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对、咳咳、对不起。”
宝宝怯怯地对上继母的视线,然后又低下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声抱歉。
“我不应该逃课,也不应该一个人到处乱跑。”
原身确实做错了,现在的北城并不太平,她的年纪那么小,穿着洋人学校的西式校服,明眼人都知道她家境优渥,是头肥羊。
如果不是母亲来得及时,原身这会儿早就已经被拐跑了。
刚刚在生母的灵堂里宝宝没有道歉,是因为她还没有完全吸收原身的记忆,所以继母问她知不知道错了,又做错了什么的时候,她只能当锯嘴的葫芦,可现在既然已经知道错了,那肯定是得道歉的。
“知道错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庄雯惠看着可怜巴巴的外甥女,心头一软,这是她一点点养大的孩子,她怎么可能不疼呢。
“先把药喝了。”
庄雯惠又舀了一勺汤药,吹散热气后送到宝宝嘴边。
在她昏迷的时候,已经被灌过两顿汤药了,只不过那个时候她还在昏迷,两碗汤药真正流进喉管里的也就小半碗的分量,大夫说了,她这是惊惧之症,风邪入体,必须喝足十帖药汤,把体内的虚汗发出来。
汤勺都怼到嘴边了,宝宝只能含住汤勺,将里面的苦汤汁含下去。
苦——
一口药汁下肚,宝宝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像一个窝瓜似的。
她觉得继母肯定还是在生她的气,这一口一口的喂药,根本就是凌迟酷刑啊。
“母亲,我自己喝吧。”
宝宝苦的舌头都快要没知觉了,赶紧从继母手里端过那碗药汤,然后捏住鼻子,将剩下的半碗汤药一饮而尽。
“小姐长大了,懂事了。”
张妈妈老怀甚慰,以往小小姐最怕吃药了,可见经历了这一遭事,总算是长大了些。
她赶紧把托盘上的蜜枣递过去,让宝宝赶紧甜甜嘴。
庄雯惠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看着利索地喝完药汤的宝宝,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咚咚——”
门口处传来敲门的声音,打断了屋内人的对话。
宝宝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气质端庄,样貌清秀的少女站在门口,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看着她举起的皓腕,显然刚刚敲门的人就是她了。
“大小姐过来了。”
庄雯惠眼神暗了暗,然后脸上很快就浮现出了一抹挑不出错来的微笑。
家里对三个姑娘的称呼也着实有点意思,庄雯惠这儿以及宝宝身边伺候的人都管第一任原配的女儿文安柔为大小姐,称呼姨娘生的文安静为三小姐,唯独只喊宝宝一声小姐。
而文安柔兄妹以及两个姨娘那儿伺候的人则是按顺序称呼宝宝一声二小姐。
“听说二妹病了,舅舅那里前个儿送来了一些上好的银耳燕盏,我给二妹拿了一些过来。”
文安柔今年也就十四岁,可她的气质神态看上去和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没什么区别,有一些超出年纪的老成,一看就是仕女画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
她的打扮甚至比庄雯惠这个继母更加老成,长到盖住脚面的褂子,长长的头发一半披散在身后,剩下的一半分成两份,在耳后盘成两个圆髻,插着镶嵌了珍珠的排插。额顶的一撮头发被剪成鸡心状,抹了发油,乖巧地贴在额头上。
她的五官并不出挑,但胜在皮肤白皙,在兼顾后天培养的气质,也能称得上一句清秀可人。
在她开口后,宝宝又发现了这个异母姐姐身上的第二个优点,那就是她的声音,犹如黄鹂初啼,又如落在银盘上的珍珠,清脆悦耳。
“妹妹还好吧?”
