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常子悦都不知道,探望过常念后和父母在家附近的小摊草草吃了些东西,等待常家成结账,才有心思打电话去问问松杏:「对不起啊,浪费你一番心思了。」
「没事,我们自己把蛋糕吃了。你姐姐还好吗?」常子悦当时接到电话后来不及解释,只说姐姐出事了,松杏对常念印象颇好,不免关心起来。
「暂时没什么事,我姐夫陪着她。」常家成走出来,用眼神示意可以走了,她挽着母亲的手臂,慢步走回家边说:「反正真的不好意思,下次再约吧,我请你们喝奶茶。」于是掛了电话。
谢琴身型娇小,常子悦在这方面尽得遗传,两母女并肩走着高度一致,她歪歪头靠着谢琴的肩,叁人一路无话。
到了家楼下,本来走在前头的常家成停下脚步,从口袋中掏出一百块递给她:「去买两瓶啤酒回来。」
常家成不是好酒的人,家里的酒都是过年过节招呼亲友才偶尔一酌,常子悦没有接过钱:「杂货店该关了吧。」
小区内有孩子替家中大人跑腿买烟买酒,都是去前头的杂货店,老闆会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卖。
「先去看看吧,不然就去便利店吧,人家不会管的。」
她这才点头,又问:「要什么牌子的?」
「你选吧。」
夜深了,便利台开门时的欢迎铃鐘响亮,她通常是日间来,未见过值夜班的店员,只见他站在收银台后昏昏欲睡,听到声音抖擞一下精神,声音还是疲惫:「欢迎光临。」
她走到饮料冰柜前,打开径直取了平日谢琴多买的那一支酒,目光却被一抹粉色吸引过去,又关上门,隔着玻璃阅读上面的标籤。
蜜桃味啤酒。
常念应该会喜欢的,她拿了两支下来,付钱的时候店员打量了她两眼:「小姐,未成年不能买酒的,麻烦出示一下身份证。」
常子悦本还想靠着自然的表现搪塞过去,没想到他还是一眼看出她的年纪,慌张地眨眨眼,从钱包里找出证件:「我就差一天了,可以吗?」
店员的眼珠左右扫动,望了卡片上的日期,又望向收银机屏幕上的时间,把身份证还回去,收起桌上的钱,数着找赎给她,将几瓶酒装入塑胶袋中,提手圈好递给她:「生日快乐。」
常子悦徐缓接过,收据上印着日期。
她生日了,十八岁,成年了。
小时候觉得十五、六岁就是很大的年纪了,小说和电影中多少男女主角,在这个年龄已经经歷过生离死别。以前的一年过得很慢,后来就被现实的种种繁琐塞满了脑袋。桌上的灯是常亮的,累了便睡,有时趴在桌上,有时倒在床上。总是在赶,不知道在赶什么,案头贴着便利贴,自己的笔跡写着「加油」,总是在加油,不知道为什么。失去了时间、失去了空间、失去了对成长的期待,然后驀然回首,已经比本以为遥不可及的年纪更长两岁,接下来每一个数字都近在咫尺。
要过生日很容易,秒针转一圈,突然就从孩子变成了大人,有了买酒卖醉的资格。
常念是她害的,无论姐姐怎么安慰,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她明知一切都不对劲,重生的根据太过薄弱。
她不知道大考最后一题出的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考不考得上大学,她不知道兔子会移民,她不知道…她全部都不知道。
却还是抓着那一两条线索,用很有可能只是巧合证据自圆其说;即使知道走向已远远超出自己理解,却还是死要面子不肯承认,坚持相信自己的妄念,把常念置于危险之下。
她仿佛知道为什么常家成叫她去买一支酒,让时间稍稍溜走对她而言太过仁慈了,他要她真正明白到,她是大人了。
责任是要自己肩负的,继续自私自利、幼稚无能,只会把爱她的人伤害透。
在楼下望着家里亮起的灯,常子悦在家门前的阶级坐了下来,额头抵着膝盖,头脑沉重。
要是常念出什么事了,要是常念出什么事了。
这个想法一直在脑海缠绕不散,一腔愧疚和自责无法释怀。取出袋子里的啤酒,用钥匙撬开了盖子,她放在鼻下闻了闻,蜜桃的香味掩盖了酒气,尝了一口,香精的味道太过甜腻,过后属于啤酒的甘苦浮现,难喝得她呸呸吐了两口水,这味道跟蜜桃一点关係也没有。
她连一支啤酒都买不好,想着想着口腔内的苦涩直往眼上衝,叮的一声玻璃瓶敲在地上
陆剑清拎着两个大袋子来到她家楼下,想着要不要打电话叫她下来,就见门口抱膝埋头,像个缩头乌龟一样的常子悦,身边就摆了几支酒。
他吓了一跳,箭步上前扶起她,常子悦无端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到,刚刚常念才遇意外,她本以为在家门口出不了什么事,挣扎着要给他一巴掌,幸好剎得及车,硬生生收回了手:「你吓死我了!」
她没有喝醉,也没有不醒人事,陆剑清退后了两步,道歉说:「对不起,你还好吗?」
乍见到他,她就有点委屈,蕴酿在眼里的难过爆发出来,横臂遮住双眼:「你来做什么?」嚷出口她又后悔了,她不想用这语气的,她想好好说话的,不知道为什么却无法控制住情绪。
