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王听出盛宣禾话里话外有推诿的意思,便冷哼的问盛宣禾,是否觉得皇后娘娘肚里保准就是龙子,便不敢跟田家争抢,想着骑在墙头左右逢源?
“盛大人,你该不会这般糊涂吧?单是你妹妹跟成家和离的事情,便注定了你搭不上田家的这趟车了。现在父皇康在,田家还有所避忌,可是等到田家做大了,你觉得你那前妹夫一家,是个大度容人的君子吗?”
盛宣和被母亲教训一番,已经安了定海神针,此时虽然被慈宁王吓唬得愁容满面,摇头叹气,但搬出了母亲教训他的那些话来,只说盛家几代都是敦厚之臣,到了他这一辈,虽然照比先祖无才无德,碌碌无为,但不敢妄议皇室龙子承嗣。
将来坐在那位置上的无论是谁,盛家的子弟都当尽忠职守,不敢懈怠。
慈宁王跟这种不咸不淡,满口仁义的官场油滑子也说不出什么香臭来,便又旁敲侧击提醒了一下盛香桥乃是顶替的事情。
话里话外暗示着盛宣禾,他们两家是待在同一条船上的,盛大人甭想着半路一人下船,明哲保身。
盛宣禾一脸赔笑,连连称是,
见盛宣禾态度软化,慈宁王又缓了缓,对他说道:“你若不愿意再跟前妹夫有冲突倒也无妨,不过现在他乃新官上任,必定要跟你有个交接……听闻各地呈上来的盐税账本都在你的手里,须得你与地方呈送上来的副本校对之后再交给成培年。既然如此,我这里倒是有几本帐……只需要跟你手里的换一下,其余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
盛宣禾心里一惊,心知慈宁王要调换的账,必定本本都记着要命的数目。
账本若是在他的手里经手,将来真出了事情,他可就摆脱不掉责任了。
如此想来,盛宣禾决定借了尿遁岔过去,只说自己酒喝得太多,有些闹肚肠,需得去茅厕一趟。
可是等他从茅厕出来之后,又借口着不胜酒力,想要回府休息了,竟然都没有跟王爷辞别,就由着小厮搀扶,一路跌跌撞撞地匆匆离府。
慈宁王的幕僚在盛宣禾走后从屏风的后面转了出来,不无担忧的说:“王爷,看来盛大人这意思是摆明了是要置身事外,不肯协助您一臂之力啊。”
慈宁王冷笑了两声,突然重重地摔碎了自己手中的酒杯:“盛家养出来的窝囊废,一辈子碌碌无为,就算给他个登云的高梯,他也不知往上爬。你说这样的亲家……要他何用?”
那幕僚却还在担心账本的事情,小声道:“今年董将军为了壮大王爷的势力,又扩招了军队,为了养活兵卒,只能再屯田积粮,这些都得大笔银两铺垫,所以在地方的盐税上又亏空了不少。本指望像往常一样拿地方上的盐税过渡一下。可谁想到今年复查的却是田家的新婿,若是被他们查出了什么,落实在纸上,是会被大做文章的。那样的话,董将军……恐怕就要折在这件事上了。”
慈宁王自然知道,董长弓若是出事,他便是被拔了利齿的老虎,全然不能自保……如今皇后老蚌生珠,时局随时会变,他绝不允许眼看快要到手的王位,从指缝里被人夺走!
再说盛宣禾在慈宁王府喝了不少的酒,可从王府里出来后也不上马车,除了帽子,头顶冒着白烟儿的在雪地里,吭哧吭哧的走了一路,这一路满肚子的酒水也全化成了后脊梁的汗冒出来。
此时此刻他是真真切切的后悔为了给私奔的女儿盛香桥留后路,便任着慈宁王往自己王府里塞了一个假货女儿,犯下了欺瞒陛下的勾当。
皇后生的若是个女儿还好。可万一是皇子……依着慈宁王的心性和与和野心,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必定要拉着他一起将田家扯下马来。
而现在他被慈宁王攥着把柄,就此只能任凭着王爷驱使摆布,很有可能被迫得做些违心勾当。
这里面的血腥凶险不言自明……
这么一路走来,冷气侵袭发热的脑子,盛宣禾再也顾不得去想女儿盛香桥万一真找回来,该如何重新的将她安置回府。
他现在真真切切的想断臂求生,赶紧跳下慈宁王府的这一艘贼船。
王氏跟继女香桥坐在马车上,看着老爷如此在雪地急行,有些担心他着凉,可连唤了几声,也不见老爷回头。
王芙心中纳闷,对香桥道:“你爹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吃酒吃醉了?”
