睡着了吗?
檀济一脸的漠然,径自命人将檀道一送进马车里,便疾驰而去。
阿那瑰茫然低头,这才瞧见自寺院门槛上,一直到马车远去的方向,沿途都是蜿蜒血迹。
“郎主!螳螂!道一哥哥!”阿那瑰拔脚去追马车,脚下不慎踩着裙裾,跌了一跤,她忙爬起来,连丝履都甩掉了,撒开赤足噼里啪啦地飞奔而去。
马车早消失在夜色中,她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找到檀府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府门被侍卫把守,好说歹说,不放她进去,“郎主吩咐了,除了医官,谁都不许进,太子也不行。”
阿那瑰无可奈何,回到别院,登上高楼,扶栏往檀府里眺望。视线被那堵高墙挡得严严实实的,只能看见熹微的晨光中,赤褐翅膀的鹧鸪自松枝上“呼”的一跃而起,停落在飞翘的檐角。
第21章 、愿同尘与灰(一)
檀道一昏昏沉沉, 不知道自己在床上到底躺了许久。他勉强转过身, 见窗扇半掩,外头天色格外的明净,被沉甸甸的积雪压弯枝的竹子, 也如箭般抖擞着挺立起来,青翠欲滴的。
室内的陈设还是他昏睡前的老样子,棋子散落,书卷半合,玉角弓挂在墙上。他的目光一落到剑匣上, 就被烫了似的,慌忙移开了。
倒在栖云寺时, 薛纨在耳边那句嘲讽的话好像刻在了脑子里似的,一想起来就要灰心。
一动不动地躺着, 想了半晌心事,他恢复了些体力, 下床踱了几步, 家奴问他要不要去舞一舞剑, 射一射箭, 他毫无兴致。只抓起一把棋子,又丢回案上,“父亲还没散朝回来?”
“最近署府里许多事,郎主忙得马不停蹄的。”家奴命人传了口信去署府,一盏茶的功夫,檀济喜不自胜地赶了回来, 进门的瞬间,脸拉了下来,剜一眼檀道一,哼道:“你清醒了?”
檀济嘴硬心软,一直留意着檀道一动静,见他往床边一坐,忙抓了个隐囊垫在他腰后。这番殷勤,总算檀道一说了句中听的话,“阿耶也坐。”
“瘦了许多,一张脸又青又白,跟个鬼似的。”檀济刻薄他一句,眼睁睁瞧着爱子,百感交集,沉默了一会,才好声好气道:“我给你谋个职,身体养好了去干点正经事吧。秘书监清贵,太常寺事少,羽林监么,”他眉头一皱,“舞刀弄枪的,你要是想去,也随你。”
本以为又要废许多口水,谁知檀道一竟然没有特别大的反应,略想了想,随口道:“太常寺吧。”
他对禁军不感兴趣,檀济意外之余,大大松口气,“羽林监,恐怕要时常和王玄鹤、薛纨这些人打交道,不去最好。”
檀道一眸光一定。檀济又是埋怨,又是无奈地看他一眼,“你在栖云寺为了袁夫人抗旨伤人,陛下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没有追究……哦,先帝半月前驾崩于天宝寺,太子已经受命御极了。”
檀道一躺在床上这一个月,委实发生了许多事,檀济说一句,他便要疑惑一次,脑子里乱哄哄的,简直不知从何问起。檀济心下了然,瞅着他,“滑台一战告捷,北朝退兵至虎牢了。”本是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他却半点喜色也没有,“袁夫人自戕前说的那些话,不知道怎么,在京城内外传得纷纷扬扬,元翼坐拥重兵,屯驻钟离,诘问先帝和袁夫人死因。”
檀道一平静地听着,没有作声。
檀济望着外头明丽的天空,喟叹道:“北朝退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两军交战之际,贸然向朝廷发难。不过是攻占了滑台而已……元翼,太托大,太急躁了!这一个元日,过得简直是糟心极了。”
元日……檀道一蓦地想起栖云寺的阿那瑰,起身就要往外走。檀济忙按住他,“去哪?”
