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别跪着了,进屋罢。”南平缓过神,沉声对随侍们说。
阿朵不肯起,边爬边磕起头来:“奴婢原就是想着乳香为瓒多身边贵人所赠,应是陛下所喜。才在这个大日子贸贸然为您熏上,没想到竟惹出如此祸事来……”
南平叹了口气:“既是有心要害我,哪怕今日没熏乳香,自然也有佛手香、龙涎香之流在等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玉儿这厢急的团团转:“如何才能让证明殿下清白呢?”
“就是,我甘愿受罚,务必还殿下一个清白!”阿朵急道。
一片嘤嘤乱象中,反倒是南平坐得住了。
她心思忽悠悠飘,不知不觉就落在了东齐宫中的陈年往事上。
五年前,大皇子连日高烧不退,人心惶惶。瑞妃把两个孩子看的严,特特带回储香宫,寸步不离身边。
中宫彻查,最后在淑妃的褥子下面翻出了个写着大皇子名讳、扎满银针的纸人。德宗震怒,将其投入冷宫。
淑妃不堪其辱,为了自证清白,以死明志,当夜上吊自尽了。
“她还是傻。”瑞妃得知淑妃身故后,叹了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她这一死,不是当真落实了奸人口舌么?清白哪里用得着她去自证。这玩意若是圣上想给,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如今老戏重唱,从东齐换到高城,这道理竟也合适。
西赛此举漏洞百出,南平尚且年幼都看得穿。瓒多主事多年,难道会看不穿么?
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横竖一群女人各怀心思,都围着一个男人、一个位置打转。
玛索多身后有名门尚族,尚且遇险。南平的故土远在千里之外,谁又能替她撑腰?
她坐在毡垫上,越想越觉得头疼欲裂。方才发髻未干,现下进了暖房,骤然的温热让发烧冰滴子一样,有如针刺。
如今看来,两件事须得抓紧。
一是西赛这人居心叵测,留不得。
二是若想日后有个倚仗,瓒多这男人,她得拿稳了——不管用什么法子。
不知过了多久,随侍皆已囫囵睡去。南平依旧躺在榻上殚精竭虑,夜不能寐。
啪。
帐门上熟悉的敲击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南平醒过味来,几乎是骤然起身——是措仑来了!
不管先前这位老友的拉扯举动是否有失妥当,此时此刻南平都无比想见到他。
偌大的雪域,他竟是唯一能倾诉自己不甘的人了。
然而走到门口,她的脚步又顿住。如今多少人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措仑的出现,无异于一个现成的把柄。
“我不能见你。”她隔着帘帐低声道,“我这会不大舒服。”
“他欺负你了?”少年关切的问候如同寒冬里的炭火一样温暖人心。
听到这几个字,南平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她明明在瓒多质疑时没哭,在臣官诬陷时没哭,在西赛演戏时没哭,现下却失声痛哭,狼狈不堪。
隐忍的情绪宛如溃堤的河水,奔腾而出。
她是多么的委屈!
许久,外面没有动静。
“措仑?”南平勉强止住哽咽,迟疑的问。疑心是对方不耐烦,先行离去了。
少年却低声道:“我在。”
“你还是走罢,被人看见总归不好。”压抑的悲愤被短暂的发泄出来,南平的理智也回来了。
“好。回礼我放在门口了。你放心,我这就去和他说,保管不再叫你受委屈。”
少年撂下这句话,声音里饱胀着愤怒,脚步声匆匆而去。
南平纳罕的撩开帐门,除了远处的守卫,四下无人。地上躺着一把流光溢彩的刀,牛角上嵌着寒光凛冽的利刃,质朴中透露出削铁如泥的锋锐。
她见过这把刀——还是湖边初遇时,措仑劈杀野山猪时用的。
少年这是将贴身的武器,送给了自己。
南平只觉得今天的迷案又多了几重:自己也没送过措仑东西,少年为何要回礼?他这又是要和谁,去说什么?
