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晃了两下, 眼瞅就要倒地。
措仑离得近些,一个箭步上前,眼疾手快把她接住。赵泽下意识的也往近走了一步,但眼见公主已经被少年环在怀里, 伸出去的手便又默默缩回袖中。
“南平。”措仑着急的呼喊, “能听见我说话么?”
南平双眼紧阖, 意识全无, 丝毫没有应答的意思。
“去传医者!”措仑大声道。
侍卫匆匆而去, 少年忍不住轻轻摇晃少女的肩,试图叫醒她。这一动不要紧,一缕极细的血线从南平的口角边流了出来。
再细看时, 她却是面如金纸, 进的气少, 呼的气多了。
这场变故让场面混乱起来, 游走的脚步声不断,均是十万火急。
措仑好像听见耳旁轰隆巨响, 当真如通天柱轰然倒塌,头顶那片天被撕开一个口子,摇摇欲坠。
他咬牙抱住南平, 一只手受伤吃不上力, 有些费劲。
赵泽目光沉郁,终是上前一步:“陛下,我来吧。”
少年恍惚间察觉有人想要靠近, 便像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一般, 冲对方怒吼过去:“滚!”
赵泽脸色青白的玉雕一样,火气快要压不住,正要开口时, 打远处已经有几个人影奔了过来。
“王上,医者来了。”
措仑终于在茫茫然中把南平交了出去。几个医者围住南平,又是按人中,又是用草药揉面上穴位,然而少女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到底是怎么回事?”措仑问道。
其中一个医者停了半晌,应是看出了眉目。只是顾忌内情,不敢直言不讳。
“你只管说就是了,我饶你不死。”措仑沉下了声。
医者尚在犹豫,顶头便是新帝的雷霆之怒:“快!”
少年的催促吓得医者筛糠,他连忙举步上前,附耳过去。
措仑越听,脸色越沉。一字一句都像扎在心上,悔惧交加。
“急火攻心”、“狼虎药”等词从窃窃私语中跳出来,钻进了赵泽的耳朵里。
男人扫了一眼焦急的少年,又转而看向昏迷中的南平。
他现下可以实打实的确定,先前那个难以置信的荒唐推测是真的了——新帝竟看上了自己哥哥的妻子。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牲口一般,不讲规矩。
……不过若是如此,有些事情也许就好办了。
*
再醒来时,南平发现自己平躺在榻上。
周遭寂静无声,若不是抬眼间看到的帐顶和她寝宫的不大一样,少女几乎以为先前那场尴尬的晤面,不过是一场梦。
肢体的感觉渐渐恢复,手腕上传来温热触碰。她试着转头,颈子僵的厉害,骨头像是被锈住一般。
好不容易扭过头,垂眸下去,就看见措仑趴在榻前,那样子是睡熟了。他鼻间发出小兽喘息的咻咻声,梦里左手依旧牢牢扣住自己的胳膊,印出一道浅显的红道子。
此间摆设拙朴但气势恢宏,不远处挂了男人的软甲与长袍。殿内弥漫着安息香,却依旧盖不住铁石与皮革的气味,想来是措仑休息的地方。
难不成是自己占了人家的铺被,生生把主人赶下床去了?
“措仑?”南平低声换道,试图叫醒少年,语音嘶哑。
她一开口,措仑登时睁开了眼睛。他起初有几分茫然,面上全是倦意。直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才骤然精神起来。
“你醒了。”少年激动地说。他从榻前的垫子上一个骨碌爬起来,对着殿外喊:“把药端进来!”
南平吃力的摇头,想撑起身子:“我得回去……”
可才立了一半,支撑的胳膊突然泄力发软,整个人又滑回到被子里。南平心底一瞬间有些诧异:明明不过是被吓晕片刻,怎么如此不中用了。
措仑揽住她,借了个力让她靠坐起来。
此时南平才发现殿中灯火跳动,竟已入夜了。
“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亥时。”
南平顿时懵了。好家伙,这一昏就是几个时辰,难不成跌倒时撞到了头?她侧脸,看到少年欲说还休的表情时,心中的疑惑越扩越大。
此时热气腾腾的汤汁被送进殿,盛在银碗里,一路飘洒出奇怪的芬芳。
“先别操心了,把药喝了。”措仑说。
苦涩的药汁入口,烧刀子一样,一路从嘴割到心上。南平强忍恶心喝完,抬头再细细看措仑。此时他因为悔恨而闪躲的目光,就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了。
石漏上的水聚成一滴,啪的掉落在盘里。南平福至心灵,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我是不是有了什么毛病?”她淡声道,听上去是疑问,语气却十拿九稳。
措仑重又扶她躺下,掖了掖被子:“别胡思乱想,喝了药就睡吧,我陪着你。”
“措仑。”少女低声道,抬手压住他的袖口,“我要听实话。”
措仑把银碗递了出去,挥退下人。
良久,他深深叹了口气,想要把所有忧愁都呼出去一般:“你还记得圣者么?”
