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形高大,又穿着全副铠甲,峥嵘而极具攻击性,姜雍容下意识就想退后一步。
但她强自镇定,只是将腰微微后仰,以便拉开一点距离,口中淡淡道:“确实。清凉殿到处都是这样的香气,日日身处其中倒不觉得。”
“我怎么觉得你身上的更好闻一些?”
“陛下说笑了,同样是腊梅香,并没有什么不同。要说不一样,大概是妾身在清凉殿更久,所以花香更浓一些吧。”
风长天点点头,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
但鼻子好像却不这么想,它只想凑得再近一点,闻得再多一点。
真是奇怪,他这鼻子以往只爱闻菜香酒香,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这么爱闻花香。
他凑得越近,姜雍容的腰便仰得越靠后,声音也开始有一丝发紧:“陛下若是喜欢,可以将那株腊梅移到隆德殿。”
“那怎么行?移过去了爷上哪儿练功去?”
风长天说着,忽地后退一步,笑了。
夜色极深,月色极淡,模糊朦胧的光线里,他的眸子微微闪光,露出一口白牙,“腰折成这样,气都不带喘的,这腰劲儿可以啊,要不要跟爷一起练功?”
“……”姜雍容,“妾身也来练功的话,谁来看奏折?”
一句话就把风长天堵死了。
*
清凉殿内,鲁嬷嬷已经到了,她带来的乳母张氏个子不高,生着满月般的一张白皙面孔,有一双高高的饱满的胸脯,年年正窝在她身上开怀畅饮,手紧紧攥着张氏的衣裳,吃得一头是汗。
思仪笑着道:“这可正叫有奶便是娘,对旁的人认生,对张氏可半点不认。”
外头厅上,风长天见了鲁嬷嬷跟见了亲娘似的亲热。原因无它,鲁嬷嬷一回来,桌上就有正正经经的饭菜,他再也不用吃青菜豆腐度日,更不用喝年年的牛乳粥了。
这顿饭,姜雍容借口有话交代张氏,避开了和风长天同席,等到风长天离开的时候,才出来恭送。
鲁嬷嬷看着她这般着意冷淡风长天,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姜雍容先开口道:“今天来得这样晚?”
鲁嬷嬷道:“在宫门前遇前了家主大人,家主大人挂心主子,询问主子的近况,所以耽搁了一点时间。”
这话姜雍容是不信的。
她是一个失败的皇后,也是一个失败的女儿,父亲曾经对她的期望有多大,现在的失望就有多大。父亲大约只恨不得没她这个女儿吧?
能让父亲问起她,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年年;二是隆德殿里小林子透露出风长天会来清凉殿的消息。
不过……父亲怎么会这么晚离宫?
再想想风长天今天来清凉也晚了许多,甚至破天荒没有练功,看来是前朝出事了。
果然,第二天送来的奏折给了她答案。
先帝的奉安大典在即,但寝陵也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每一位皇帝登基的第一年就会开始修建自己的寝陵,一般由内库和户部一起出钱,是每一朝必不可少的一项巨大开支。
历史上还有不少将地陵修得美仑美奂,以至于耗空了国库激起叛乱的事。
先帝登基八年,他的寝陵每年所得的拔款在四十万两左右,最后两年即使是天下匪乱丛生,寝陵的拔款也没有停止过,前后共计约为三百二十五万两白银。
可这三百二十五万两白银修成寝陵只是一个巨大的深坑,没有天道也没有墓室,几年来一直只有几十个工匠在不停地挖坑铲土。
寝陵的修建除了工部和户部的官员管理视察以外,皇帝还会直接派一位最得圣心的钦差来监管,并随时向皇帝汇报工程进度。
先帝所委任的这位钦差名叫张有德,他早在当年先帝还在冷宫里便侍奉在侧,是先帝最信任的人之一。
一般被派到这样的差事,那基本上可以称之为奉旨贪污,每一位钦差都能赚得满盆满钵。可像张有德这样,只管贪钱,却把寝陵修成一座深坑的贪官,却是古往今来头一个。
这么一个大贪官,让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大央朝廷雪上加霜。
现在不单没钱抚恤各地以及给先帝行奉安大典,还得再掏钱出来盖寝陵!
这简直是要内库和户部的命。
因此近百份奏折里,全是痛骂张有德,有人说要让将张有德凌迟处死,也有人说要让张有德活埋殉葬,并且摆出条条国法宫规,每一条都能让张有德死上一百次。
当然,大家虽然快被气疯,犹有最后一丝理智,那就是在处死张有德之前,一定要严刑拷问,问出那三百多万两银子的下落。
张有德身无长物,衣裳领的都是宫中则例,皇陵位处深山,天寒地冻,他仅有一件大氅御寒,据说还是御赐的。
也没有亲人子侄,更无田产店铺,金银珠宝,他的住处比任何清官都还要清一点。
“你说他贪这么钱到底干嘛去了呢?”风长天百思不得其解,“三百多万两啊,都能堆成一座山了!”