“接阿松回来。”
仕途朝政漠不关心,只把一个小女子记得牢。檀济十分恼火,又不忍心再责难檀道一,“早回来了,”檀济没好气,深深地看他一眼,“听人说,你受伤那天,她赤脚追着马车跑回来的。”
檀道一脸上总算有了表情,是有些欢喜,有些激动,少年脸上陡然焕发的光彩让檀济要阻拦的话也生生咽了回去。“去吧,去吧,”老父亲一屁股坐在床边,恨他不成器似的嘟囔,“小孩生一场病,长一次心眼,你今年十八了……”
廊檐下,阿那瑰捧着一盅清水,用耳挖簪逗引笼里的云雀。
一月不见,她好像也突然长大了,个子高了点,因为换了碧绿的春衫,身段更袅娜了,像一段柔软细嫩的柳枝,随风就要起舞。她大概也学了不少规矩,喂鸟喂得专心致志,不像从前,眼珠子时时刻刻都在滴溜打转。
“阿松。”檀道一微笑着唤了她一声。他从前私下来别院时,总有些不好意思,这会青天白日的,坦坦荡荡站在庭院里,对阿好们含羞带怯的炽热眼神视若无睹。
阿那瑰一愣,玉簪戳得云雀炸起了毛,扇动着翅膀逃开了。她盯了一会檀道一,突然认出来了似的,水盅一丢,兴高采烈地奔过来,“檀郎!”离檀道一半步远,她刹住了,怕碰翻了琉璃佛似的,小心翼翼围着檀道一打量一圈,又要搀扶他上台阶,“你慢点走。”
檀道一跟着阿那瑰进了房间,一转身,就把她紧紧抱住了。她身上似乎也添了点又清又甜的香气,不知是来自发丝还是衣领里。檀道一觉得自己还有些滞涩的脉络被这一缕缕香气勾引着,又活了过来,力量盈满了四肢百骸。他按捺着涌动的情潮,在她发鬓上吻了吻。
阿那瑰维持着这个僵硬的姿势,在他怀里许久不敢动弹,“你流了好多血,疼不疼?”她一双水眸睁圆了,有点后怕,有点委屈,“我那天以为你死了。”
檀道一笑了,在她双唇上亲了一下又一下。阿那瑰有滔滔不绝的话,只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剩下的都没能出口。她太高兴了,以致也把那些藏在肚子里整月的要紧事都忘到了脑后,只一门心思瞧着檀道一,看他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她蓦地红了脸,头昏脑涨地投进他怀里,喃喃道:“我好喜欢你啊。”她的爱意太多了,小小一颗心盛不下,一股脑地抒发给檀道一,“我爱你,最爱你,只爱你一个。”
这样热烈大胆的字眼,连檀道一都被镇住了。他脸上一热,高兴有,慌乱也有,茫然之下,拉起她的手贴在胸前,轻声道:“我也是。”生怕把梦都惊散了似的。
阿那瑰抱怨道:“你不好,元日郎主都没怎么笑,我还留了黄米糕给你,不能吃了,都放坏了。”
檀道一听着她的甜言蜜语,人都飘飘然了,“我现在都好了。”
阿那瑰扯开他的衣领,胆战心惊地瞧着他肩头的剑伤,“这里有一道疤,”她还要往里探,“胸前也有,背上也有,”她一惊一乍地嚷嚷,“到处都是。”
换了别人这样揭他的短,檀道一必定要大发脾气,换成阿那瑰,他倒感受到了别样的情意,心头一热,连衫子都脱了下来,大大方方地任她看。
阿那瑰捂着眼睛,又要怕,又忍不住要看,手指轻轻碰了碰他肩头最长的一道疤,“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檀道一骤然翻身,把她扑倒在床上,脸倒不红了,他直直看进她眼里,不容置疑道:“蠕蠕,你跟我吧。”
阿那瑰手指还在他胸前划来划去,她轻轻地“哦”一声,就没了下文。
“你不是爱我吗?”檀道一逼问她,“你爱我都是假的?”
