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不可一日无主,众臣与滞留城内的尚族首领纷纷举荐摄政王承此重任。措仑推辞再三,及至年幼圣者以天意相托,方才应允。
感念德加善行,登基仪式一概从简。新任瓒多上任伊始,废人殉,减三月徭役,请诸尚族首领之子常驻高城,以德和民,免治丝而棼。
一时之间,王者善名远播。民定则心齐,复仇的火焰席卷雪域——广夏人杀我国君,我便要他血肉来偿。
群情鼎沸,如之提阀之水。欲壑难平,出征似乎已成定局。
不过这都是后话。
此时一缕青丝忽悠悠落下,掉在已是黑布缠绕的王后寝宫内,却是瓒多大丧后的第一日。
南平依俗,差人为其断发。只是才剪了一绺,就被高城的随侍拦下,说什么也不肯再剪了。
从对方仓皇的眼神中,她也明白这是措仑下的旨意。也对,他还等着自己再嫁,头发剪的太短总归不大体面。
“玛索多王妃都能以死明志,难道我尊为王后,为丈夫掉几缕头发也使不得?”南平心念一动,言毕抢过交股剪,紧贴着耳朵下缘绞了下去。
冰凉利刃斩断三千乌丝,散落一地。
殿外号角齐鸣,哀婉凄楚。
*
暮春时节,雅江上冰河已化。水流带着被压抑了一整个寒冬的愤怒,向前喷涌咆哮。腾起的水点子溅到人身上都恨不得砸出个洞来,毋庸说立在江边看景了。
一个青衣人偏偏就不惧这天堑,站于江边高石之上。广袖阔衫被风鼓的极满,恨不得踏云而去。
田齐紧赶慢赶跑到江边,被这自然馈赠的天景吓住,愣是不敢上前。
赵大人不眠不休彻夜兼程,把原本多半载的路生生赶成四个月也就罢了。如今还跑到水边吹风,难道真得了失心疯?
而赵泽在江水的巨大轰鸣声中,恍惚听见了随侍的呼唤。
他扭过头去,现出一张清雅面孔。风太大,吹得他嘴唇青白,人却无知无觉一般。
“赵大人,有您的急信。”田齐扯着嗓子跳脚喊起来。
江边的人停了半晌,方才跃下高石,跟着田齐往营中走去。
哪怕坐到了案台前,赵泽耳膜里仿佛还残留着流水冲击岸石的震耳欲聋声。他拆开密信,里面的内容倒也简单。
德加的王弟措仑继位了。
赵泽捏紧了信纸,又反复看了数遍。不过短短数字,就是翻出花来,也就这么些内容。
他人才刚过凤谷关,还有几日才到高城,城中竟出了如此大变故。
赵泽原以为此番要应对的是阴险狡诈的德加,没成想却变成了一个自己知之甚少的年轻人。
说来也巧,此次会盟东齐与雪域竟双双异主。成庆候换成了赵泽,德加换成了措仑。虽给此行平添不少变数,但也多了几分趣味。
却不知措仑行事风格如何?
想到此,赵泽急书一封密信,喊来了田齐,差他去寻高城暗桩——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办妥了正事,男人重又坐下。
这回他终于有心思想想南平了。
他的南平,苦命的南平。
才当上王后,便要守寡终生。难道她后半辈子都要独自在这苦寒之地上度过么?
男人的双手团握起来,剪得齐整的指甲陷入掌心。
第31章 爱情修罗场(1)……
措仑初登王位, 自然事务繁忙。南平再见他时,已是大丧后十日。
夜已深,德加的女人们依旧在宴厅里跪守长明灯。
赭石磨成的粉末涂在脸上,几日未曾卸掉, 烧的不少人肌肤生疼。这点疼痛也让时不时响起的哀恸声听上去格外情真意切, 失了魂一般。
众人面前的棺椁是敞开的, 象征性放上德加的衣履, 熏起气味扑鼻的安息香。对于这个惨死的男人, 南平并没有太多感情,做不到像玛索多那样肝肠欲断,只有浅淡的伤感。
她沉静的跪着, 雕塑一般。
膝下虽有毛毯, 跪久了还是疼。长了十来年的长发骤然离肩, 颈子上都凉飕飕的, 头上分量轻的难以置信。长明灯晃得人眼发晕,睡意一波接上一波滚上来。
南平默默在袖中狠掐了自己一把——守灵的最后一天, 无论如何也得坚持住,不能功亏一篑。
就在梦境沉浮时,殿门骤然打开。
黑服少年在近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行动间猎风阵阵, 给原本闷热的殿内带来了些许凉意。
众宠姬对新的帝王行礼,接着重又跪了下来,瑟瑟发抖。先例是会从侍过寝的姬妾里, 挑十数人为德加陪葬。所以措仑的出现, 无异于带着死讯。
只是她们有所不知,措仑压根没有人殉的意思。经过圣殿死里逃生那一遭,他早就清楚德加的心意, 又何苦送些冤魂下去陪葬。
他现下过来,是为了看一个人的。
少年环视一圈,没有开口,单是把眸光落在了领头跪着的少女身上。
此地风俗是夫君死后女子截发,因此在一众短发女人里,南平的装扮倒也不是很扎眼。她发上被蒙住朴素毛葛头巾,取代了原先的步摇与宝冠。
但此时措仑目光沉得坠人,好像要把她从人群中拎了出来,从轻巧的短发到裸露的雪白颈子,仔仔细细打量个遍。
——随侍说的没错,她当真把头发绞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是命都不要,也要表忠吗?
