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长天心里正不耐烦,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你他妈能不能别嚷嚷?”
那狱卒的脸胀得通红,眼看喘不过气来,姜雍容急忙抓住风长天的手,“大人息怒,这也是他职责所在——”
只劝了一句,风长天的手就松开了狱卒。
然后握住了姜雍容的手。
呼,舒服了。
她的手细巧柔腻,在幽暗的灯光下,指甲依然能泛出珠贝般的光泽,每一片都像是海底最洁净最温柔的一粒白玉贝。
他想握得轻些,怕这手会像水一样流走,想握得重些,又怕弄疼了她。
总之心里奇奇怪怪,但这个奇怪的感觉是舒服的,张有德留给他的那种有点难以言喻的、不舒服的感觉,瞬间消失了。
姜雍容看着狱卒倒在地上狂咳不已,原本不由想起了方才的张有德,以及当初的自己,心中感慨人是多么脆弱的东西,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然后就卒不及防地被吃了豆腐。
姜雍容:“……”
狱卒呆呆地看着两人,连咳都忘记了。
一个羽林卫,在大牢里,深情款款地握着一个太监的手……画面过于清奇了。
难道御前的人都这么奇怪的吗?
姜雍容挣了挣,没挣脱。
也不好当场争执,只好强行装出一脸风淡云轻一切都很正常的样子,向狱卒道:“你去准备,我这就去给你写个节略。”
狱卒一听这是愿意担责的意思,立即麻溜地起身,忙不迭去了。
姜雍容道:“陛下握够了么?”
没够。
风长天心说。
上天造女人的时候到底是下了什么血本?为什么手能这么软,皮肤能这么滑?好像一根骨头都没有,这么握在手里,给一百块羊脂白玉都不换。
“失礼了。”风长天嘴里诚恳地道,手上却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我胆子挺小,方才受了点惊吓,这么握着你的手,我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姜雍容想起最初见面时他的铠甲上一身是血的样子:“……”
我信你个鬼。
她用一种淡淡的神情瞧着风长天,指望风长天能要点脸。但显然她错了,这位陛下的脸皮之厚和他的武功之高可以相媲美,他不但没有松手的打算,还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姜雍容终于忍不住道:“陛下,这于礼不合。”
“没事,现在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皇后,咱们是好兄弟嘛,讲那么多礼干什么?”
姜雍容忍无可忍,低喝:“陛下!”
风长天瞧着她的神情,知道她的忍耐已经到了底线,惋惜地叹了口气,松开了她的手:“别生气,要不,我给你握回来?我比较大方,你想握多久都行……”
姜雍容直接打断他:“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张有德?”
“唔,你没听他说么,这银子是听了我那七哥的吩咐搞没的,虽然不知道搞到哪里去了,但既然是奉命干的,就不是贪污,当然不能治罪。他原先是几品来着?”
“三品。”
“那就给他升一升,追认二品,谥个号,就给个‘忠’字吧,给他来个风光大葬,让他到了下面也能好好伺候我那七哥。”
姜雍容看着他,眸子有片刻的柔和,不过很快叹了口气,“陛下,这不成。若是说出实情,万民只怕不会相信,他们可能会觉得陛下你是有意往先帝身上泼脏水,于陛下的声威有碍。”
风长天诧异:“说实话还不行?”
姜雍容看了看窗外,窗外是深深的夜色,以及在夜色中遥遥点亮的灯火,她轻声道:“在这座皇宫,说实话反而会出大乱子。”
风长天看着她,她侧脸的线条优美至极,太监的蓝布衣裳穿在她身上仿佛也成了另一种华服,他的声音不自觉也放轻了一点,“那你说怎么办?”
“对外只说张有德因病暴毙,银子派人继续追查,然后私下为张有德起坟茔安葬,四时祭奠。”
风长天道:“他明明是个忠仆,死后还要顶着骂名,太亏了吧?”
姜雍容回望张有德那间牢房,眼神有点幽远,低声道:“这就是忠。”
风长天道:“我看他对你也不怎么地,你为什么还想来帮他?”
他说得没错。
先帝登基的第三年大婚,第四年将张有德派去修寝陵,姜雍容身为无宠的皇后,能见到张有德的机会真的不多。
大婚之后不久,她和贵妃傅静姝起了争执,明明是傅静姝失礼,先帝却罚她在乾正殿前跪着思过。
那也是一个像今天这样寒冷的天气,地上积着薄薄的一层雪,很快濡湿了她的蚕丝棉裙,阴冷的寒意像是千百根针一般从膝盖一直扎进她的身体。
然后张有德经过,对着她微施一礼,进了殿中,寂静的夜晚她听到张有德的声音传出来:“陛下,她不过是个才行笄礼的小姑娘,生平最大的错处就是姓了姜,陛下又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呢?”
