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长天环顾众人:“下一个,谁来?”
姜家的府兵们不自觉后退,全体挤作一团,捕快们试图和两边拉开一点距离, 胆大点的还尝试劝架:“这位大人, 有话好好说,大家都是当差的——”
下一瞬, 他成了第二只哇哇叫着飞进厅上的人形风筝。
其余人见势不对, 连忙就要逃跑, 但风长天就站在门口,一夫当关, 众筝飞起,磬里哐啷之声连响,人全进了林鸣家的厅堂。
“好险, 差点儿没拦住,真要让你老爹逮着,只怕他又要找你麻烦。”风长天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吟吟走向姜雍容,“雍容啊,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吧?”
姜雍容看着他。
他能找到这里,显然是太妃们的计划成功,他顺利找到了梁记酒铺,遇到了返回家中的宋均。
他既然找来了,目的当然就很明确。
果然,风长天的笑容灿烂:“你说太妃们怎么这么好呢?爷想什么她们就给什么!走,咱们拜堂成亲去!”
“……”姜雍容没有动,“陛下,这一队人失踪,很快就会有人查过来。”
“那又怎样?”风长天道,“难不成你爹还要把我也绑过去?”
“陛下若是不想别人知道我们的行踪,可以将这些人捆了,交给林鸣看管。再给林鸣一道圣旨,任何人不得踏入这里一步。”
风长天大赞:“还是我家雍容聪明!”
说干就干,他拉着姜雍容去找林鸣。
他的手甫一握住姜雍容的手,忽然有点讶异:“怎么这么冷?”
他两只手将她的手拢在手心,还往里呵了口热气。
他做这个事情是头一回,没有经验,也没掌握好分寸,原是想呵口气替她暖暖手,结果用力过猛,一口气亲上去了。
嘴唇贴到了她的指尖上。
她的指尖细嫩幼滑,冰冰凉的,像是御膳房里送上来的冰镇杏仁豆腐,散发着一股幽香,他有种冲动,想一口吞下去。
姜雍容整个人轻轻颤了一下。
他的手很暖。
比手更暖的是他的唇。
她在寒风里走了半天,指尖已经冷得像是结了冰,而他的唇就像是一团火,她的指尖有一种快被融化的错觉。
她像是被烫着那样,猛地抽回手。
这一抽,险些跌倒。
因为几乎是同时,风长天放开了她的手,一掌拍在身边的一株青松上。
青松岁岁不凋,但此时松针忽然簌簌而落,瞬间就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一株茂盛的松树瞬间只剩光秃秃的枝桠。
姜雍容:“……”
“呼。”风长天长出一口气,重新拉起了姜雍容的手,“走。”
这间正厅的位置是宅子里最大的一间,被林鸣拿来充作书房用了。
四壁挂着书画,书架上也堆着卷轴,只是被这么多人砸进来,不少卷轴都断的断,散的散,碎的碎,全室凌乱,满目疮痍。
林鸣脸色苍白,正在试图将一幅卷轴从一名府兵身下抢救出来。但卷轴被压得死死的,每抽动一下,那府兵就嗷嗷叫。
姜雍容不由望了风长天一眼,还没等她开口,风长天便抬起一脚,将那名府兵踹到了一边。
林鸣像是这才发现两人进来了,脸上微微僵了僵,然后躬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唔,去寻些绳子来,将这些人绑了。”风长天说着,只见书桌上面的砚台已经被打翻,桌上淋漓一片全是墨汁,竟寻不出一张干净的白纸,他也讲究,随手就把地上一只卷轴拾起来,打算随便在边角上写个圣旨。
结果他的手一碰到卷轴,林鸣立即道:“陛下!”声音大得突兀。
他自己也发现了,笑了笑:“这里都是臣的随手涂鸦,不免污了陛下的眼,陛下若欲赏画,臣倒有几幅前朝空境道人的山水不错。”
风长天一听到“道人”两个字就皱眉,“不必了,爷用这个就好。”
说着就解开了卷轴上的丝结,轴头用的是上好的紫檀木,装裱的技艺一流,纸张顺滑流畅,画面如丝缎一般展开了。
画上云腾雾绕,满纸烟云,两条龙在云雾间出没。
各自昂着首,头角峥嵘,龙睛圆绽,龙身、龙尾、龙爪皆在云雾中之中,偶尔才现出一鳞半爪。
宫中各种着龙的物件最多,刻的龙、绣的龙、雕的龙、画的龙……不一而足,应有尽有,风长天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这玩意儿,开始还觉得新鲜,看多了也就那样。
只是这幅画上的云雾仿佛犹带着水湿气,那两条龙仿佛随时都会从云雾间腾空而起,显出真形。
“这画不错啊!”风长天道,“虽然比老穆的差着点儿,但比宫里头那些强多了。这谁画的?”
说着便去看落款:“傅、知、年,哦,是那个百罪之身被斩首的状元?”
