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呼人回宫时,谢玉京却迟迟未回应,萧辰意才发现他似乎依然看向赵侍新离去的方向,微蹙着眉,面色有些奇怪。
驶向东城门的官道上,快接近城门处时,周遭才终于显得有些热闹嘈杂了起来。
墨帘马车的一侧厢帘被挑开,赵侍新看向前方,视线逐渐停在了前方两个紧紧搀扶在一起的人影身上。
一个穿灰衣的青年与一位老妇人的背影。
青年正搀扶着老妇人缓步前行,这身影瞧着有几分熟悉。
赵侍新微眯眼,眼前这人的身影便与今日在寺中盘问的青年伙计重合了起来。
相似的背影,倒不是一个人。
赵侍新的视线很快又落在前方巍峨的城门前,眼前的场景似乎渐渐就变换了,染上了些旧日的色彩。
凄风苦雨的天气里,锦绣华美的马车前十几米远处,却只见一个头戴沉重枷锁,穿着囚衣的中年男子。
男人朝着马车前向他走来的年轻公子,宽慰的笑道:“回去吧,快回去了,二叔此番终于能得偿所愿的出去一趟了,你这孩子,怎么就不为二叔高兴呢,苦着个脸干什么……”
年轻公子捏着拳,隐忍着情绪道:“都是侍新的错……”
中年男子听了却不赞成的道:“傻孩子……行了,别送了,待会惹那位主不高兴,叔父恐怕还走不了了……”
年轻公子眼睁睁看着中年男子被人给押走,不多时他身旁便走近了个移步生香的女子,女人亲昵的掺着他胳膊,半哄半威胁的道:“好了好了,人都瞧不见了,就同本宫回府去吧,赵二公子这下该知晓如何讨本宫欢心了吧……”
赵侍新放下车帘,想到现下四处周游列国,前几日才刚又从窦灵国回到了京城的叔父,他突然在马车内吩咐道:“长业,你今日派人到二叔府上知会一声,说我过几日准备去他老人家府上拜望一趟。”
长业在外应了声是。
马车“轱辘”转动,终于驶进了城内,留下一地腾起的尘烟。
自从乞巧节那段时间,群臣们找到了个合适的时机向萧秦昭呈递“广纳秀女,以充后宫,早立新后,繁嗣龙子,以正国本”的奏呈之后,萧秦昭最近的心情都不怎么美丽。
这日朝会结束之后,与几位大臣在养心殿内议事完毕,萧秦昭将赵侍新单独留了下来。
此时他正坐在鎏金的龙椅上,手撑在案面,罗海公公侍立一旁,而赵侍新站在阶下,屋内一时寂静。
萧秦昭垂眸,一只手自然的抚上另一只手手腕上戴着的红色编绳,这是由几股纤细的红绳拧成的一根红色手绳。
不管是式样还是材质都极为的普通,但萧秦昭此时瞧着这红绳的眼神却比较温柔。
他似乎又见到了那人在他面前一边啰嗦一边给他带上红绳时的样子,这可是他的阿姐……前段时间,亲手,给他戴上的。
说是去那庙里求河灯时,顺带求来的姻缘绳。
阿姐希望他,能有个好姻缘。
他的好姻缘吗……萧秦昭嘴角不自主又溢出了抹笑。
光怪陆离的思绪中,此时又蹿出了许多画面,萧秦昭突然就回忆起了乞巧节那晚,坐在马车内,见到的某些景象。
他突然抬起了头,看向龙案下的人道:“赵卿,朕最近一直有件事想问问……”
萧秦昭说到此处,便刻意停住了。
赵侍新行了个礼回道:“不知陛下想问什么?”
萧秦昭看向赵侍新道:“乞巧节那夜,朕瞧赵卿与沈小姐实乃良辰美眷,天作之合,所以朕十分好奇,怎的现下,还未听闻赵卿你府上传出来好消息……”
说着说着,萧秦昭话锋一转的又轻笑道:“赵卿你……莫不是这心里藏了个其他谁人吧?”
赵侍新面色如常,“陛下说笑了。”
萧秦昭手摩挲着红绳,建议的道:“那既如此,不如就由朕为赵卿你……和沈姑娘赐婚如何?”