文安柔缓缓走来,神情温柔中带着些许担忧,像是一个关爱妹妹的好姐姐一样。
“是二妹糊涂了,居然瞒着家里人逃学。”
宝宝差点被人拐卖的事情庄雯惠瞒的很紧,当时出去寻找宝宝的人都是她的心腹,文家其他人都只知道宝宝逃学的事情。
“母亲真的是急坏了,要不然也不会下这么重的手责罚你,二妹可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对母亲心生隔阂。”
文安柔走到床边,看着宝宝陷在柔软蓬松的枕头里的那一张神似前继母的精致面孔,眼底飞速闪过一丝失望。
怎么就没有打死她呢……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一旁的庄雯惠,温温柔柔地说道:“或许二妹真的不喜欢那所学校,既然这样,不如就让二妹跟着我一块在家念书吧,母亲最疼二妹了,难道真的舍得让二妹郁郁寡欢,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她才不想和文安玉一块念书呢,因为从小接受的都是保守的教育,文安柔打心底里瞧不上现在宣扬思想进步的那些女人,她觉得那种不安分的,总在外抛头露面的女人都是不守妇道的玩意儿。
她巴不得文安玉去洋人的学校念书,从小和一群男孩混在一块,把名声给弄毁了。
现在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要挑拨文安玉和庄雯惠之间的关系,她不相信,庶女和嫡姐的孩子能有什么真情实感,还不是因为庄雯惠这么多年都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不得不靠嫡姐生的孩子争宠吗。
还送文安玉去洋人学校念书,难道她以为,文安玉念了书就能和她哥哥一样,成为文家的继承人了吗?
“我喜欢去学校念书。”
宝宝沙哑干涩的声音打断了文安玉的话,也让正准备说些什么的庄雯惠扭头看向了她。
“不顾大姐说的对,我确实不应该瞒着母亲逃学。”
宝宝低垂着头,看上去蔫蔫的,像一个被雨水打落的芭蕉叶儿似的,可怜又可爱。
“我只是想给母亲买一件礼物……我的东西都是父母给的,我只是想送母亲一件我自己挑选的,新奇有趣的礼物……因为你的生日就快到了……”
宝宝的声音越来越轻,身子也渐渐往下滑,半张脸都埋在了蓬松的被子里面,旁人只能看清她通红的耳朵。
庄雯惠的呼吸窒了窒,眼神有些动容和懊恼。
她不知道宝宝是因为这个原因而逃学的,不过想到这件事造成的后果,庄雯惠依旧不后悔自己对宝宝的惩罚教训。
只是她也开始反思自己,平日里是不是应该和孩子有更多的沟通。
“二妹可真是孝顺。”
文安柔的笑容有些僵,她来这儿,可不是看她们这对姨侄“母女情深”来的。
面对宝宝这幅对继母孺慕尊敬的姿态,文安柔的心里有些犯呕,她想敲开文安玉的脑袋看看她脑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她还真拿庄雯惠当亲妈了?
庄雯惠要是个好的,她能够在长姐逝世一年后就嫁给自己的姐夫,爬上姐夫的床?还不是看上了文家的荣华富贵。
庶女就是庶女,抓到一点向上爬的机会就连脸皮都不要了,尤其是庄雯惠这个女人,对外还打着替亡姐照顾女儿的招牌,收获了不少好名声。
有时候,文安柔都恨不得庄雯惠能生下一儿半女,等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恐怕她的伪善面具也该被揭下了。
不过她也只是想想,要是真让庄雯惠生了一个儿子,那也是嫡子,到时候她大哥的继承权就要受到威胁了。
文安柔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再次挂上了温婉的微笑。
她哥是家里唯一的嫡子,而且已经长成,等到哥哥从欧洋留学回来,就会开始接触家里的生意,再过几十年,这几个女人都得看她哥和她的脸色行事,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二妹没事就好了,你安心休息,大姐就不打扰你了。”
“母亲,安柔先行告退。”
她又朝庄雯惠行了个礼,然后袅袅娜娜地离开。
“将大小姐送来的这些东西放到库房里去。”
庄雯惠看着文安柔离开的背影,对着一旁的刘妈妈吩咐道。
那边送来的东西,再好她都不会让宝宝食用,说是放到库房,其实就是喂库房的老鼠去了。
刘妈妈领命离开,张妈妈也被庄雯惠支使着给宝宝熬粥去了。
“疼吗?”
