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陈啸之发呆一般盯着熬姜汤的锅,细微的甜味在黑夜中弥散开来,沈昼叶趁着模糊昏暗的烛光翻开通信本——最后一页果然,凭空出现了一张折得分分明明的信笺。
——沈昼叶开始逐渐意识到,这场打破了时间的闭环的,连接着年长十岁的、已经变得温和而绝望的的沈昼叶与年幼的她自己的通信,是有个明确的目标的。
……我不想让你有后悔的事情。第一封信里另一个她这样说:我想将你从所有的弯路中推出去。
可是那样的话,这世界为什么会让她们两个人写起信来?
十五岁的她仍不明白。
她展开那封信。
那封信居然写得密密麻麻的——未来的她字体娟秀,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以下的建议你可以只当参考。”
沈昼叶:“……?”
「第一,不要和陈啸之来往。」
信中写道。
沈昼叶呆了一下,抬起头看向陈家厨房的方向——厨房里火光熹微,没有放葱头的姜汤的甜味缓慢弥散开来,陈啸之靠在灶台边上,少年的身影颀长,剪影俊朗。
「他是我的初恋,自然也是你的,是你这辈子动心的唯一一个男孩。
你会在春天来临之前和他分手。
可你会对他念念难忘,一直无法走出来,在二十五岁的如今,仍然会在醉酒的深夜里想起他的相貌。」
第二段写道:「第二,cpho复赛之后拿到名次,不要继续打决赛了。」
沈昼叶:“…………”
「复赛的名次对于升入高中,已经非常够用了。决赛可以等高一的时候重新报名。」
沈昼叶微微一愣。
「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也不是多么影响我的当前的事情。
我不想强迫你,参考一下就行了。但是下面的第三条,我希望你做到。」
沈昼叶定了下神,去读下一段——可是,下一段却只有浅浅淡淡的一句话:
「第三。
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梦想。
你自己知道是什么——你一直知道。」
烛火微微一跳。
-
陈啸之端着姜汤出来时,沈昼叶正撑着腮帮发呆。
他在餐桌上给沈昼叶留了支粉蜡烛。
那蜡烛是他初一时从一个同学处收的一份生日礼物,应该是自礼品店里买的,上面有一个火红的、恶俗的爱心,陈啸之接过之后对那同学说了声谢谢,回家就将它随手一扔,没想到后来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他后来听说送蜡烛的同学似乎对他有些意思,可是陈啸之从来没有将‘喜欢’二字往深处想过。
烛火摇晃,陈啸之阿十秀气的面容呆呆地盯着那支蜡烛。
陈啸之突然想起爱情电影里说恋人喜欢去吃烛光晚餐的原因是‘火光会将人照得十分美丽’——陈啸之那时看过就算了,从来没这么觉得过。
可是当他的阿十拢在蜡烛的火光里时,陈啸之看见她纤长的睫毛,立刻想起电影里的那段话,一瞬连心跳都杂乱无章。
小时候也漂亮么?
陈啸之乱七八糟地回忆。
她小时候也这样好看么——那时候有别的混小子觊觎我的阿十么?
“姜汤煮好了。”他不动声色地敲了下桌子道:“想什么呢?”
沈昼叶终于回过了神,捧起姜汤十分痛苦地喝了起来——陈啸之在她身边落座,隔着烛火看见那姑娘含住碗沿的、水红娇软的唇。火烛跳动,女孩脖颈白而纤长,面颊清秀美好,无一处不似爱之女神阿芙洛狄忒的化身。
那是你发小儿,陈啸之,一个声音激情喷他,你他妈是畜生吗。
他的视线里沈昼叶一口口地、拧着眉头喝他熬的姜汤。
那声音沉默了一下,许久后道,你确实是个畜生。
陈啸之:“……”
沈昼叶喝完,无意识地舔舔嘴角的汤,看着陈啸之问道:“……说起来,我看你那本书上还有阿十这个名字,那个阿十到底是谁?”
