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这小伙子不错!
到了尸体旁边,胡虞候将黑布揭开,露出了那具男尸,他上前辨认了一番,不认识。廖书吏如今也是位成熟大叔了,他在县衙里还管县里的人口登记,县里常住人口,他基本都有些印象,不过他也摇了摇头,不认识。
两个人都悄悄松了口气:死者不是本地人,那就好办多了。
花有财把工具箱打开,拿出一双布手套戴上,却并不急着检查尸体,他弯着腰,仔细的把尸体周边检查了一遍。可惜,昨天下过大雨,尸体四周并没有留下太多有用的痕迹。
花有财开始蹲下来检查尸体。尸体被布包裹得很好,只不过包布吸满了雨水,尸体像泡在水里一样有些发白。
“从身下的泥土来看,尸体是昨日大雨之前被丢在此处的。年龄二十三岁左右,死亡时间不超过三日。全身无出血点,身体四肢完好,头部无异物……咦?等等!”花有财突然打住了。
他回头到工具箱里拿出一个细长的镊子,小心的在死者的耳朵里掏了掏,镊子从耳道深处掏出来一点粘稠液体,银亮无味,花有财心里一惊:怎么又是水银!
花荞看见阿爹去拿镊子,人就已经凑了过去。胡虞候和廖书吏早就见怪不怪,也不阻止。
花仵作的这个神奇女儿,从七岁开始,她爹去哪里验尸,她就跟到哪里。不但老往她爹跟前凑,小姑娘还一点不怕尸体。那些衙役老逗她,问她为啥不害怕?
小花荞眼皮一翻说到:“人死了一动不动,跟个物件有何不同?他们又不会害人,而且不会问东问西,相比起来,活人更可怕!”
后来再没人敢问她,再问,就连死人都不如。
对于花仵作带闺女出勤这件事,许县令理解的说:“仵作手艺是代代相传的,兴许,花仵作想把女儿培养成女仵作呢?只要不影响办案,又不向我要俸禄,随她去吧。”这就算官方明许了。
许县令之所以这样通达,那是因为花仵作是宝应县衙的红人。他验尸的水平,整个扬州府都无人能及。
有一年八月,兴化县张家沟,发现了一具高度腐烂的女尸,兴化仵作说,已经无法检验。可那女尸所穿服饰又非常华贵,兴化县令不敢怠慢,有个捕头向他举荐了宝应县的花仵作。宝应县令说:“你去便去,不过路上盘缠让兴化负责,宝应可没有这笔支出。”
盘缠是小事,花仵作连夜赶马车去了兴化,马车上还坐着撒娇打赖跟来的花荞。
到了张家沟,花仵作一看,尸体周围已经出现大量蝇类蛹壳。死者头部及面部已经白骨化,胸廓及腹壁组织干化,并被皮蠹咬食,下肢大部分干化,有部分甚至蜡化。
这在大明,还真是没有办法再从尸体上辨认出什么。
花仵作不再去看尸体,只蹲在尸体旁边仔仔细细的辨认收集那些蛹壳,最后被他分成了八、九堆,他告诉花荞:“你仔细看看,这是八种不同的食尸蝇。它们繁殖后代的时间各有不同。所以,我们只要找出它们繁殖的重叠时间,就可以基本认定死亡时间段了。”
“阿爹,这么多种蝇都要记得吗?”阿爹第一次教她认蛹壳,花荞有点懵。
“回去阿爹把活蝇画给你看,你就容易记了。”
最后,花仵作挑出了巨尾阿丽蝇、紫绿蝇和棕尾别麻蝇三种。它们在尸体上存活的时间为四月和五月。花仵作最后推断,死者死亡时间为当年四月十五,到五月十日之间。
捕头根据这个时间,去排查兴化县的异常人员,最后锁定了县里的一个混混“三把输”王三狗。王三狗好赌,又三把必输。当年四月间,忽然手头阔绰起来,天天吃住在赌场,很多人都记得这件事。
审讯之后,王三狗招认,此女确实是他在张家沟偶遇,被他打死劫财。
当时应天府还是京都,兴化到京都去查四月底的报失人口,果然找到了翰林院学士的夫人,从应天府回淮安府探亲,路径张家沟,夫人要下车方便,却从此没了踪影,久寻无果。
这个正五品的翰林,向皇帝上表为兴化县令请了功。花仵作就在扬州府一举成名。
小小的蛹壳也能帮助破案,花荞对阿爹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每次验尸的时候,她更是对阿爹的一举一动都注意观察。
所以,当花仵作的镊子,从尸体耳朵里掏出水银,花荞也看见了,父女两个交换了一下眼色:这男子的死亡时间,和郭轻尘的死亡时间几乎一致,身上器官内又同样被灌上水银,太像同一个凶手作案了。
只不过他们一个被扔进水里,一个被扔到荒山。
忽然,花荞悄悄指了指尸体腰上系着的腰带小声说:“阿爹,你看!”花有财看向那条腰带,是京城里年轻公子装饰的款式,上面坠着些不值钱的小饰物,其中有一个水滴形的铎针坠子甚是别致。
花荞用手指将坠子往上一翻,这下,花有财也看出来了,这不是什么男子用的铎针坠子,而是用一个女人的耳环改造的。
花有财照例将检验所见,让廖书吏记录了尸案,由于初步定案为他杀,胡虞候也在尸案上画了押。回去之后,还要召集几个虞候、捕头来议案。
小吏将尸体搬上木板,绑上麻绳拖了上去,搬上牛车,送城外的义庄去了。
第8章 会私塾徐之锦受托