“道一哥哥,我是爱你呀……”阿那瑰娇嗲嗲的,拖着长长的声调,心里为难极了,她想做妃嫔,做皇后,享受万众瞩目的尊荣,可也舍不得她的螳螂,这样一张好看的脸,薄薄的皮肤下肌肉微微起伏,胸膛光滑又滚烫。连他生气,轻视她的样子,她都喜欢。
她太贪心了,两样都想要。
想得出了神,阿那瑰皓齿咬住了嘴唇,眉间蹙得尖尖的,从来没有这样为难过。
她的犹豫檀道一看在眼里,情热的心仿佛堕入冰雪,他眉头一拧,放开阿那瑰去拿衣裳,阿那瑰急了,双臂慌忙搂住他的脖子,把自己柔若无骨的身体贴上去,亲昵地说:“你别走嘛。”
檀道一冷淡地看着她,“你把我当什么?”
就这个表情。阿那瑰心里扑通扑通跳,她觉得自己大概有毛病,他越发脾气,她越着迷。毫不知羞地挤进他怀里,坐在他腿上,阿那瑰讨好地捧着他的脸,“好哥哥,我爱你呀。”
“假的。”
“真的。”阿那瑰急得说:“真的真的真的。”
檀道一冷笑,“你爱我,却总想嫁给太子。”话一出口,他想起来,太子已经变成了皇帝,顿时脸色更难看了。
阿那瑰心虚了,眼睛眨得飞快,手却不肯松,她心里一番天人交战,最后低着头嘟囔道:“郎主不答应……”
“他管不着我。”檀道一半点犹豫也没有,“我自己说了算。”
阿那瑰痴痴地看着他,鬼使神差地,说了声“好。”
檀道一喜出望外,差点要大叫一声跳起来。阿那瑰一个不稳,险些栽倒,忙抱紧了檀道一。她一高兴起来,没有半分矜持,两腿一分,骑坐在檀道一腿上,又要求看一看他腿上有没有伤,屁股是不是像阿好说的那样翘,檀道一心愿达成,反倒慎重了,按住疯疯癫癫的阿那瑰,很珍重地在她眉心亲了一亲,“你可要说话算话。”
之后檀道一整天地在华浓别院盘桓,原来还背着檀济,现在索性光明正大地来来去去。养伤之余,只偶尔懒洋洋翻几页书,下一会棋。檀济忍不住敲打几句,他嘴上应得好好的,半点不耽误和阿那瑰卿卿我我。
那把剑是彻底收起来了。
好在不出去闯祸了。檀济琢磨着,心里真是矛盾极了——别家孩子,长大都规矩了,檀道一正相反,幼时聪慧得无人能及,越大越离经叛道,一意孤行了。
这么拖着,眼见檀道一的伤养好了。少年人精力旺盛,没几天就活蹦乱跳的,檀济放下心来,不肯再放任他懈怠下去,见檀道一又要去找阿那瑰,他一把将人抓住了,板着脸道:“明天去太常寺府署应卯了!“
檀道一微怔,“知道了。”
“太常寺最近在为袁夫人治丧……你凡事当心些,少说话,”檀济放开他,忧心忡忡看向宫城方向,“元翼在钟离,气势汹汹,这可是多事之秋啊。’’
第22章 、愿同尘与灰(二)
有司到御前奏谥, 皇帝一脸阴鸷地听着。
袁夫人的遗言, 成了建康街头巷尾密议的话题。为袁夫人拟谥号,是动辄要掉脑袋的勾当,底下人战战兢兢地把几个谥号呈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