“陛下打算怎么审张有德?”姜雍容问。
风长天意外地看着她。
以往他也会就奏折上的一些事情问问她,但她从来都是回他一句“陛下恕罪,妾身不通政务”,但实际上若真不通政务,就没可能把奏折看得这么明明白白的,所以她一直都是打定主意不开口罢了。
“一个刑部侍郎,叫什么周镇的。”风长天说,“他们说他最会审犯人了。”
姜雍容心里微微一沉。
周镇,那是大央有名的酷吏,而张有德已经六十多岁了。
“陛下,”姜雍容行礼,“妾身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的话没说完,风长天便问:“想去看看张有德?”
见她微微愕然,风长天笑了。
她平时永远都是带着一股风淡云静的神情,仿佛是面具一般铸在她的脸上。正所谓物以稀为贵,每回要是能看到她脸上有点别的神情,风长天便觉得挺有意思的,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那可是天牢重犯,你实在想看……就来求我啊!”
他这话一出口就觉出不对。
姜雍容的眸子顿了一下。
这变化非常非常细微,像是微风暂停,最后一圈涟漪荡出去,湖面又成了镜子般的寂静。
“哈哈哈哈爷说笑的!”风长天立马改口,“走走走,看看看,咱们现在就去看!”
“多谢陛下好意,妾身方才失言了。”姜雍容低眉垂眼道,“天牢重犯,确实不是妾身该去见的。”
第14章 . 上房 一不小心就投其所好了怎么办?……
姜雍容倒不是赌气。
方才只想着张有德恐怕挨不住周镇的重刑,却没有细想,她现在身份尴尬,挂着皇后的名,住着冷宫的地儿,最好的归宿是静静等死,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也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现在张有德身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正是举朝瞩目的时候,这趟浑水太深,不是她这个前皇后能淌的。
“生气了?”风长天左右打量着她的脸色。
“陛下不要误会,妾身只是想明白了——”
姜雍容一语未了,风长天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姜雍容还来不及惊呼,风长天已经拖了她就走。
思仪端着菜进来,在门口险些撞上两人。
风长天身手迅疾,把姜雍容往自己怀里一带,思仪手里那一大钵汤得以保全。
他身上的铠甲冰冷坚硬,姜雍容的脸正要撞上他肩头的吞口,又被他轻轻拎住了衣领,脸颊距离吞口半分的距离里停了下来。
姜雍容觉得自己在他手里好像成了一只轻飘飘的小玩偶,他想怎么拎就怎么拎。
“借你主子用一下,饭等我们回来吃!”
风长天留下这么一句,拉着姜雍容就走。
姜雍容急问:“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自然是天牢。”
“陛下,妾身并非赌气,妾身方才是一时冲动,细想一下,妾身去看张有德,名不正言不顺,定然要落人口舌——”
风长天停下了脚步。
姜雍容以为自己的话成功地劝阻了他,正要松一口气,就听风长天道:“走这条路有点慢,咱们得换一条路。”
“……”姜雍容忍不住道,“陛下到底有没有听清楚妾身在说什么?”
“哦,听清楚了。你一向不爱管闲事,偏偏想去管一管张有德,显然他对你来说挺特别。但你又怕别人看见,所以——”他说到这里扬了扬眉毛,“——爷带你走一条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路。”
“不,陛下,妾身后悔了,妾身不想去——啊!”
姜雍容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一下子悬空,被风长天打横抱了起来。
这是从孩提时期就少有的感受——她从出生就注定是尊贵已极的皇后,家人从小的时候就把她当作一个大人来对待,要她端庄稳重,下人则是敬她重她,轻易不敢碰触。
这么多年唯有鲁嬷嬷搂过她的肩,也唯有思仪拉过她的手。
鲁嬷嬷是因为一手带大她,宛如半个母亲,但饶是如此,鲁嬷嬷从前也十分克制,思仪更是回回都为这事挨罚——“思仪”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思仪原名翠儿,是姜雍容的母亲改的,因为女儿不舍得打发这丫头,但这丫头也断不能生事,于是取了这名字,盼思仪自己能长进。
几乎是姜家所有人得了不知道姜雍容当时为什么会选思仪,现在姜雍容还记得,当时还叫翠儿的思仪上前的时候,伸出手来摸了摸姜雍容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大小姐,你的手真好看!”
她还记得那个碰触的温度,温暖得像阳光,轻柔得像蝶翼,。
而此时此刻,她整个人被风长天抱在身前,身体紧紧地贴合在他的怀中。他的铠甲冰冷,但他的双手灼热。一手握在她的肩头,一手握在她的膝弯,这两处地方像是被烫化了一般。
有记忆以来所有与人的碰触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次,姜雍容大惊,下意识就想推开他。但下一瞬,风长天轻轻一跃,姜雍容只觉得一阵眩晕,人已经跟着他上了房顶。
“陛下!”姜雍容声音都发颤了,“请陛下快快放妾身下来。”
“放心吧,我保证谁也看不见你。”风长天抱着她,信心满满,“抱稳喽!”
他凌空跃起,从一片屋脊掠过另一片屋脊,金黄色的琉璃瓦成了他的踏脚石,一块又一块,一直能延绵到天边。
“停下!”姜雍容叫。
“哈哈,雍容,你再这么大声,我可不一定还能瞒得过羽林卫。”
“风长天!”姜雍容尖叫。
这下风长天终于停下来了。
姜雍容的心头哔哔跳,胃里一阵阵翻腾。
她畏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