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看书的速度很快,毕竟这本书的剧情平淡得丝毫不必费力,文笔也简单朴实,稍微健谈一点的人耐心一点都能写出来的东西,他很快就快要看完了,同胞的死亡声在书页的翻动声里夹杂着,故事已经到了摩尔索的形象和他父亲的形象合为一体,他儿子的形象又和年轻时候的他合为一体。
等到摩尔索的儿子也成家立业搬出去住后,一对年老的夫妇的生活就显得更加平淡无聊了。
终于,第三个死得无聊的人在故事里出现了,继摩尔索的父母之后,摩尔索的妻子也在摩尔索的人生中躺上了那张病床,那张睡过两个死人的病床。
摩尔索照顾着他的妻子,可是他的妻子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妻子的预感是正确的。
居哀镇唯一的医生摩尔索在自己诊所的唯一一张病床上先后送走了自己的父亲、母亲以及妻子。
稍微带着一点冷淡的黑色幽默的地方在于,这张病床上只睡过这三个死人。
在摩尔索的妻子还只是衰弱起不来床,看上去似乎还有可以治愈的可能性时,摩尔索也很是废了一番功夫想要治好自己的妻子。
她的妻子一直说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像任何一个更年期的妇女会在情绪不好时对待自己那沉默寡言的丈夫那样,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她那不好的预感。
她自己都没想到她那不好的预感居然是真的,反倒是摩尔索相信了,所以才十分努力。
摩尔索的努力除了刻苦二字外别无可言。
他废寝忘食地翻书、做实验,试图查出妻子衰弱的原因,是病菌?病毒?气候?新家具?
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摩尔索一样一样地排查过去,还没有排查完,他的妻子就死了。
和之前两次一样,摩尔索为自己的妻子举行了葬礼,然后回到自己的生活。
又过了十几二十年,居哀镇的摩尔索有了一个医学院毕业的孙子,他把自己的诊所交给了孙子,彻底退休,过起了吃饭遛弯睡觉的老年生涯。
偶尔摩尔索会在天气好的时候上山领略一番自然风光,但是他身子骨不太好,不能常去。
某一天,他的邻居想起已经好几天没见摩尔索了,于是有些担忧地进去寻找,看到睡在床上,不知道睡了一天还是两天,但绝对会继续一直睡下去的摩尔索的尸体。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真的是一个很平淡、很无聊、随处可见的人生。
居哀的摩尔索,横滨的佐藤太郎,XX的XXX……
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一个人裹上了书皮,然后卖给人看的一本书。
森鸥外当时看完了,并不觉得值得收藏,于是随手放在了某个同胞的病床旁,然后就把这件事,连同那个死去的敌人一起,无所谓地抛到了脑后。
第二次看到这本书是在另一个人的手中。
理论上并不应该、并不合适出现在这里的一个小女孩,背负着浪漫的而不切实际的外号,在战火纷飞的死亡与硝烟中捧着他扔掉的书认真地阅读,仿佛战争并不存在。
他看到那个女孩子看着书,一页一页地翻动,翻到最后一页,看完了,抱着书哭了起来。
他看到她痛哭失声的灵魂,那代表了所有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一些东西或所有东西的人的嚎啕。
森鸥外看出了那是一种迷茫的哭泣。
通常出现在感受到了痛苦,却对痛苦的根源不甚了解的人身上。
是的。
受伤的士兵的哭泣。
这一群迷途的羔羊。
森鸥外直到那时候才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再看一遍居哀镇的摩尔索的人生,然后才能真正明白……反观自身,他至少可以意识到自己到底是迟钝了,还是干脆就没有那种让那个女孩子痛哭至此的东西。
于是他又看了一遍。
在他混迹于战场上的时候,他唯一的精神食粮。
等到他退役了不再是军医,回到家乡横滨,在港口黑手党统治的夜幕下开了间破破烂烂的小诊所,这本被他从战场上缴获,一直陪着他渡过了整场战争且回到了故乡的“战利品”也在某次整理东西的时候被他放到了基本不会再去翻找的地方。
之所以说“基本”,是因为事无绝对,看——今天他又翻出了这本书。
泛黄的冰凉的书页瞬间将他带回那片战场。
流淌在人类基因中的暴力的极致体现——战争。
平凡普通到无聊透顶的人们的一生——《居哀镇的摩尔索》。
这两者竟然是一体两面的。
时至今日,这一发现依旧能震撼森鸥外的心。
第130章
「……
我遽闻此言, 实在心惊,因为这些声音实在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我问他:“我自认已经是个阅历丰富的人了,亦固知太阳底下无新事, 为何还会觉得心惊胆颤, 踌躇难安呢?”他正从沙子里捡出一朵被当地人称作“沙漠玫瑰”的假花, 听了我的问题,摇头道:“这要去问哲学家, 这些事除了哲学家以外谁都不知道,而哲学家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杀死了自己, 这其中或许有殉道者, 但更多的是什么, 你心里早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