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奶奶给的那一笼子活蹦乱跳的大闸蟹都膏满蟹肥,加起来得有快六斤重,四舍五入就是抱着个婴儿走在路上——况且它还被个浸满了水的竹笼子装着。沈昼叶艰难地将它提在手里,然后快出楼门时,累得放下笼子,在楼门口休息了起来。
天际尽头亮起温柔路灯次第亮起,犹如燃亮世间的烛火。
灯下行人们行色匆匆,有人手里提着份饭朝宿舍的方向狂奔,理教门口布告栏里贴着m-zone海报。沈昼叶端详了下动感地带海报上周杰伦的面孔,然后在玻璃上看见了——一群热热闹闹的女孩儿的倒影。
这群女孩还穿着校服,站在楼梯下,笑着交谈。
“……下周我们去吃西单新开的那家牛排吧……”一个人说。
另一个女孩笑道:“行啊,我表姐也说那家很好吃。”
“……行啊,咱们考完试就去……”
沈昼叶听最后那声音熟悉,忍不住看了一眼。
——最后说话的那个人,竟然是国庆假期时,说沈昼叶来参加集训是装逼,可能是来谈恋爱的,那女生。
沈昼叶不可能忘记这件事。
那时她恐惧着那些来骚扰她的混混,不敢一个人出校门,那时她贴着这群女孩走,然后在那里第一次听到了,与自己有关的传闻。
如今这些女孩就站在下面,仍然成群结队,仍然哈哈大笑。
而十五岁的沈昼叶也与以前一样,孤零零的,她拎着个装满大闸蟹的笼子,背着书包,鞋上还都是白天修葺院子时粘上的泥土,看上去灰头土脸,可笑而孤独。
梁乐与她并不顺道,更不喜欢与人一起回家。他唯一一次提议送她回去,还是出于对沈昼叶安全的考虑。
而沈昼叶却是的的确确地人生地不熟——她过往的人际关系已经被回国这件事完全摧毁,一个来自另一个文化环境的转学生所面临的孤独,其实是毁天灭地的。
沈昼叶算不上外向,经历了父亲的葬礼后,如今也算不得开朗。
而且,与那些天生开朗乐观的人不同,有点怕生的沈昼叶很难与别人打成一片。
——可是孤独却是真实的。
沈昼叶绞紧手指,听下面的那群女孩嚷嚷。
“……为什么岩岩还不下来,”一个人不满地说:“她不是去找老师问题吗?扔了她算了。”
另一个姑娘说:“不知道,等等吧,岩岩一个人走不回去,就她那认路水平,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她天亮的时候估计都走到通州了……”
那群女孩噗嗤笑了出来,纷纷骂第二个人缺德。
沈昼叶无声地笑了笑。
——她想起哪怕自己不去找老师问题,也没有人会在楼下等她。
夕阳在楼宇间留下金红余辉,沈昼叶叹了口气,一边伸手去提那一笼子倒霉催的太湖螃蟹,一边告诉自己羡慕别人有朋友是没用的,首先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出校门——
而正是那一瞬间,另一个人,一把抓住了螃蟹笼子的提手。
大楼梯下路灯延展,天云似火。
沈昼叶:“……”
“……,”陈啸之沉默了下,眯起眼睛,对沈昼叶道:“松爪子。”
哈??沈昼叶完全没料到这展开,头上飘出一连串的问号。
十五岁的陈啸之不爽地道:“松爪子——你听得懂我说话吗?带这东西来上课,这玩意多沉你不知道?你打算靠什么提回去?”
然后他对沈昼叶不耐烦地重复:“松手。我给你提。”
第39章 万物之理。[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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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陈啸之冷冷地道:“松爪子——你听得懂我说话吗?带这东西来上课, 这玩意多沉你不知道?你打算靠什么提回去?”
然后他对沈昼叶不耐烦地重复:“松手。我给你提。”
彼时金红晚霞落在楼宇之间,沈昼叶打量了他三秒钟,怂怂地松开了小爪子。
陈啸之一个人提起了那一笼大闸蟹, 看了看, 又将沈昼叶放在一旁的沉重的书包, 一把拎了起来。
沈昼叶:“……”
“愣什么神儿呢,”陈啸之肩上背着两个书包,拎着一笼螃蟹,漠然地说:“走了。”
他步伐很快,背着俩包提着一堆东西转瞬就下了楼楼梯, 沈昼叶愣了下, 立刻飞快地跟了上去。
“走这个方向。”陈啸之口气不善地说。
沈昼叶早就已经不在意班长的坏脾气了, 她认真地问:“你为什么帮我拎东西?——不对你为什么会在这?”