此时屋里只剩下庄雯惠和宝宝两人,她沉静地看着缩在被窝里的孩子,半晌后,眉眼柔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又将她缩在被子底下的小手拿了出来。
手心上了药,裹上了纱布,就像两个肥厚的猪蹄一样。
“不疼……”
手被纱布裹着,完全动弹不得,只要不牵扯到伤口,却是不觉得很疼。
但宝宝还是有些想哭,这是原身的情感在作祟,她想让母亲安慰自己,哄哄自己。
“我很高兴你不是因为不想念书而逃学,但这件事还是你做错了,你还小,但这不是你做事不考虑后果,莽撞行动的理由。”
庄雯惠并没有将她当成一个孩子,在她看来,宝宝也不应该一直是个孩子。
在对宝宝的教育上,庄雯惠永远都带着莫名的紧迫感。
她记得她姨娘很疼她,虽然生下她的那个女人即便有了孩子,依旧在庄家身份低贱,可她活着的时候,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每个晚上,她都会哼着摇篮曲,说自己会一辈子陪着她,一辈子护着她,可在她四岁那年,那个女人死了……
长姐是除了姨娘外对她最好的人,嫡母为人刻薄不好相与,却生养了一个大度谦和又睿智的女儿,庄雯惠卑贱到泥潭里,长姐是唯一一个会伸手拉她一把的人,小时候她被嫡母惩罚“败火”,关在祠堂三天三夜,除了水不给任何饭食,是长姐偷偷摸摸送了馒头糕饼进来。
她在冰冷的祠堂里抱着她,承诺以后会一直护着她,然而长姐也离她而去,再也没有人会对她说,惠惠呀,你别怕,我会护着你呢……
庄雯惠仰了仰脑袋,她不能在宝宝面前露出软弱的样子来。
所以啊,你永远不知道那些强大的,为你遮风挡雨的人会在哪一天离开,她在长姐灵前承诺过会护宝宝一辈子,可她真的能陪她一辈子吗?
她将这个孩子视若生命,可正是因为这样,她越是爱她,就越是严苛。
文家容不下一个天真烂漫的文安玉,她得让宝宝成为一个能够保护自己的人,这样她也不用担心自己哪天不在了,她会被迫一夜之间长大。
“宝宝,你很幸运,生在了这个年代,女子可以念书,可以工作,可以登报和丈夫离婚……我送你去学校念书,是为了让你拥有和你大哥一样的起点,你要记得,你是个女孩,但女儿并不比男人差些什么。”
庄雯惠的眼神里是勃勃的野心。
文家现在的家业是她长姐和文沛延一块挣下的,甚至可以说没有她的长姐,就没有文家的现在。
文安柔和文千章的母亲活着的时候,文沛延也就是个普通的小商贩,凭什么就因为文千章是个男孩,文家诺大的家业就默认让他来继承呢。
她长姐算什么,宝宝又算什么?
庄雯惠的眼中闪过异样的神采,属于长姐和宝宝的那一份东西,她绝对,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染指,包括文沛延本人。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文安玉面前说类似的话,只是原身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大多带着不解和郁闷。
女孩子为什么要和男孩比呢?像大姐那样绣绣花弹弹琴,偶尔参加一些茶会难道不好吗,她也想像三妹那样被奴仆拥簇着到处玩耍。
而换做宝宝,以几世成人的角度,反而更能理解庄雯惠的想法。
因为文家的情况太过复杂,这并没有给原身一个可以轻松自在生活的处境,如果她只想做一个寻常的富家千金,她当然可以轻松的生活,但显然,庄雯惠给她安排了另一条路。
庄雯惠有错吗?她或许错在没有考虑过原身的想法。
可在这个乱世之中,被养成一朵菟丝花,只能依附旁人生长,天真不懂事的年纪里或许是快乐的,但在长大后,她就会明白,自己以前的想法是多么浅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