南平一愣,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毒杀德加瓒多的那个癫狂白衣人。
“记得,西多吉的第四个儿子。”她低声道。
“他假扮圣者时,一度也骗过了德加。你之前风寒时吃过的药,就是他开的。药性……有些猛。”
南平明白了。
怪不得自打先前服过药,风寒虽好了,但却像落下了病根,写字都时不时乏力——敢情压根是吃了狼虎药,伤了根本。
她努力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嗓子,似乎那样就能把梗在喉咙里的石头击碎一般:“所以我还能活多久。十天……一个月?”
“呸呸呸,不要瞎说。”措仑急了,伸手去捂她的嘴,“你能活很久,比山上的石头还久。”
那不成千年老妖了么。南平很想为这不恰当的比喻笑两声,但终究是体力不济,没有出声。
少女喷出的气息是温热的,她还在,一切就还会有转机。
措仑强定心神,轻声道:“医者说你是一时急火攻心,才有了这个症状。不要紧,一定能调理好。”
南平吃力的点了点头,合上了眼睛。
就在少年以为她要睡着的时候,南平突然迷迷糊糊开口:“措仑。”
“嗯?”
“我有件事想求你。”
“你说。”少年倾身,想要听清楚。
“我……想回家。”南平借着困意,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万一当真熬不过去这一遭,她不想留在异乡。
措仑愣了一下,直起身子。他帮南平把散落在枕上的头发别到耳后,然后低声道:“先睡吧,睡醒再说。”
也许是这话有催眠的作用,又也许是南平把盘旋已久的心声吐露出来、松了弦,不多时她便睡了过去。
措仑留恋的看了两眼,走出了寝殿,示意垂手等待的下人前去伺候。
他人往议事厅走,脑子却没停。
即便现下拿药吊着南平,人是好的,也架不住哪天冷不丁又犯病。根源还在西多吉的儿子身上。他人已死,和他走的近的,只剩西赛了。
葛月巴东回程的计划怕是得缓一缓。不是有人说曾在北领地见过西赛么?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她刨出来。人不仅要找到,为了让她开口,还得是活的。
棘手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从脑子里过,他却静下心来。
好像在林中捕猎,有时一等也要一天一样。挖好陷阱、降下饵料、布好口袋,剩下的就只有无穷无尽的忍耐。
措仑进殿,在灯下坐了下来。他强迫自己把纷乱的思绪清空,开始整理起暗格里堆积如山的卷轴。
这些卷轴俱是德加留下的,其中不乏与诸领主、东齐之间的往来密书。自打哥哥去后,措仑就一直在研读,渐渐理出些眉目。
他开好锁,从中抽出一卷,回身放到台上。正准备去读时,突然发现案台上多了几个册子。
应是方才他照顾南平时,臣官呈上的,擎等他有空了过目。
措仑随手展开,册子一面是雪域字,大抵是东齐为夏盟呈的礼单。少年有些兴致寥寥,漫不经心扫了两眼就放下了。
而这一放,册子刚巧翻到背面。少年瞥过时,蓦然顿住。
背面的内容与正面一样,只不过是用东齐字写的。
一笔一划如潜龙在渊,宛若天成。
这写法太过熟悉,他曾看过太多遍。每一横、每一竖都刻在心上,闭上眼都能背出来。
措仑起初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生生揉了揉眼睛。接着沉默的从护心夹里中掏出南平的锦囊,抻出了那张字条。
字条与礼单并排列在一起,上面的字迹就是少年也能看得出来,分明为一人所书。
而这个人连名字都端端正正写在了落款上:臣赵泽敬上。
“赵泽”这两个字从纸里窜出火来,烫的措仑把折子扔了下去。
很多件貌似毫不相干的事情突然被穿了起来,一切昭然若揭:赵泽的字被南平日日戴在身上,自己不过吟了这首诗,南平便急火攻心倒下。而赵泽说了两句东齐旧事,少女便提出要回家。
——原来自作多情的傻子只有一个,就是措仑他自己。
暮春夜暖,议事厅外的亲卫正手握兵器巡逻。
只听殿里面轰隆巨响,似乎是有重物被人踹翻在地,喧闹声良久才平息。
新帝的盛怒并不止于此。
很快,措仑的旨意就传了出来:“宣赵泽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