赵侍新拧眉,道:“皇上,臣现下头疾未愈,所以并未考虑……此时成婚。”
萧秦昭许久没应,半晌才道:“原来这样啊,那赵卿你可得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赵侍新拜谢一番,起身后,看眼龙案上的奏章,他突然对萧秦昭拱手,似乎有些犹豫的道:“陛下,臣有一言……”
萧秦昭摆了摆手,“赵卿但说无妨。”
赵侍新唇角微抿,嗓音沉沉,“臣知陛下最近不愿听这些,但陛下春秋日长,圣敬日跻,实宜博纳后妃,早立新后,以正国本才是了……”
萧秦昭:“……”
赵侍新话还未说完,萧秦昭已觉得头痛了起来,他摆了摆手的道:“行了行了,赵卿,你怎的也同那些个迂腐的老臣一般了,以往你不都帮着朕的,怎的现下倒戈阵营了……”
第68章
赵侍新自养心殿出来后,去了趟内阁值房,等处理完事务出门时,走到廊下,却遇见了一人,似乎在廊庑下侯了他多时了。
是孙承,着一身赤色罗的朝服。
在赵侍新走出房门,站在廊下看着天光时,孙承上前几步,到了赵侍新面前,朝他揖了一礼道:“赵大人。”
缓慢拖长的语调一听就是有话想对他说。
赵侍新偏头,探究的看了孙承一眼,道:“孙主事?”又转回了头去,依旧看向半空中:“这是找本官有何事?”
孙承走近一步,声音放低的盯着赵侍新道:“赵大人也准备回府了吧,那不如我们,边走边聊?”
赵侍新又看了孙承一眼,率先提步往宫城外的方向走去。
走在皇极殿前的砖石广场上,孙承看眼身前缓步而行的男子,一侧手臂缓缓握紧了拳,此时,广场上除了禁军侍卫,已无旁人,他突然在后不顾身份的道:“赵侍新,你放了小晚吧。”
赵侍新停下步子,侧身看向孙承,眉峰轻拢,语气淡淡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承面皮轻轻抽动,显出了几丝不甘和愤怨,“赵侍新,赵大人,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能不能放了小晚,让她离开你的身边,让小晚能……”
说着,孙承突然逼近赵侍新一步,目光如炬的盯着他,“对你死心……!”
赵侍新回视向孙承,许久才缓缓挑眉,冷漠的退开了距离,道:“看来你真的很在意她。”
“到这里,你是专门为了小晚而来的,对吗。”赵侍新负手而立,了然的又道。
孙承被人猜中了心思,也不遮不掩,他手在袖中捏紧一侧拳头的道:“是,我就是为了小晚来的,小晚她……是我孙承一直以来喜欢着的女人……”
赵侍新看孙承面上隐忍的表情,他侧身望向了一旁的殿宇:“我知道,你当年不就喜欢她吗。”
视线落在金黄的琉璃瓦上,赵侍新又悠长的道:“十年前是这样,之后,沈叔被贬去苏州,你也跟着去了,沈叔死后,小晚来到京城,你会跟着来也是自然的。”
孙承想,赵侍新当然是知晓的,因为以往哪次见面,他对小晚的情义,曾在赵侍新的面前掩饰过,可是这男人,明明完完全全的占据了小晚的心,却又从来都不表露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就比如现在。
孙承最痛恨的便是这男人的这副模样了,明明拥有了他所渴望的一切,却似乎总是一副平淡的样子。
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小晚全心全意的爱慕……
孙承不得不承认,他是嫉妒,简直嫉妒得发狂,所以他才完全不能忍受这男人对小晚竟不是全心全意的,而是……
孙承抑制不住的又回想起了那一幕,那一幕他当年无意间瞧见的画面,让他看清赵侍新这人——绝不是小晚值得托付的人的画面。
当年,小晚曾被那位长公主殿下骗去过一次公主府中,回来之后便情绪失控,整日里以泪洗面,那时孙承从沈瞿晚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才了解到原来是赵侍新似乎是“被迫”的对她说了狠话,才使得她如此伤心。
当年,孙承自知自己无论如何也配不上小晚,更比不上在她心目中皎皎月华的赵二公子,所以孙承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希望着她能幸福,只要小晚跟赵侍新在一起能幸福,他就满足了。
可是小晚却被这人给狠狠的伤害了,所以之后,孙承寻了个机会,便偷偷的溜进了那位公主的府中,想找赵侍新问清楚,没料在公主府后花园中的一间小屋前,孙承却碰巧见到了一幕令他现下也记忆犹新的画面。
他见到……赵侍新竟将那女人给狠狠的压在屋门前亲吻。
他那时不敢靠得太近,也不知两人具体是说了些什么,他确实也看清楚了赵侍新面上隐忍的恨和发狠,但……做为男人,男人的直觉告诉孙承,眼前的画面,眼前的这男人,恐怕绝不仅仅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明了而已。
孙承当时在旁侧站了许久,回到沈府后,他如常的安慰沈瞿晚,却再没在她的面前提起过赵侍新的名字。
孙承嘲讽的牵了牵嘴角,他想,恐怕还不止这些呢……
若说当年那一次只是什么也说明不了的直觉,那之后,赵侍新这人又是如何做的呢?