姜姓在大央是和风姓一样尊贵的姓氏,姜雍容一直引以为荣,当时的她根本不明白张有德的话,甚至还觉得这个老太监脑子有点糊涂。
但先帝正是因为张有德的话让她起身回去,从此给她的只有冷淡,再也没有处罚。
是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无数个寂静的、被人遗忘的夜晚,她睁着眼睛看着窗上一点一点发亮,终于懂得了张有德的话是对的。
她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姓姜。
这是她和张有德唯一的一次交集,叙述起来十分简单,就是“有次妾身被先帝责罚,是张有德为妾身说话”。
风长天摸了摸鼻子:“瞧他恨不能用木枷砸死你那样儿,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但一句话就能让姜雍容记这么久,可以想见,她在这皇宫里实在是过得凄凉。
忽然之间,心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掐了一下。
微微的疼,微微的软。
“雍容,你入宫几年了?”
“回陛下,五年。”
“今年多大?”
“回陛下,二十。”
“二十……”所以当初才不过十五岁。
风长天忽然皱起了眉:“我那七哥,可真不是个东西。”
诽谤先帝可不对,姜雍容正要提醒他注意,就听他接下来大声道:“三百万两啊!足足三百万两!到底给谁了?!难道在宫外头养女人了?!我呸什么女人这么能花钱?!”
姜雍容:“……”
就在这时,天牢深处忽地传来一阵哐哐作响之声,跟着是一声狮吼般的大喝:“风长天!你给老子滚过来!”
第16章 . 天牢 三起三落的羽林郎
这间牢房位于天牢最深处。
外面不是一般的栅栏,而是铁铸的墙壁。
大骂声就是从里面传来,“风长天!你个狗娘养的!偷袭算什么本事,有种跟老子真刀真枪干一场!老子不把你的狗头拧下来当尿壶,就不姓穆!”
姜雍容听说过,是因为这样的牢房,天牢才被称为天牢,专门用来关押罪大恶极、穷凶极恶之徒。
铁墙上开了一道小窗,想来是平时送饭之用,现在正上着锁。风长天懒得问狱卒拿钥匙,直接拧开了锁,推开。
一名大汉被关在里面,他没有戴木枷,粗大的铁链一端拴着他的四肢,另一端则焊死在墙壁中。
他披头散发,身上伤痕累累,遍体血污,但骂起人来依然中气十足,睚眦欲裂,将铁链扯得哗哗响,言辞之污浊,词汇之丰富,让姜雍容叹为观止。
穆腾,二十七岁,出身于西北尧州穆氏旁支,自幼年起便力大无穷,为祸乡里,后来考上麟堂,五年后出师,名列三甲,上殿前演武。
到这里一切都很顺利。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将以远胜榜眼与探花的实力成为当年的武魁,获授五品上官职,用不了几年,便会成为守护大央的一员猛将。
但就在那场殿试里,他的名字被先帝用朱笔抹去,不仅没能成为武魁,甚至连三甲的资格都被褫夺。
理由是:“太丑了。”
从此“穆腾”两个字成为名闻京城的笑话。
那个时候姜雍容正一心一意准备着封后大典,对于穆腾此人的全部印象,和其他人一样皆停留在一个“丑”字上。
是到了两年前,穆腾在尧州揭竿而起,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无论是官军还是其它叛军,挡者披靡,人们才知道大央失去了一位猛将,迎来了一位魔神。
现在这位魔神被拘于铜墙铁壁之中,姜雍容发现他可以算是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其实生得不坏。
只是右颊有一道深长的疤痕,狰狞之相破坏了原本英俊的五官,看上去有点吓人。
“偷袭你娘的偷袭,就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用得着爷偷袭么?”风长天将锁一扔,一样中气十足地破口大骂,“拧不拧爷的脑袋,你都不一定姓穆,谁知道你娘给你找了几个爹!”
姜雍容:“……”
穆腾狂怒:“你有本事给老子进来!”
风长天:“你有本事给爷出来!”
姜雍容:“…………”
穆腾:“你进来!”
风长天:“你出来!”
姜雍容:“……………………”
两人叫了半天,风长天在外面嘻嘻笑,穆腾在里面却是快要发狂。
风长天回头向姜雍容道:“看来那个周镇也是空有其名,给他审了这么久,不单什么都审不出来,这货还这么有精神。”
周镇的残酷之名,在京城能止小儿夜啼。姜雍容轻声道:“陛下,你看看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腿。”
风长天的眼力比姜雍容好得多,只是方才没有注意,这一看之下才发现穆腾的十根手指鲜血淋淋,指甲全被拔了,裤子上血迹斑斑,隐隐可见骨头。
风长天脸上的嘻笑渐渐没了,里面穆腾兀自骂声不绝,风长天忽然道:“姓穆的,你真想和我打一场?”
穆腾眼中发出精光:“谁不敢来,谁生的儿子没□□!”
“那不行。”风长天摇了摇头,“我的儿子可不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