香桥也不知,她没有说话,可看着盛老爷的神色倒觉得他并非喝醉,而是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慈宁王跟他说了什么,就能把他吓成这样?
等到回转了盛家府门,盛香桥下车时,发现盛宣禾一直在直勾勾的看着自己。难道……慈宁王拿自己假身份的事情胁迫了盛宣禾什么吗?
再说盛宣禾觉得这事儿若是再拖延,毕竟夜长梦多。可是,这件事情又不能同母亲商量,所以回到府后,他便找来了外甥。
简单说了下自己现在的处境之后,盛宣禾急切地对成天复说道:“你当初跟我说遇到一个像香桥的小姑娘时,曾经说过平息了香桥私奔的丑闻之后,可以对外宣称香桥得了急病去世,然后打发了这假货,就此了无声息。那现在如此行事可还行?”
坐在对面的成四听着舅舅的话,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问:“人在舅舅的府上,若是舅舅想好了要跟慈宁王撕破脸,慈宁王就算想要阻拦,也来不及……只是舅舅要如何安置府上现在的这个?”
盛宣禾自私得冒出些歹毒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到底没有说出来。他觉得外甥如此聪明世故,应当明了自己想到法子——成天复的江湖朋友那么多,若想要一个小孤女无声无息地消失,仿若没来这世上一遭,岂不是太容易了?
可外甥现在却装傻充愣地反问他,这……是逼着他亲口说出什么伤天害理的话来?
他并非邪佞之人,可已经被逼到这地步了,竟有几分狗急跳墙的窘迫,只能狠狠心,走到成天复面前,弯腰压低声音说:“若不想叫慈宁王在这上面做把柄,反制了咱家,自然要处理得彻底些才好……你的友人甚多,可有能做这事的?”
听了这话,成天复的面色稍冷,看着舅舅道:“我的朋友虽然有些人不拘小节,赚钱的来路有些不正,可并没有欺凌弱女,杀人越货之辈。”
盛宣禾使劲捂住了外甥的嘴,瞪眼教训道:“谁让你说‘杀人’二字了?我也没那个意思……实在不行,您弄一艘船,也将她……运去南洋就是了。”
说到这里,盛宣禾自觉可行,总算是想出了法子,顿时长出一口气。
成天复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了一会后道:“若是舅舅下定决心,那她便交给外甥处置,舅舅不必过问就是。”
盛宣禾来回踱步,想了想说:“现在还不急,等皇后产子之后再说,若是皇子,你便立刻处置了那丫头。”
成天复自然知道舅舅想骑在墙头观望的心思,可是眼下慈宁王会给他观望的时间吗?
所以成天复不得不提醒舅舅道:“你在等,王爷可不会等,无论皇后腹内的龙珠是男是女,依着王爷的心思,都不会希望降生。舅舅你若当断不断,恐怕以后的牵涉会更大。”
盛宣禾依旧拿不定主意,迟疑道:“可若是皇后生下的是女儿……”
成天复揉了揉头穴,对舅舅道:“先不论皇后怀胎是男是女,大舅舅是不是忘了,陛下依然健在,他端坐在龙椅上,正冷眼旁观着诸臣子呢!”
盛宣禾眨了眨眼,缓缓又坐回到椅子上,缓缓道:“你虽然年少,但是思想老成,我跟你私下深说些也无妨。如今陛下用人,让人甚是猜不到头脑。你就说这次盐税复查,如此重任,不交给老臣,却单单给了你父亲。我也不是说你父亲不能干……可是他真的在盐税杂务上毫无历练啊!而另一边,陛下抬举了慈宁王的心腹董长弓,又是封赏,又是加官进爵……如此一碗水端平,让人想要选一头安稳站着都难!你外祖母一心让我守成,可是天老爷却将我架在火上烤……你说……你说我是有多难!”