陈啸之不爽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我不是这意思……”沈昼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纠结地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哎, 算了, 谢谢你,我一个人往校门口拎的话要走好久。”
陈啸之嗤了一声,意思是知道了。
暮色深重,青黄梧桐在秋风中簌簌发抖。沈昼叶与陈啸之沿着道路向前,沉默如河流般于他们二人之中流淌而过。
一片静谧之中,沈昼叶忽而小声对他说:“谢谢你呀。”
陈啸之眉毛一扬, 似乎想说两句话,而下一秒小转学生就糯糯地补充了称呼:“——班长。”
“……”
陈啸之不爽地道:“顺路,和你没关系。”
沈昼叶甜甜地一笑,眉眼柔和得像春天的花儿,说:”那也还是谢谢你。”
“螃蟹好重的, ”沈昼叶又温暖地对他道:“我奶奶塞给我之后我都不知道怎么拖回家,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个校区西南门那么远,出去还得走好久才能到公交车站……”
陈啸之不太爽利地看了沈昼叶一眼。
那姑娘开心地提议:“所以我一会给你买饮料吧?你想喝什么鸭?”
“……”
陈啸之并不正面回应,嘲讽哂道:“你太弱了。”
然后他拎着东西,挑剔地说:“还有,我不喝饮料。”
沈昼叶辛苦地跟上他:“那我请你吃点什么吧……”
“——美国不是很重视体育吗?”陈啸之打断了她,挑刺地说:“你怎么这么弱鸡?这才多沉,你就拎不动了?”
沈昼叶已经快能忽视陈啸之那些挑刺的话了,莞尔道:“很重视是真的,但是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小学一年级医生就给老师打过电话,说我应该避免参加剧烈活动。”
陈啸之瞬间静了。
“我小时候真的不大行,”沈昼叶挠了挠头道:“有段时间天天带着吸入剂去上课……所以体育课我很少参与。”
陈啸之舔了舔干裂的唇,沉默了许久,艰难地问:“……带什么药?”
沈昼叶莞尔地说:“儿童哮喘而已,年龄大了点儿,早就自愈啦。”
陈啸之半天没说话。
“——不是什么大病的。小时候每个班上都会有一两个不用上体育课的小孩,我碰巧就是其中之一。”沈昼叶笑道:“不过我爸妈被我吓怕了,后来一直给我报游泳班,我到六月的时候还每个星期都得去游两三个小时呢。”
陈啸之忽然开口:“——那是什么时候?”
沈昼叶迷惑地想了想,不确定地答道:“我记得是上小学之前……大概是六岁吧?”
然后她感到,身边的少年长久地沉默了下来,犹如孤独的山川。
夜风穿过长街,自行车车棚被刮得轰隆鼓动。傍晚时分,校园广播里温和女声在音响中说:
“……校园广播fm98.2,”那声音温柔地道:“英国诗人,威廉·巴勒特·叶芝那首最脍炙人口的诗、同时也是同学们在高中课本里学过的《当你老了》里,这样写道……”
“……多少人爱慕你青春欢畅的时辰。感谢同学们的陪伴……”
“今天最后一首歌,就是老学长们的《一生有你》。”
沈昼叶在广播声中安静了一会儿,小声道:“……说起来我五岁的时候还回过国呢。”
陈啸之眉毛一扬:“——哦,十年了?”
“嗯,十年了,”沈昼叶点点头,笑道:“十年前,我还住在我奶奶家呢。”
暮色温暖,少年无声地笑了笑。
音响倾泻出春水般的前奏,那是广播台的终曲——这首歌之后就是亘古的静谧。
然后沈昼叶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迅速道:“班长,你把我的书包给我吧,你帮我拎螃蟹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沈昼叶说着伸出手去够自己的书包——下一秒,她被陈啸之bia几戳了一下。
“呆着,”他看着沈昼叶,不爽地道:“我让你碰了吗?”
沈昼叶揉了揉额头,小声说:“可是那是我的包……”
陈啸之重复:“——呆着。”
“……,”沈昼叶由衷地感慨道:“……你脾气真坏啊……”
陈啸之连辩解都不辩解,只当这是在夸他,接着他微一扬下巴,示意沈昼叶赶紧跟上。
沈昼叶笑了起来,三两步蹿了过去。
他们身后,路灯微微一闪,秋日的月季花瓣落于泥土,发布于2001年的歌曲如水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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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昼叶本来是打算挤公交车的。
还是那句话,她不习惯打车。原因有二,一是沈昼叶从小就不喜欢车里的味道,二是打车确实贵。
但是陈啸之往路边一站,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他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夜风习习,路边灌木簌簌作响,公交车站后就是北大科技园,车站里全都是抱着胳膊等车的大学生,风一吹,有些小姑娘甚至冻得跺脚。
鹅黄出租车停在马路沿,陈啸之一把将后座门拉开了。
沈昼叶弱弱地说:“……我坐公交车就行……”
陈啸之淡漠道:“——上车,我回家路上顺便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