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口轻轻拭去鼻尖、脸颊上的汗,陆拂拂长舒了口气,将粥装入食盒里。
这粥她熬了好几个小时,刚刚尝了一口,入口即化,佐以皮蛋、猪肉,撒了葱花、姜丝,味道淳厚。
每一粒软糯糯的米,都被蛋黄这浓郁香醇的口感,牢牢包裹住。
害怕冷了,一路上陆拂拂不敢耽搁,提着食盒,脚程飞快。
却没想到还真是冤家路窄,怕什么来什么,路上正好遇到了几个熟面孔,是大郑夫人,周充华与胡美人几人。
一打照面,彼此都在心里打量着对方。
胡美人面色尴尬。
谁能想到前段时间被她们当成个笑话来解闷逗趣儿的陆拂拂,竟然成了最受少年天子宠爱的嫔妃。
周充华倒是笑起来,嗓音凉凉的,听不出友善:“才人这是要往哪儿去?”
拂拂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心里隐隐觉得有点儿不妙。
这熟悉的宫斗套路……
果不其然,下一秒,周充华就笑起来:“才人最近可真是春风得意了,竟然连我一句问候也不愿回复了。”
周充华自恃美貌,目光挑剔地在陆拂拂身上打量了一圈儿。
心里暗吃了一惊。
怎么几天不见,陆拂拂好像又变漂亮了不少。
她在充华的位份上待得久了,牧临川一连拔擢了崔蛮、刘黄门,却没有想起她的意思。她心中忿忿,忍不住出言刺了两句。
大郑夫人这几天憔悴了不少,面色苍白,仿佛风一吹就倒。
全然没了从前那副冷淡矜贵的模样,目光落在陆拂拂的脸上,不由多了几分怨毒之色。
小妹与郑家上上下下数十条命,都得算在陆拂拂身上。不知为何,牧临川却没有杀她。或许他是觉着,留着她一人苟活于世更痛苦罢了。
大郑夫人阖上双眼,再睁开眼时,眼里已泛了点儿冷意。
她成了阖宫的笑话都拜陆拂拂所赐,眼下虽然杀不了她,却也能借位份压一压,让她吃一番苦头。
周充华说话的时候,大郑夫人一直未曾开口。
一开口,便不咸不淡道:“充华此言有理,陆拂拂,充华位份比你高,你为何不回她话?”
“我知晓这几日陛下宠你。陛下宠你是你的福分,为不辜负陛下这份好意,你更应该恭谨柔顺才是。”
“如今,却是目无宫规,不遵礼法了。我身为夫人,如今宫中后位空悬。”大郑夫人嗓音淡淡,“自然有替陛下管教你的权利。”
“鉴于你这几日的确是恃宠而骄,行事张狂,冲撞了充华,你就在这儿跪着反省吧。”
拂拂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摆明是在刁难。
这些后宫里的妃嫔怎么这么闲,在拂拂看来,这些没意义的争斗简直是在浪费时间,还不如同事间勾心斗角呢。
跪还是不跪。
不跪,此事绝不能善了。
跪,大冬天的跪下去膝盖都要动坏了,不过倒能借此机会向牧临川卖一波惨。
陆拂拂大脑飞快运转着,没多加思索就拿定了主意。
不跪。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没必要为了牧临川这薛定谔的怜爱而糟蹋了自己的身体。
不能善了又如何,她和大郑夫人本来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今天她这跪下,说不定牧临川这小暴君还看不起她呢。
非但牧临川看不起她,这后宫里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是个任人搓揉的面团儿。难保不会有人趁机来踩一脚。
打定了注意,拂拂脚下纹丝不动,提着食盒看过去,少女眼珠一转,甜甜地笑起来,模样谦逊又温和,像是面对曾经的傻逼同事一样,“夫人见谅,刚刚的确是我太过失礼。”
“充华有所不知,”拂拂面向她,神色郑重,不卑不亢地指着食盒道,“我是去为陛下送粥的。”
“陛下想吃这粥很久了,方才我一时心急,唯恐耽搁了时辰,粥凉了,到了陛下那儿不好交代,这才忙中出错,冒犯了充华。”
抬出了牧临川,一号同事周充华面色微微一变,忍不住暗骂了一句小。贱。人。以为抬出陛下就有用了吗?
