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谨被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僵硬地转过身,他通红的眼睛望住了冉清萍不算明亮的双眸道:“上人?”
冉清萍再次唤他:“阿宁。”
傅谨手上动作顿住,匕首搭在腕上。他怔了怔,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声音从之前的阴狠自然而然地转成阿宁的楚楚动人:“上人,您又肯叫我阿宁了?”
冉清萍走过来,他摸索着握住了傅谨的手,拿掉了那把匕首,按住了傅谨放血的伤口。
虽然冉清萍看不见那青红色的血,但嗅着血中散发出来的毒虫味,也知道傅谨是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冉清萍指腹停在那伤口上,感到有东西已经爬出来了,他按在那东西的棱角上,摇了摇头,将那东西压回去。轻声道:“阿宁,停手罢。”
傅谨其实已经感觉不到体内这些细小的蠕动了,他身体每一处经脉都有东西在爬动和啃噬。
冉清萍的靠近,于傅谨而言如同天神下凡。强大的扶道境神奇地镇往了他体内的虫动,连带着他那股疯魔般的恨意和妒意也悄然消褪。
他不疼了,于是只胸中升起了少年人才有的恼怒,嗔眼瞧着冉清萍道:“我凭什么听您的话?”
冉清萍面上是一贯的清冷,但语气比从前温和了几分:“你一直在等我带你走。”
“您是来带我走么?不是的。”傅谨摇头,他冷静道,“人人都说洞枢上人心系苍生,堪为修者表率。‘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在我看来就是狗屁!这世上还有另一句话,‘博爱等于无爱,多情就是无情’,您对谁都好,也对谁都不好,您这样的人,爱憎皆是空,岂会把我这种不干净的人放在心上。” 【注1】
“爱憎。”冉清萍微微一怔,低声重复了这两个字。
这正是他的证道示语。
冉清萍年少晋真人,天性清心寡欲,没有喜好,没有厌恶,万事皆可皆不可。“洞枢入世”,他身上少了烟火气,于是投世历练,而他无欲无求,入世又不被世情所累。
道心清净于修道前期进阶迅速,到了上人境后却如陷泥藻,寸步难行。
为何飞升要有爱憎?
冉清萍信“奉物竟天择,超然物外”,凭着“多言数穷,不如守中”跃入的扶道境。“不渡凡事、不渡个人”这样的信条在真人晋上人时管用,在上人飞升时却成了束缚。【注2】
何为爱憎?
冉清萍超然物外多年,于情爱私欲上已寡淡如水,证道示语上多年难解,飞升之途未有寸进。
直到他想到令雪楼给他的指点——
若前行无路,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他由此才生出了留个人在身边的想法,而后便遇到了当初的阿宁。
此时,冉清萍望着傅谨,眼前的人被困在了十七八岁的年纪,心蒙重尘,身似少年。
这个腐朽的少年,有着强烈的爱憎,爱一个人恨不得将人拆吃入腹,恨一个人便要数万人陪葬。
冉清萍无法理解这样强烈的情绪,也不赞同这般狠厉的手段。他没有从阿宁身上找到悟出爱憎的出路,却寻到了解脱的契机。
反其道而行。
放下,释然。
冉清萍温和道:“你曾说过,愿化作灯芯替我守灵,我今日来取灯芯,你可愿履约?”
“若您湮灭,我愿化作灯芯替您守灵。”傅谨重复了当日所言,他心中一紧,眼眶不由红了,哽咽的模样不似作伪,“您要湮灭了么了?”
“快了。”冉清萍说着生死大事,脸上毫无悲色,他眼眸中隐有亮光,像是长夜中久涉的人看到破晓的神情,声音中有温暖的力量,“所以,先来取灯芯。”
傅谨在冉清萍这样的温和中渐渐完全找回了阿宁的感觉,他面上的邪恶不自觉间彻底散去,神情好似真的十七八岁的少年那般无邪脆弱,他摇着头,滑下泪来:“不可能,您是上人,你不会湮灭!”
冉清萍安慰道:“上人也有穷尽之日。”
“是因为我毒瞎您的眼和砍了您的手么?”傅谨猛然想到此节,面上升出懊恼和悔愧,他的眼泪一下决堤,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傅谨,只像阿宁那般哭得满面是泪,“是我对不起您。“
“是我自己绝了念想。”冉清萍一只手还按着傅谨腕上的伤口,抬起另一只手去揩傅谨的眼泪,“阿宁,我失了上人修为,你愿意做灯芯跟着我吗?”
傅谨如此近的靠近冉清萍,扶道境的修为摄得他体内的母虫彻底镇定了下来,像是沉眠了一般。
他在濒死之际,终于体验了一回健康人的身体。
那些日夜啃噬的痛苦,与被脏水浸覆的耻辱感像抽身而去,他终于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思考。他望着冉清萍不算明亮的双眸,用力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可是上人,我已经回不去了。我已经动手了,母虫就要死了,我……停不下来了。”傅谨的双眼中满是绝望的死气沉沉。
傅谨心知,事情已经不可挽回。控制有着六万子虫的母虫很难,没有强大的灵力,根本支撑不了;而要让母虫和子虫失控却很容易,只要他放血闷住母虫,母虫在窒息的过程中会痛苦会暴躁,六万子虫就会跟着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