第13章 来吧,打一场
烛火燃尽之时,瓒多一行重又回到王帐之中。
西赛服侍他脱了皮裘斗篷,交于侍女。
“你最近倒是有主意。”男人坐下,抬手示意随侍取酒,不紧不慢的来了这么一句。
西赛原要接过皮囊的手顿住,恭顺的垂了下来:“奴知道王上是恼西赛了,怪我给公主难堪。”
瓒多眼神瞟了她一眼,淡声道:“怎么会,你也是好心。”
“是。”西赛秉住笑,冲着男人端起的酒碗里细细斟满。
瓒多扬手饮尽,些许清亮的酒液顺着嘴角边溢出,流过他滑动的喉结。
“不用你伺候了,早点去睡。”他擦了擦嘴,目光扫过女人的小腹,许是想起了先前的情|事,话音里带了些难得的温柔。
西赛就着莲座内的油灯火光,痴痴地看着他英挺的侧脸,不知不觉忘了斟酒。
在外男人总会给她面子,但私底下相处时,难得如此温存。这就是她的爱人——冷酷无情,却又让她离不开他。
貌合心离的日子过了五年,没有孩子的倚仗,西赛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熬得住下一个五年。
“怎么了?”瓒多察觉到身旁人的游离,随口问道。
西赛晃神,连忙把空酒盏匀上,笑道:“王上不睡,奴如何敢睡。”
“那就都歇了罢。”瓒多饮了酒,似是也觉得疲倦,伸手舒展了下筋骨。
女人应下,正欲起身时,帘帐却被掀了起来。
一个脚步敏捷的人影没经禀报就走了进来,打断了此间旖旎春光。
瓒多抬眼,带着浑浊的酒意认出眼前人,蓦地笑了。
“措仑,我的兄弟。”他张开双臂,迎接来者。
少年没有理会哥哥热情的呼唤。
他转眼就到了面前,猛地出拳揍在了瓒多挺立的鼻梁上!
砰!
这一拳够狠,瓒多捂住鼻子弯下腰去,半晌动弹不得。再松开时,掌心已有斑驳血迹。
西赛被这变故吓得手中的皮囊都掉了下去,扑通落在地上,流出的酒液无知无觉染湿了地毯。
守卫没料到王弟会出手伤人,一个个登时围了上来,只男人等一声令下,便把少年拿下。
瓒多一手压住伤处,一手随意的把血迹抹向袍间,锐利的眼眸眯了起来。
而措仑只管沉重的喘息着,仿佛身体里燃烧着无穷无尽的怒火,亟待喷涌而出。
他与男人相互注视,谁也不曾退让半寸。
良久后,瓒多开了口:“都给我退下。”
话却是对着蠢蠢欲动的守卫与西赛说的。
“王上……”女人嘤咛不从。
“退下。”两个字不容置疑。
一片细索碎响后,殿内走的空空荡荡,连看油灯的侍女都退了出去。
瓒多拭干了鼻间滴落的血,冲着少年笑了笑。他解开外袍,露出肌肉虬结的上身:“老规矩,打一架?”
挑衅话音刚落,措仑已经冲了上来。
两人登时缠斗在一起——措仑年纪轻,身手敏捷。但瓒多身量高些,力道大,一时竟难分伯仲。
毡毯之上尘土飞扬,爆发的力量在纠葛往复的比拼中宣泄着,愤怒与猜忌浸在汗腥味中,湿滑不堪。
一忽咣啷一声,是矮案被踹倒在地。一忽刺啦一响,是落在毯子上的皮囊被碾压成空。
眼瞅瓒多想要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少年瞅准机会,等这脚下反倒的台案,一个借力跳了起来。愣是压在了瓒多背上,把他扑倒在地!
少年两手死死勒住对方脖颈,气喘吁吁问道:“还不认输?”
瓒多喉咙受制,脸埋在地毯里喘不上来气,只好拿手胡乱拍着毯子。
措仑松开了他,力竭的滚到一旁。他虽然挨了两拳,但总比哥哥眉骨上肿起青红一块来的体面。
瓒多翻过身,瘫在毛毯之上,半晌竟断断续续笑出声来,震得朱红殿顶上的灰尘几乎要簌簌落下。
“这一招还是我教你的。”男人笑得呛了口水,咳嗽了两声。
措仑粗声喘息着,戒备地看向他。
“这是演哪出?”瓒多扬声问,“要和我兄弟反目?”
措仑揉了揉方才扭到的腕子,沉声道:“南平不可能害玛索多,她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你不能欺负她。”
“……南平。”瓒多若有所思的复述着这个名字,“南平。”
说完,他用力撑着坐了起来,对少年招手:“过来。”
措仑却一动不动。
瓒多叹了口气,手指搓过眉间刺痛伤处:“还记得么?小时候父亲和母亲去围猎,我们因为屁大点小事争吵起来,就在这间屋子里打架,把阿姆吓坏了。”
他顿了顿,又自嘲道:“当初我可是按着揍你,如今竟然比不过你了。”
殿内多年不变的红绿挂毯与羊毛织物,似乎沉默的认领了这段旧时光。
许是往日的兄弟情谊触动了措仑,少年也开了口,语气闷闷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人都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