不着痕迹的哼笑一声,孙承永远都记得老师几年前对他说的话,他想,老师果然洞明,小晚……决计不能托付给赵侍新,他根本就不是小晚的良人!
孙承便看向赵侍新道:“你既然知道我对小晚的想法,那你现下……会如何做呢?”
赵侍新依然侧身,下颐微抬,他未接这话,而是突然道:“当年赵家那事,在沈叔身边你也出了不少力吧,我看过你的黄册,所以孙承……”
赵侍新终于回转了头来,看向孙承,目光渐沉的道:“你要不要我,给你一个机会。”
孙承似乎听出了些什么,又好像不大明白,他道:“你什么意思?”
赵侍新便道:“吏部侍郎的位置,最近正在廷臣会推,你有这个能力,也有野心,怎么,想不想试试。”
孙承有些惊愕的道:“你……”
赵侍新笑了笑,又缓缓的道:“小晚……你可以到府上来看她,毕竟,她也只有你这么一个沈叔当年身边的人了。”
孙承听了这,他突然也笑了笑,道:“赵侍新,你还真是大方。”
赵侍新看着孙承,眼微阖:“怎么样?这个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孙承面皮发紧,他知晓,对于他这样一个从外调入京都的官员来说,眼前的晋升便是绝佳的机会,从主事到侍郎,虽仅仅只是一个品级的差距,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也得花费好几年的时间才能走到这一步,更何况是他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外调之人……
赵侍新此番是想做什么?想收拢他?孙承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想,不,恐怕不仅仅是这样的……
他便看向赵侍新道:“你为何会给我这个机会?赵大人此番恐怕不仅仅只是因为我与小晚还算亲近的关系吧……?”
赵侍新却直接淡淡道:“你只需好好考虑考虑该做什么样的选择就行了。”
孙承的指尖几乎快陷进肉里,他不该受赵侍新的诱引的,不能的,但是……
孙承却又有些无望的想,若是……若是他也同赵侍新一样,拥有了令人仰视的权利,那是不是,小晚也就会正眼看他了,亦或是……
像赵侍新如今对那位长公主殿下那样,他也可以……
只要他有了权势……
哪怕过程并不如他所愿……哪怕会受些屈辱……
脑中闪过这般念头,孙承反应过来,很快便竭力扼制住了这点苗头,但……火苗一旦引燃,即使是星星之火,也可燎原。
孙承看向赵侍新往前行的背影,突然却见人停下了脚步,那人未回头的对他又道了一句,轻描淡写的,“孙承,你想知道原因是吗,那有一点我不妨告诉你……”
“其实你,在某些地方,跟我挺像的。”
赵侍新说完,便抿唇又提步往前,身影很快就渐行渐远,在一直僵直站在原地的孙承面前,消失不见。
这日清早,和风日丽。
平日里比较清寂的庐室内,比往日要多了几分人气。
赵二爷看着条案前,站在他对面的修俊男子,他如往常般俯身一边收拾一边道:“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来叔父这里了,往常你可是很少来这么早的,而且总是到二叔这儿待一趟就走了,常常连顿饭也不陪叔父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