南平的瞌睡全醒了。
她露出的耳朵尖都被看得通红滚烫,略有几分心虚。明明是依俗断发,但此举算是抗了措仑的旨,委婉向少年表示自己不从的心意,不知对方会作何反应。
而措仑在等南平开口,好豁免她起来。
他如今身居高位,总不好当众对德加的妻子嘘寒问暖。只要对方给个台阶,他就能顺势下来,两个人去殿外把隔阂摊开了说。
南平冰雪聪明,不可能不懂。但她一动不动,睡着了似的。
长明灯被风吹得摆动,浸在死一般沉寂里。
半晌少年没说话,面色沉郁。接着袖子一甩,带着气转身离去。
这点怒火随着少年离开南平的时间越久,烧的越旺。及至从宴厅回到寝宫里时,措仑已是出离愤怒了。
他不相信南平不明白自己的用意。
明明两个人说好的,她却偏要对着干。对着干也就罢了,许是有其他苦衷,说明白了便好。但今天她就这么坦坦荡荡的跪在那里,既不看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难不成是想和他有意避嫌么?
如果不是背负王冠,措仑是很想向南平问个究竟的。
但当时殿中的眼睛全在盯着他,一心窥探上位者的想法,让他一个字也没法吐出来。
真是憋屈!
想到此,措仑恨恨的踹了一脚矮案,轰隆一声,台上的华美酒食便倾泻下来。身旁的奴仆吓得脸色苍白,头都不敢抬,生怕触及圣怒,失了性命。
措仑喘着粗气抬眼望去,只看到了一片颤抖的后脑勺。
寒意彻骨,冲淡了愤怒。
他为这场景突然怔住,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好似暴君一般。
良久少年叹了口气,俯身去捡咕噜到脚边的银酒盏。而有个机灵奴仆已经嗅出主子和缓的迹象,连滚带爬的奔过来,抢先帮措仑把杯子拾了起来。
一个人做了表率,没被责罚,自然就有其他人跟着。很快殿内忙碌起来,规制的井井有条。
措仑立在中央,身边明明团团转着无数人,却从未如此孤独过。
*
南平跪在宴厅之中,不知为何心里坠得慌,压在胃上,喘不过来气。
她想到了措仑会生气,毕竟前段时间他们走的太近了些,很有点情投意合的错觉。若能借此机会暗示清楚,倒也好。
但当真看到措仑郁郁寡欢时,她却也不好受起来。
斩断一段情,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无异于刮骨疗伤,对措仑是剧痛,而南平亦是。
她一忽是后悔和心软,一忽是劝自己要狠心。
柔肠百结熬了多半个时辰,却有随侍带着一个软垫前来,特特呈给南平。
“王上说夜里冷,怕您着凉。”
——就是闹别扭,他也是想着她的。
殿上众人的目光里包含深意,连玛索多都诧异的望过来,好像窥探到一段秘辛。
南平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涨,若是接了这垫子,就是退了一步。可若是不接这垫子,便是不给新帝脸面。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受了赏,温声道:“请带句话,让陛下也保重身体。”
随侍满意的回去复命。
因为南平的这句场面话,措仑长舒了口气。
“知道了,你退下吧。”他淡淡的与随侍说。
待到孤身一人时,少年才忍不住四仰八叉躺在毡垫上,反复思量南平的那句“保重”。冷静下来后,他也想明白了。南平顾忌自己的声望,那无非就是多等些时日,他等得起。
待他抽出空好好和南平聊聊,肯定会重归于好——如此亲密的两个人,哪里会有隔夜仇呢。
只是他一直没有抽出空来。
先是政务缠身,紧邻着三日后,赵泽带队的东齐使团便到了。
*
赵泽踏进高城质朴的大殿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繁复的异域装潢,不是堆积如山的宴请佳肴,不是歌舞蹁跹的舞伎,而是高位上的新帝。
少年模样极俊,许是眼睛大的缘故,面相瞧着就亲和。听闻此地的男人善武,他应是也常年骑射,举手投足间张弛有度。
看起来比传闻中的瓒多好相与不少。
“见过陛下。”赵泽在心里有了思量,于是温声行礼。
他虚虚的半跪,擎等措仑的一声“起”。按理说不过片刻对方就会免礼,然而停了半晌,都没个动静。这个姿势着实辛苦,赵泽又偱礼不能抬头,不过一小会功夫,汗就洇湿了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