可是,她还真有点儿怂了。
粥要是真凉了,想到牧临川那似哭非笑的癫狂模样,周充华心里一个寒噤,真不该再为难。
少女看上去像是个恃宠而骄的小美人儿,心里其实也直冒冷汗。
骗对方牧临川想吃这粥什么的……
拂拂心中顿感压力山大,一滴冷汗顺着额头滑落了下来。
只能希望这事儿揭过之后,在场的宫嫔不会想起来那这事儿去问牧临川。
正心里焦急得要死,顶头上司大郑夫人看了她半晌,突然道:“这粥我去给陛下送过去就是了。陆才人且在这儿跪着吧。”
大郑夫人突然让拂拂想到了她从前上班的工厂里一位女同事。
这位女同事,其实也就是个小管理,偏生操着厂长夫人的心,刻薄又不好相处,有事没事儿就爱在微信给大家灌鸡汤,朋友圈阴阳怪气,伤春悲秋。拂拂以前就没少被对方刁难,一遇到她就忍不住满头大汗。
女人的脸与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合。
这是明摆着叫她跪定了。
陆拂拂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大郑夫人,心里偏生起了股倔气,有些赌气,自暴自弃地闭眼想。
她不跪,她凭啥跪。
而且她有预感,她这一跪,传到牧临川那儿,牧临川绝不会替她撑腰或找场子。
气氛在这僵持中逐渐凝固。
周充华脸色有点儿差:“陆才人,你难道还要冒犯大郑夫人不成吗?”
倒是二号同事胡美人看了她一眼,讪讪地笑了笑,出言打圆场:“陆才人也是事出有因……今天不如就算了吧。”
拂拂眨眨眼,顿时了然。
大厦将倾之时必有预兆。
郑家上下被逼自戕之后,大郑夫人在宫中的威严已露出几分颓势。
这不,她们自己窝里都不太平呢。
胡美人似乎有了“脱郑”,另寻靠山的打算。而大郑夫人也想借这机会,压一压风头正盛的陆拂拂。
陆拂拂不退让,大郑夫人神情微僵,一时间还真不敢拿她怎么办。
……
千佛窟内,明灯千盏,星火错落。
少年穿着件黑色的长袍,孤零零地坐在佛窟内,低垂着眼睫给佛像上色,淡淡地问:“她真什么都没说?”
张嵩笑道:“才人的确什么都没说。”
牧临川呼吸一滞,抿紧了唇。
这一次一次试探下去,试探得他都烦了。
少年焦躁地撸了把腕子上的佛珠,冷冷一笑。
后宫里那些传闻当然也传到了他耳朵里。
实际上,他知道得比陆拂拂还多。
什么“不过是个解闷逗趣儿的笑话”,又倒如今的“陛下哪怕封了个老头儿当夫人也不愿封她。”
笔锋陡然一转。
少年蘸了点儿朱砂色,手腕轻移间,面前这佛像唇瓣便被他抹了层胭脂。
牧临川撑着下巴,细细地端详着眼前这含笑的佛像。
“含笑”是他专门在尸体身上用了铁丝,从左脸颊一直穿到了右脸颊,扯出来的笑。
憨态可掬,慈眉善目的佛像,唇瓣丹晖昳丽,在晦暗不定的灯火下,愈见几分诡异。
但牧临川看着却满意极了,又信手上了几笔腮红,恶趣味地涂得像个猴屁股。
漫不经心地涂涂抹抹着,牧临川长长的眼睫压下来。
坦白说。
他一开始的确是将陆拂拂当作个解闷逗趣儿的玩意儿的,顺便还能透过她好好看一看嫂嫂。
却没想到陆拂拂竟然能在他手下活了这么长时间,当真是可喜可贺。
如今,刘黄门入了宫,宫中传言甚嚣尘上。处于这传言中心,陆拂拂竟然还能这么淡定,则让他更好奇,更高兴,也更……烦躁了点儿。
牧临川真是奇了怪了。
张嵩瞅着牧临川的脸色,大胆地开了口:“陛下,老奴倒有个想法。”
“说。”
“老奴觉得,才人或许是吃醋了。”
牧临川一个哆嗦,手下一抖。
“吃醋了?”他高高扬起眉梢,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张嵩道:“宫中这些传言,陛下想必也听到了……陛下封了那刘黄门做夫人,却没提陆才人的位份……”
牧临川摆出一副好学的姿态,跃跃欲试:“以爱卿之见,孤该如何是好?”
“自然是提一提陆才人的位份,赏点儿东西下去,再好生安抚一番罢了。”
吃醋了?
心跳漏了一拍,少年蹙起了眉,心下却越想越觉得这话不可信。
倘若真信了张嵩这话,和自恋狂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