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最讨厌别人吞吞吐吐吊人胃口,底下的谢家人也都知道她这脾性,因此无人敢触眉头,唯独这个谢明谨。
她面色沉沉,“若说不想说,那就退下。”
“孙女还是说完再退吧。”明谨拿着书,手指在上面摩梭了下,道:“原来这本《世柯大禅经》并非真品,乃是赝品啊。”
她这个“原来”一词,用得相当好,仿佛她本以为这该是真品的,结果是赝品,又仿佛在说——原来祖母您也会用赝品。
老夫人一愣,以为谢明谨在嘲讽自己,攥着佛珠的手指微微紧,便淡淡道:“只是给你抄书的模本而已,若是真品,还怕被你玷污了。”
明谨也一愣,后客气道:“也还好,它在孙女手里倒也一直没出事。”
真品在她手里?!
曲嬷嬷闻言,目光暗闪,飞快扫向自家主子。
果看到老夫人面色沉郁。
固然只是拿去抄书的模本,可一真一假,反显得被这个最讨厌的孙女压了一头似的。
老夫人肯定是糟心的。
“呵,关在乡下庄子多年,竟也能拿到真品?倒是小瞧你了,是自己跑出去了?”
老夫人下了套,欲发作谢明谨罔顾命令外出,却没想谢明谨叹了气。
“关在庄子里的日子不好受,如祖母所言,孙女心性也素来不如何,张扬过盛,初时那两年十分不好,父亲大概怕我癫狂,污了谢家名声,于是总让人搜罗来不少书籍跟奇珍古玩,其中便有这佛家珍品,不过孙女慧根愚钝,不解佛道,它在孙女手里倒是蒙尘了。”
明谨抬眼,面露温顺,“若是祖母想要,孙女自然敬上,以示孝顺。”
处处求精致,对世家荣耀看得比谁都重,本人自然也是极好脸面的,老夫人此人性情人尽皆知,只是无人敢冒犯。
也依旧除了谢明谨。
其一,从最厌恶的孙女手中要东西?何其丢脸!
其二,若问对佛家爱好,一个有,一个没有,可偏偏为人子的只把好东西给自己女儿糟蹋,并未给自己老母亲。
就这两点,老夫人看谢明谨的眼神就能把她吃了,可最后……她还是笑了笑。
“我这佛经真品何其多,也不缺你那一本,既你说了对佛道无感,也难怪你性情不端,为你父亲惩戒,合该多抄几遍,那就四十遍吧。”
“好,祖母若是要求,莫说四十遍,便是四百遍,孙女呕心沥血挑灯熬夜也得抄完。”
“……”
温婉,大方,顺从。
表面上的而已。
就是挑不出刺。
可你又能切切实实感觉到她的冷漠跟不敬,并能在她的温顺里深刻体会到她奉送回来同程度的威胁。
就好像在过招,她敢反抗,能防守,敢攻击,并且有魄力承担一切后果。
显得比你更强大似的。
这也是老夫人最厌恶的地方。
老夫人冷眼看着她,谢明谨也平静对视。
偌大的屋子,梵香沉郁,老嬷嬷垂着眼,看着地面,一言不发,她在想——这算是威胁吧,这位谨姑娘大有你让我抄经书,我就吐血给你看的架势。
老夫人会被威胁么?
人尽皆知,主君厌弃了谨姑娘,孝道之下,谨姑娘没有任何胜算,但她也有优势。
此前她们如何拿她病入膏肓身有恶疾做文章,这些年几乎人尽皆知,这如今真要刁难,后者吐血理所应当,反而是老夫人要得一个刻薄的名声。
——你的孙女都病入膏肓了,你还要她抄四十遍,这不是存心的,谁信呢!就算人人知道其母身份不端,为你所厌,可到底是你儿子真真血脉,也是谢家血脉,为人祖母,若是能刻薄到这份上,也太失世家风范。
这也算是一把双刃剑,本因就在于环境。
其一,哪怕谢家人都知谢明谨是被放逐到庄子的,为维护家族声誉,对外却宣称养病,这是世家通用的手段,是以外人是不知道她如何不端的。主君不发话,谢家其他人谁敢乱说,何况女孩子家家的,动辄影响所有女眷声誉,就更不会外传了。
其二,主君膝下嫡脉就一个子息,纵然是个女儿,在世家也是贵重的,已然上了宗祠玉牒,宗祠那边没有登记罪名,便是老夫人也不能在谢家祖地随便折磨,若是导致后者病危,便是宗祠内的一些老人言语就足够让老夫人吃亏的。
人多口杂,人言可畏。
就为用佛经折磨她,一时畅快,又不能一击毙命,结果不值当。
老嬷嬷都看得穿,最擅审时度势的老夫人怎会看不清。
只看愿不愿意咽下这口气——这一个让她厌恶十分的孙女不仅让她厌恶,还敢反抗,连别人家孙女常可做的抄经书都不愿意做,明摆着无敬重之心。
“罢了,你这般身子,吃了我不知多少药材,若是抄个书还吐血,也是折我的福分,我孙儿孙女众多,也不缺你一个尽孝。”
老夫人冷嘲热讽,一挥手,“退下吧。”
谢明谨既不像其他儿孙一样战战兢兢有逃过一劫的欢喜感,又没有得寸进尺的得意感,她那姿态让人说不上来,好像已经料到了她不肯放手一搏,豁出去跟她撕破脸。
既然无心恋战,那就撤了吧。
这俩祖孙连面子功夫有时候都懒得做,过招有了结果,谁也不愿与对方多纠缠。
估计都泛着恶心。
老夫人跟老嬷嬷交换过眼神,都没留意到谢明谨离开的时候,朝左侧内屏看了一眼。
待人走远了,老夫人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铿锵一声,茶杯重重砸在桌子上。
“跟她那卑贱的母亲一样,都是孽障!”