「我把他们的礼物送过来。」
陆剑清有点慌乱,把礼物放下来,从背包里找出纸巾,坐到她身边:「怎么了?是因为姐姐的事吗?」常子悦匆匆离去后他向松杏打听过,但她也说不清楚,后来跟小悦打了电话,就急急忙忙叫他把礼物送来。他本来还犹豫的,她家里出了事,贸然过来不是打扰了吗?没想到会在门口就碰见她。
常子悦点头又摇头,这一晚已经哭得够多了,隐隐有些疼痛,把未开盖的啤酒打侧盖在眼前消肿。他东张西望,不知道怎么哄她开心:「要不然,我们一起拆礼物?」
这个提议引得微微转过头来,虽然没有开口答应,眼神也有些好奇,陆剑清随便拿起放在最顶的一份,交换了她的啤酒,常子悦迟疑了一下,用双手晃了晃,没有声音的:「这是吃的吗?」边拆边问:「谁送的?」
他歪头看看写在花纸底部的名字:「蓉?伍小蓉吧。」
「巧克力,这个牌子好吃。」她晚饭只吃了半碗饭,拆开直接吃了一块,友好地塞了一块给他。
然后再拆了四份,学生时期送的礼物都不贵重,但松杏和兔子凑钱送了一款名牌耳机,她自己想买已经存了两个月钱,若不是今日心情沉重,她早跳起来尖叫了。抱在胸前摇了摇,馀光扫过那袋子里还有东西:「怎么还有啊,这么多的吗?」
陆剑清点头,索性把整个袋子提给她,方方正正,四角尖锐,跟装了砖头一样。瞥见粉白格子的包装纸,她就知道是陆剑清送的了。
有点像书,她想,他要是敢给她送个全科参考书,她就要把刚才的巧克力讨回来。
他双手搓着膝盖,全副心机都放在她拆开包装的手上,他等这一天很久了,在脑海也演练过无数次她的反应,但这一天终于到来时,还是很忐忑。
一套四册的倚天屠龙记装在绘着山林风景的套盒之内,很是精美,但她还是皱眉:「这本我有了。」
「不、不是,不一样的。」她轻手轻脚抽出了第一册,封面新簇簇的,但书页还是因氧化泛黄,不是什么新书,翻开第一页,书名旁的空白赫然签着金庸的名字。轻巧的书本突然变得烫手,她瞪大了眼睛,说话不利索:「这…这是亲笔签名吗?」
陆剑清应是,她就更惊慌了:「那不是很贵吗?你买了多少钱啊?」
「卖家见我是学生,已经算便宜了很多。」他怕她嫌贵不敢收,又改了口:「不贵的。」
他连说谎都不会。常子悦是书迷,当然知道炒价高昂,有些版本更是千金难求,自查老过世后,再便宜也不会便宜到哪里去。不自觉摸摸黑色的签名,这是她收过最贵重的礼物。
陆剑清张口,感受不到自己的舌头在哪里,眼睁睁看着她把书册收回盒中,没有刚才见到耳机万分之一兴奋,心里乱了套。
「陆剑清。」
「啊?嗯...生日快、生日快乐。」
她脸色沉重,更叫他发愁。兔子早说过这份礼物心思虽足,浪漫欠奉,他却想着她定会喜欢,无视兔子的建议,现在是懊悔不已。
「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林月明?」她语气认真,听到「喜欢」两个字时他的心漏跳了一拍,等到后面的几个字却完全脱了线:「谁?」
「林月明,你别跟我装不认识。」
他认识林月明,只是这个名字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不喜欢她,我怎么喜欢她了?」
「那、那你为什么要送画给她?」这个纠缠了她好几个月晚上的问题,总算是问了出口,她有点害怕听到答案,撕着拆下来的包装纸分神。
「画?你怎么知道我画画给她的?」这无疑是间接承认了,常子悦把手上的纸揉成一团扔向他,狼狈地一手抱起地上的礼物就要回去。陆剑清接住色彩繽纷的纸团,猛然站起来展开两臂挡在她面前:「那不是我的,不对,那是、那是我画的,可是...可是是石辉嘉跟我买的。」
想起差点就被抓包的小生意,他一张嘴突然顺溜起来:「我怕她告训导,立即就道歉了,之后我也没有再卖画给学校的人。」
常子悦满脑子只有当日在图书馆的场景,像卡了带的录影,一直重覆播放。当林月明问他喜欢她对不对,他只想着道歉,所以他回答的......
「不是对,是对不起?」
陆剑清听不到她的呢喃,焦急得快要跪在她面前:「小悦,我不喜欢她的,之后再也没有画过她了,我发誓、我保证!」
她手心都是凉的,抱着冷冰冰的啤酒差点把胸口也冰透:「那我呢?我是对,还是对不起?」
「我喜欢你,我喜欢的是你。」
这一句在心里已经綵排过无数次,每一次都要比现在来得浪漫一点,至少声线会更安稳肯定一些,至少地面不是一片凌乱,至少在他的想像中,常子悦听完这句话后,不是一脸悲伤,本来就红肿的双眼又含着泪光:「可是我不好,我欺负你,我还骂你…我…又自私又蠢…」
他都准备好被拒绝了,此情此景却叫他不知所措,面对她的自怨自艾,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慌不择言:「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