从那名府兵被踹开,林鸣却没有捡起那只卷轴起,姜雍容便觉得这卷轴很可能有问题。
但怎么也没想到,它居然是傅知年献的云龙图。
这幅画很著名,其著名程度,比傅知年充作探花郎时送上的锦绣文章有过之而无不及。
进士们最后一场殿试,乃是在天子面前当庭奏对,并呈上文章。到了殿试一关,已经是为国家选拔最优秀的人才,皇帝一般都是问策论,先帝也不例外。
先帝问的是:“正所谓居安思危,诸君认为眼下大央最大的危机是什么?”
进士们各自呈上洋洋洒洒的文章,傅知年呈上的却是一幅画。
这一幅画,先帝看了很久很久,甚至没有看其他进士的文章,便直接点了傅知年为状元。
“以画点文状元”和“以貌废武状元”,乃是先帝被传为昏君的两大知名罪证。
这幅画据说极得先帝喜爱,先帝将它挂在龙榻之上,每天的睡觉之前和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它。
作为史上最失败的皇后,姜雍容从来没有登上过龙榻,因此这一点无从验证。
但即便不挂在龙榻上,这幅画一定会在乾正殿中,这一点勿庸置疑。
它原该和乾正殿一起随先帝化作飞灰,可现在却出现在林鸣的书房中。
林鸣回道:“先帝殉国之前,将此画赐予臣,命臣妥善保管。”
“我七哥连自己都能烧,却舍不得烧这幅画啊。”风长天叹息一声,将画妥当卷了起来,抬头望天,“七哥,你放心吧,我会好好替你保管它的。”
然后将画往姜雍容手里一塞。
姜雍容:“……”
林鸣俯身叩首,脸上没有一丝挣扎或不舍,朗声道:“有陛下保管,先帝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
风长天最后总算找到了写圣旨的地儿——那两块倒地的门板。
上书:
“入此门者,杀无赦!”
落款:
风长天。
他站在门板前欣赏良久:“这可是爷亲手写的第一道圣旨,雍容,你觉得怎么样?”
“……”姜雍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只好道,“皇恩浩荡,林大人甚得陛下眷顾。”
林鸣看着厅上绑着的那一堆横七竖八的府兵和捕快,再看看院中秃了的松树,最后看看自家的门板,再度跪下了:“臣谢主隆恩,并有一事想求娘娘成全。”
姜雍容微微意外,有什么事能求到她头上:“林大人请讲。”
“求娘娘早日答应嫁给陛下。”林鸣叩道,“此乃天下之幸,京城百姓之幸,亦是臣之幸。”
姜雍容:“………………”
*
“哈哈哈哈,什么叫民心所向?就叫民心所向!”
离开林宅之后,风长天的心情还是好得很,“雍容你看,你再不嫁给我,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看不下去了!”
“……”姜雍容实在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双手捧着那只卷轴,递给他,“此物关系重大,请陛下收好。”
风长天没接:“给你的。”
姜雍容一愣:“妾身用不着它。”
“我瞧你看见它,眼睛都直了。”风长天眼角带笑,“既然是你想要的,爷自然要弄来给你。”
有什么东西飘落在脸上,细碎而沁凉,姜雍容愣了一下,才发现是雪花。
阴沉了一整天的天气,终于下雪了。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也觉得如释重负,还是因为风长天的眸光太过明亮,姜雍容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仿佛起了一点变化 ,有了一道明净的光。
那光就在他的眼睛里,直接望进她心中。
那颗倦怠无力的心无法承受这样的重量,她像是被扎着一样迅速地别开视线,改口问:“几位太妃怎么样?”
这个话题改得十分生硬,好在风长天很好说话,告诉她道:“她们好得很。你爹原要审她们,结果她们一个个晕的晕,哭的哭,还说要去皇陵哭文宗皇帝去,你爹也拿她们没辙,我赶到的时候你爹已经离宫了。”
说着,顿了顿,道,“不过,你不见了,他急得不行,总算像点爹样了。”
姜雍容慢慢地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个话题真是找对了,方才微微激荡的心头很快静下来,静得微微发冷。
她轻声道:“可不是。”
父亲当然急。
一来有用的棋子不见了,确实心急。
二来急给所有人看,他是一位挂念女儿的父亲。
三来越急就越能惊动风长天。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从前父亲在她眼中如同神明,他睿智聪慧、潇洒飘逸、才华横溢,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及得上。父亲的每一个决定她都觉得无比完美,脑子还来不及分析,人就已经顺从。
但现在,父亲身上那层神明般的光辉消失了,她忽然明白父亲也只不过是个人,每一步的所思所想都有迹可循。
风长天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没什么。”姜雍容道,“妾身只是在想,陛下收到消息,还能记得扮成羽林卫,可见陛下的心思沉稳缜密,实在是社稷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