而后,她朝左边那侧道了一句,“阿檩,你也看到了,你这嫡姐好生威风,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别看她嘴上说不分嫡庶,可若非嫡出,我谢家哪里还能容她。她也不过是仗着这点优势。你虽是庶出,但到底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我谢家一脉还是要看你的,而作为我们这一房唯一的孙子,你也绝不能在她之下,否则又有谁能看得起你?”
内屏内站着的人走出,低头作揖,应了一句。
“祖母说的是,孙儿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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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您出来了……咦,咋没佛经?”芍药第一时间留意明谨手里是否捧着书,可没能见着,因此惊讶。
此前她问谢明谨可否有应对老夫人之法,后者当时看书,闻声饶有意趣放下书,揣测自家祖母的路数,罚跪,抄书,打手板,其实也就这几样。
芍药在糊弄张嬷嬷等人的时候还担心自家姑娘一人进去后会吃亏,毕竟一个孝道压死人。
却不想……姑娘全须全尾出来了,也没带什么佛经。
芍药既惊讶,又不放心,在走出老屋好远后,迫不及待拿起明谨的手指细细看着。
不管是在都城还是别庄,她家姑娘都是养尊处优的人物,一双手仿若苍雪淬玉一般,无暇精致,又带着几分水冰融凝的温润,芍药看到上面没有被打手板的红痕,这才放心。
“姑娘,老夫人今日是大发善心了?”芍药小心看清周遭无人,才压低声音询问。
不能够啊,都派人去别庄巴不得弄死姑娘了,怎到了自己地盘反而留手了。
明谨捏着手腕,轻声浅笑:“就算在外人眼里,我不是她孙女,假若我是个陌生人,在她家里死了,也总是一身腥。”
“投鼠忌器而已。”
真正杀她的机会也不过是别庄,以及回乌灵的路上。
错过了,就再没有了。
除非……借助外力。
第16章 生气了?(谢谢小拾儿/翰墨北堂和氏璧打赏)
芍药明白了,却也纳闷,“姑娘今日下老夫人面子,不怕她发狠了么?”
她始终觉得自家姑娘的处境不妙——只要她跟主君一直存在不可调解的矛盾。
明谨探手轻拨了眼前叫不出名的花树枝干,那花色粉红带绯,随着轻一拨动,花簇颤颤,娇艳欲滴。
最美的女人,最浪漫动情的事儿,她却似无所觉,只用闲散语态说了最薄情的话。
“她能以父女之情伤我,我就能以母子之情伤她。”
“世间之事,求个公平而已吧。”
左右她们之间的祖孙情分在很早之前就没了。
想起旧事,想起自己母亲,本有心赏花的明谨松开手。
“到底是物是人非,花也非从前那般了,我都不认得。”
她这话像是对自己说的。
芍药莫名觉得有几分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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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药的情绪恹恹,明谨却很无所谓,一路走来,还绕了一些路,赏花看景,步伐不快,去了好些当年还有些印象的地方。
自然也路过了不少人。
很多人远远观望。
“姑娘,姑娘,她来了!”
不远处,一座阁楼中,正在画画的年轻女子在丫鬟匆忙提醒过后,挑眉,懒懒道:“来了就来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她谢明谨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人物,不过是被大伯赶到庄子的女儿而已。”
她是一个极美的女子。
“说是这么说,可她毕竟是主君之女,又是嫡系……”这丫鬟也是个嘴巴快的,一顺嘴就说了,可反应过来了,忙捂住嘴巴,可她伺候的姑娘那张明艳动人极致的脸庞已然生了不悦,玉瑰般的眼眸直接燃了火似的,扔了画笔,轻哼,“我也是嫡出!”
丫鬟忙附和,不敢忤逆,可她们心里都清楚——庶子的嫡女,也只在一房小院子里算是尊贵的,放眼整个谢家,远不如那个谢明谨占据的位置来得尊贵。
可恰恰就是因为它尊贵,独一无二,所以让人嫉妒。
可嫉妒归嫉妒,能让人有挑衅欲望的主因还在于——四年前那一场除了两父女之外,其余谢家人都不明的变故。
但谢家小姐们都看到了一缕希望。
“等着看吧,她这一回来,别说老夫人不会放过她,就是谢家的姑娘也不会……”
她笑了笑,伸展了一个懒散妩媚的懒腰,腰肢纤细,体态纤浓有度,让丫鬟看着都脸红心跳,而她那在那窗柩阳光倾泻之时眨眼勾唇的神态,真当惊心动魄。
且她还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