成天复默默听着,然后开口道:“陛下用人,向来讲求制衡。先前十几年,地方灾荒不断,造反频频而起,武将千金难求,所以陛下为了保住武将,不惜让腐败奸佞横生,行帝王之策,忍常人之不能忍。不过腐肉养蛆,终非长久之计。如今四方平定, 也到了鸟尽弓藏之时。舅舅不应该去想陛下为何任用一个毫无经验的臣子去查盐税,而是去想陛下为何要任用与慈宁王不对付的田家,去查慈宁王部下的账。”
第45章
被少年这么通透地一说,盛宣禾突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一下子全明白了——如今天下初定,陛下是要借田家的手,铲掉慈宁王的左膀右臂啊,无论皇后生男生女,陛下都不希望养子成虎,留有隐患啊!
这个董长弓,在当年的山西盐税案里贪污无数,却全身而退,最后累得那个一心查案,耿直得不知变通的柳鹤疏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从此以后,董长弓更加肆无忌惮。若是田家有心对付慈宁王,利用成培年的手,岂不是随便挖挖都是大料?
看大舅舅恍然大悟,成天复接着道:“所以大舅舅不用费心去想皇后能否诞下龙子,那也远不是做臣子该考量的。就像外祖母说的,盛家世代忠良,何必选墙而立?”
盛宣禾擦了擦汗,释然道:“天复,你之谋略才思,堪为军师之才啊!”
就此他下定决心,斩断与慈宁王府最后一点联系。不过当他问起,要如何安置了那假香桥时,少年却不肯多言,只说不必舅舅费心了。
只不过最近要推了香桥的诸多应酬,减少她在人前见面就是了。
那天之后,成天复让自己的妹妹得晴叫盛香桥过来他府上绣花样,不过等盛香桥来,成天复却将妹妹支开,独留下盛香桥与他说话。
盛香桥眨了眨眼,直觉表哥今日要同她说得非比寻常。
果然成天复开口便道:“这段时间来你在盛家一直如履薄冰,一刻也不敢懈怠,我和大舅舅都十分感谢你。不过此后的一段日子,你恐怕不能出府,还要卧床修养,到时候大舅舅会对外宣称你病了。”
香桥静静的听着,然后小声道:“你是让我装病,是准备过段日子,对外宣称盛小姐病故了吗?”
少年倒不意外她的通透,点了点头。
“我能问一句,这……是慈宁王爷的意思,还是大舅舅的意思?”
成天复挑了挑眉反问:“有何区别?”
盛香桥咬唇想了想,决定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若是王爷的意思,那可能就要假戏真做,我一定会躺在棺材里,顶替盛香桥小姐归落黄泉。可若是大舅舅的意思,说不定我还有一线生机……”
成天复一直都知道这个小姑娘冰雪聪明,所以跟聪明人说话也不需要拐弯抹角,他照实说道:“这是大舅舅的意思。”
他说完这话后,见小姑娘依然没有松口气的样子,便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安置你。将给你的药铺折成现银,让你带着。只是恐怕你不能在大西国土落脚,须得远远离开。”
盛香桥抿了抿嘴,似有不信道:“此事干系重大,若是被人察觉便是欺君之罪,盛大人与少爷您为何不斩草除根,却肯为我这个无亲无故的孤女冒如此大的风险?”
成天复看了看香桥紧绷的小脸,突然拿起了手边的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下一行古诗——“踟蹰不知晚,磔磔有归翰”。
小姑娘看着,浑身都紧绷起来,可是语言却很轻快道:“……表哥的字,写得越发好看了。”
成天复觉得舅舅真应该学学这假女儿的养气功夫,小姑娘到了这步田地,也能沉得住气。
他淡淡道:“柳知晚这个名字很好听,你应该能找到一处世外桃源,恢复自己的本名姓氏。”
小丫头没有吭声,过了一会低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成天复淡淡道:“你当初在茶舍花了高价买那副画……我趁你不在房里时去看过了。查查那画的底细并不是特别难。而且你这阵子以来,不是一直在别人的口中套话,问询当年柳探花的案子吗?柳探花当年与爱妻只有一独女,名唤知晚,可惜她当年被家中仆人带走,下落不明……与你买的画背面的那个‘晚’字,倒是一样。”
其实他原先也不敢确定,不过刚才在写下了含有“知晚”名字的诗句后,看着她的反应,他才十拿九稳的。
盛香桥,或者说应该是柳知晚沉默了好久,她没想到成天复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探查到了她的底细,也许,成天复一直在怀疑她的身份吧。
如今后悔自己的不谨慎已经晚了,就是不知道他会如何去做。
若是慈宁王、董长弓之流知悉了她是当年冤死的柳鹤疏的女儿,必定不会容她,一定会斩草除根!