陈啸之:“……?”
“我看你画的,应该是个人吧,”沈昼叶纳闷儿道:“陈啸之你不是告诉我那是你养的猪……”
陈啸之静了下,脸皮很厚地说:“我又没说她是真的猪。”
沈昼叶:“……”
沈昼叶露出满脸的嫌弃:“彳亍口巴。”
“我把客房给你收拾出来,”陈啸之又道:“你在里面睡一晚上,明早我把你喂饱了送回家。”
他说着就要起身——可是紧接着那一瞬间,他的手腕,突然被沈昼叶牢牢拉住了。
姑娘家的手很小只,手指也纤纤细细的,看上去没什么大力气,牢牢地抓着陈啸之的手腕时,却将他拉得纹丝不能动。
“先别走,”
她忍着颤抖道。
「你要离他远一点,叶叶。」久远的信中说。
——我试着远离过他。十五岁的她想。
信外,十五岁的沈昼叶盯着陈啸之,牢牢地拉着他的手腕,开口说:“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我已经忍了一段时间了。”
陈啸之:“你说。”
……
「你会在春天来临之前,和他分手。」刚刚读的信里说。
——哪一年的春天?每一年都有春天。
「收到了吗?」每一封信里都会写。
——每一封我都收到了。
「他根本不喜欢你!」
沈昼叶沉默了一下。
“……我问你。”
十五岁的少女盯着少年,生出浑身的反骨一般,将他的手腕牢牢抓紧。
然后年少的她几乎拿出全身心的勇气,在烛火飘摇和满天星空下对陈啸之发出太初爆炸般的一问:
“陈啸之,你喜不喜欢我?”
-
………………
…………
2018年九月,深夜。
——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蜷缩在被子里,泪水几乎像是断了线一般往下坠落。
夜深人静,她哭得头都痛了,泪花儿一颗颗地滴进枕头,可是她连哭出声都不愿意——只要不哭出声,深夜的泪水就都可以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沈昼叶的手机屏幕在一边黑着,消息全开了免打扰,微信上所有同学都在讨论这一次毕业要求的改革。
不就是毕不了业吗,沈昼叶一边哭一边笑。
每年毕不了业的博士生海了去了,有些学校的博士生按时毕业率只有30%,甚至不是所有在校博士生都能拿到学位,你只不过是没有例外而已,也没见哪个哭得这样惨。
可是,为什么会是我呢?
——沈昼叶也好,april也好,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从来都是前1%。
从小到大,我待人为善,做了我能做的所有好事,我流过泪也流过血,如果像丘吉尔所说的‘鲜血、辛劳、泪水和汗水’,我无一不曾给出,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沦落至此?
为什么爱我的、支持我的人们会一一离去,而我在葬礼上失声恸哭,却唤不回任何一个人的回头?
——世间万物都有声音,却没有哪怕一个个体应答。
沈昼叶难受得浑身发抖,甚至差点呕了出来,后来她连躺着都觉得腹中发痛难捱,像是陪伴了她半个博士生涯的痼疾复发。
奥美拉唑没带来这儿。
长夜漫漫,沈小师姐便一边哭,一边坐在床角忍耐空腹的疼痛。她蜷缩成一团,细致的肩胛骨瘦得凸起。
窗外微微亮起一线鱼肚白,天亮了。
第一缕天光照进沈昼叶泪眼朦胧的眼瞳。
她看着花白粲目的太阳与浩渺地平线,泪水一颗颗地往下滚——可是泪珠在滚出眼眶的一刹那就洇进了她哭得发红的面颊。
别哭了,沈昼叶顽强地告诉自个儿:无论多么不想要这样的生活,都得继续努力活下去。
“……”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早已与娇气没有半分干系,她极度自制,自发止住了泪。
然后她抽了抽纸,擦脸上的水痕。
-
……
“你打算怎么办?”张臻叹了口气:“反正以原来的标准我也得延毕,我倒是没啥所谓。”
沈昼叶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不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