既有花家的马车在,回去的时候,大家都乐得不用走路。县衙给小吏发的衣服鞋不多,衣服也就算了,可他们跑案子的翻山越岭费鞋啊。许县令当然是指望不上了的。
“这脸面生,应该不是咱们宝应县的人。”胡虞候说到:“什么人杀人之后特意跑到这里来抛尸?这也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
“恐怕不是特意来丢在这的。那个地方有个拐弯很窄,说不定是尸体从马上、马车上不小心滚下去,坡那么陡,没有工具根本拉不上来,所以就留着那里了。”花仵作又谨慎补充道:“我只是假设,不要记录、不要记录。下过雨了,周围也找不到尸体滚下来的证据。”
廖书吏摇头叹气道:“昨天一个自杀,今天一个他杀,最近真不太平啊。回去让钱训术卜个卦。”
“切……!”花仵作和胡虞候都笑道:“钱训术的卦能灵,母猪都能上树了!他也就是能蒙蒙许县令而已。”
坐在前面的花荞和徐之锦,想起钱训术装神弄鬼的样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花荞在想:死的是个什么人?与郭姑娘有什么关系?他们都是水银中毒,水银可不是满大街都是的。若是二人有联系……那个男人腰带上挂着的耳坠子,会不会是郭轻尘的呢?
“在想什么呢?快进城了。”徐之锦见花荞一直在出神,小声问她。花荞转脸看着徐之锦,眼睛亮亮的,嘴角挂着一弯俏生生的笑。
徐之锦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雷击了一下。正在他心跳加快之时,只听花荞小声问:“徐三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徐之锦忙挺直了胸膛道:“你说,我一定办到。”
花荞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朝马车里指了指,轻声说:“我爹在后头,晚上吃了饭,咱们私塾见面再说。”
虽然徐之锦离开私塾也有两年了,但私塾他还经常回去,有时是去请教吴先生课业问题,有时是去帮吴先生喂喂马、劈劈材,干点小活。这就是他与其他富家子弟不同的地方,也是吴先生一直很喜欢他的原因。
徐之锦愉快的点点头,一抖缰绳,马车快步进了县城。
匆匆扒了两口饭,徐之锦就溜去了私塾,转了一圈东厢,也没看见吴先生,他便坐在学堂里等花荞。过了一会,花荞扶着门框,探出半个脑袋,笑眯眯的问:“徐三哥,怎么不见吴先生?”
“我来的时候就没见到他,许是出去了。”徐之锦笑着站起来,问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个不是给你的,”花荞举起一个食盒,笑道:“这是我阿娘让我送给吴先生的。”
花荞话音刚落,吴先生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花荞身后问:“你们两个,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在聊什么?”
花荞忙把食盒塞到吴先生手上,笑着说:“先生真是神出鬼没。这是我阿娘包的饺子,让我送过来给您尝尝。”
“我……是路过,进来看看先生……”徐之锦脸有些红。这么多年,一撒谎就脸红的毛病,他可一点没改,花荞暗笑。
“看也看过了,那我就回房了,你们接着聊。”吴先生又意味深长的看了徐之锦一眼,笑道:“下次,把你新写的策论拿过来,你不就有借口了?”
“好……”徐之锦想也没想就回答。低头想想不对,还要再解释一句,再一抬头,先生已经端着饺子走了。
“你呀,你就不能做坏事。”花荞嘻嘻笑着,进来坐在徐之锦旁边的座位上,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徐之锦:“今天你请我吃了翡翠烧卖,我就请你吃葱油饼。我娘烙的,比街上马大娘卖的好吃。”
徐之锦接过来,“嘿嘿”笑了两声,还真打开吃了起来,刚才跑得急,晚饭也没好好吃。他问花荞:“今天你说要我去做什么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花荞对着徐之锦勾勾手指头,徐之锦连忙把头朝花荞凑近了些。
屋顶上的人顿时不满意了:什么臭毛病?说句话还要凑这么近。花荞声音虽小,说的话,却还是一字不漏的进了他的耳朵。
“我悄悄去给郭大姑娘验了尸,她不是自杀,我怀疑……她的死,与今天我们发现的那具男尸有关!”
花荞说话凑得近,气呼到徐之锦的耳朵痒痒的,他正在心猿意马,等听清楚花荞的话,那点痒痒也感觉不到了,他只掉着下巴,结结巴巴的问:“你……给她……你又去扒人棺材了?”