想到这,再联想到盛宣禾突然希望她诈死的事情,她的面色苍白,盈盈双目里慢慢蓄满对未来无法掌控的茫然,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虽然没有掉一滴眼泪,却跟她躲在湖边树丛后哭时,是一样的让人心微微发疼……
成天复觉自己的话让她误解了,显得自己倒像是吓唬孤女的恶霸一般,于是道:“说这些不是为了吓唬你。论起来,你也是我逝去的乔舅母的外甥女,本也跟盛家有姻亲。盛家并非不懂知恩图报的人家,你这些日子来对盛家帮衬甚多,我自当一力保全你后半生无虞,你放心,你的身世除了我,无人知道。”
跟这位成表哥相处了这么久,她也知道少年并非会拿话诓人的奸诈之人。他向来都是做的多,说得少。
所以她选择相信他的话,缓缓点了点头,同时说道:“我……能请你帮我找找我外祖母家的亲眷吗?他们似乎也在当年的祸乱里被连累到了。”
成天复一早就去查找这女孩亲眷的下落,可是他不确定她想听他了解到的事情,章家满门的血腥含在嘴里转了转,才迟疑道:“你的亲人……大多离世,就算有还健在的,也大都改了名姓,无法找寻……”
不过柳知晚一下子就听懂了。他努力的深吸一口气,平静问道:“我父亲当年就算被人诬赖的罪行是真的,也不至于祸累妻族亲眷。为何我外祖母一家却遭此灭门横祸?”
成天复缓缓说:“你外祖母一家当年虽然也吃了些官司,被查抄了家产,但并无太大的关隘,我打听到的消息……似乎遭惹了什么仇家,一夜惨遭悍匪灭门……”
听到了这里,柳之晚腾地站了起来,不敢相信的瞪大饿了眼睛,身体都在微微打颤,一把死死捏住了少年的手,颤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的舅舅——总是喜欢抱着她买麦芽糖的小舅舅,还有她的舅母,大表哥,二表妹……在她无尽黑夜里给了她安慰记忆里的亲人们,竟然……被屠戮杀尽,早就不在人世了?
她的手指甲很用力,可是成天复任凭着小女孩死死捏着他的手,他知道自己此时跟拐杖是一样的用处,用来支撑着面前这具羸弱的身体不至于在听到噩耗时瘫软在地。
小娘娘其实早就料想到了亲人们可能遭遇不测,可真的如此详实听到了,那奔涌的悲伤再次袭来。
看着少年缓慢,但肯定的点头后,知晚拼命地咬着牙,突然抱住了少年挺健的腰,哇的一声,痛哭了出来。
成天复略显无措地看着抱着自己哭得痛不欲生的小姑娘,最后到底缓缓放下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让她哭个痛快……
那天之后,香桥房里的下人便禀告老太君,说是小姐有些感染风寒,这两天就不来探望祖母,免得过了病气。
如此反复几日,据说盛香桥的房里药汤针灸不断,她的病似乎折腾得愈来愈厉害了。
恰好在这时,盛宣禾向朝廷告假,要回老家叶城修补老宅,主持个换梁礼。
大西王朝有先祖边牧遗风,不似前朝考勤那般苛刻,而盛宣禾又是在闲职上,没有什么要紧事,所以陛下也就恩准,批了条子。
盛宣禾这么劳师动众,一家子全带走,也是有缘由的。因为盛家每隔几年都会举家回老宅春耕,延续祖训,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而且京城里宅子大,人多嘴杂,加之还有王府安插的密探,防不胜防,盛香桥想要诈死实在有些难。
倒不如借着回老家的机会,在路途上让盛香桥意外感染可传染的“重症”,如此一来,为了避免过给家人病气,便可以堂而皇之就地火葬,在老家出殡就是了。
成天复既然已经跟那小丫头说定了,便立刻着手准备。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盛宣禾希望假女儿赶紧被送走,自此以后,他也可以跟慈宁王府一刀两断,免得受了未来的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