“嘘……小声点,”花荞连忙说:“验尸这件事,除了我爹,就你知道。”
屋顶上的玄衣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不同意。
“他们两人的死亡时间基本一致,都是三天前,又都是死于水银中毒。所以,徐三哥,我想请你帮我查查,县里什么人可以弄到水银?”花荞认真的说。
“水银出自朱砂,术士都会炼这个东西。咱们县就两个术士,一个是县衙的钱训术,一个就是东街上给人算卦的'差一点’。”徐之锦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
花荞摇摇头说:“不止,水银可入药,主要是用来杀虫和攻毒,所以药铺里也会有。灌到尸体里的水银,量一定不会太小,否则不会立刻死亡。”
徐之锦现在知道,花荞为什么找他去办这件事了。宝应县城一共有四家药铺,其中三家都是他们徐家的产业。花荞请徐之锦帮忙,他可以从内部查,更容易得到真相。
“好!不管是术士还是药铺,我都去查查。”徐之锦也是一个破案迷,收集了一堆《狄公案》、《包公案》,梦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青天大老爷。
“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花荞笑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得赶紧回去,一会阿娘要找我了。还有一个线索,不过,可能要到郭姑娘的闺房里查一查,这还真难办……回头再找你吧。”说完,花荞朝徐之锦摆摆手,一溜烟跑了。
我希望你有事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我。徐之锦看着花荞的背影暗想。
屋顶上的玄衣人当然听不见徐之锦的心声,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走的,连一点动静也没听到。
第9章 小花荞揭阿爹秘密
花荞刚跑出私塾大门几步,想起阿娘说,姑娘家在外面再急也不能跑,便收住了腿,挺胸含颌沿着路边小步快走起来。
阴影里那个玄衣男子,先是一脸不解,仔细看看后一脸释然,轻笑道:“装!”
进了自家院子,花荞一看杂物房里有灯光,便蹦蹦跳跳的跑过去:哎,到家了,总算不用装了。
“阿爹!”花荞探出半个脑袋往杂物房里看,花有财朝她招招手,表情却很奇怪。花荞出门去私塾的时候,阿爹还没从义庄回来。
“怎么了,阿爹?”花荞赶忙进去坐在花有财对面:“是议案不顺利吗?”油灯光下,花荞忽然发现阿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不由得愣了愣神:阿爹这么老了吗?
“确实不顺利。尸体进了义庄,张虞候和李捕头也去了,虽说他们也赞同男尸死于水银中毒,可张虞候却说,尸体是在县城外发现,死者又并非本县人口,建议以挂案处理。”阿爹淡淡的说。
花荞却不淡定了:“挂案?挂案不就是不破案了?李捕头和胡虞候也同意吗?”
县衙有时会碰到没头没脑,又没有苦主报案的案子,那就会“挂案”。顾名思义,案子挂在那里不去处理。运气好,将来有别的案子带出这一桩,案子就破了。运气不好,挂够几年,也就销案了。
“不同意能咋样?若不是与郭姑娘联系起来,确实无从下手,也符合挂案的条件。衙门里事多,谁愿意多跑一件费力不讨好的?”花有财抬起头来,将手里的表递给花荞道:“你帮我拧拧,看是不是有点打滑?”
花荞接过表,用手指尖捏着手表右边的小钮拧了几圈:“没事啊,能拧得动,可是……指针还是没有动,刚才您又修过了吗?”
花有财把表拿回手里笑道:“是我太高估自己了。自从来到这里,这块表就没走过,我还总是妄想可以修好它……唉,也就是无聊的时候拿出来弄弄。”
“阿爹,你不是说,你家乡还有石英表、电子表,那是不是比机械表用的更好用?”花荞托着腮问到。
“那也不行,没有电池换,这么多年,早就不走了。你不记得那台照相机了?”花有财边说,边把手表塞回到箱子里,苦笑道:“老喽,阿爹家乡带来的东西,全都寿终正寝喽。”
花荞突然有些想哭,她竟从阿爹的话里听出几许凄凉。阿爹,一定是想他家乡了。
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第一次发现阿爹秘密的那一次。
小花荞七岁的时候,不能上私塾了,阿爹就在家教她读书。阿爹教四书五经不行,经常解释得不清不楚。还上私塾的时候,花荞就批评过他:“阿爹,你再这样教我,吴先生就要找你去谈话了!”
可阿爹其他的知识简直就像汪洋大海,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爬虫,花荞问的任何问题,他就没有不知道的。
七岁的小花荞正是嫌死狗的年龄。一天,她脖子上挂着一个重重的黑色坨坨跑出来问:“阿爹,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宝贝?”
花有财吓了一跳,赶紧连人带那个黑坨坨一起抱进了杂物房,把她挂在脖子上的东西取下来,问她:“你在哪里找到的?以后不许乱翻阿爹的箱子,知道吗?”
“我的小乌龟不见了,我怕它爬到箱子里面……好吧,下次我再不乱翻了。不过阿爹……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小花荞知道阿爹不会真的骂她,她的好奇心可没有停止跳动。
“这是……阿爹家乡的东西。”
“阿爹的家乡一定有很多先生也没见过的东西,阿爹懂的,连先生也不懂。”这一点,花荞很肯定。
“花荞,阿爹的这些东西,你可不能去外面和别人讲。阿爹的家乡和大明朝是……敌对国家,如果被别人发现,阿爹可能会被赶走或者被杀头。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