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口音听上去一点桐城的口音也没有,不像是本地人。
出去了一趟,程嘉懿的头发又湿了不少,裤脚上也粘上了不少溅起的水渍和泥点。
他把袋子放到床头柜上,走到她身侧将相框拿起:“嗯,我是桐县的中考状元,桐城一中就招了我进去。”
桐县是桐城管辖的一个县级市,山清水秀,不少桐城人把那里当成后花园,双休日或者小长假都会考虑在那里过上个一两天。
“好地方。”黎溪由衷地赞赏。
程嘉懿看她:“你去过?”
“没有。”她应得快得宛若根本不过脑,“但能养出程先生这样风光霁月的人,想必也是个诗情画意的地方。”
这又哪里是脱口而出,分明是深思熟虑,最差也是熟能生巧。
可管它是哪一种,反正能博得被赞赏人一笑就足够了。
程嘉懿唇边笑意久未褪色,调侃:“那你明天可以去验证一下。”
明天?
“我们最终的目的地……是你以前的家?”
他点头:“昨晚的会议上我是是说带你回家,他们都以为你会一直留在这里。但散会后我单独和程先生说,最终带你去的是我家乡。这件事只有我们叁个知道。”
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对任何人的怀疑,包括嫌疑最低的俞乔。
一切不得已的欺瞒,都是为了她而设计的,黎溪也没有立场指责程嘉懿不近人情。
突然想起俞乔在离开前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倚上摆满装杯的陈列柜,含笑看把相框放回书架上的人:“程先生这样做,好像在为了我背叛全世界。”
她笑出声:“这样更像私奔了呢。”
一间狭小陈旧的老房子,一对被淋湿的孤男寡女,不做点什么对都不起这瓢泼的雨夜。
只可惜程嘉懿的世界终年下雨,他一根淋湿的柴,用再烈的火也燃烧不起来。
他拉开衣柜柜门,从里面拿出拿出放在最上面的,和给黎溪那套颜色相差无几的衣服,然后又顿住了几秒,塞了回去,往下面又翻了翻,找出了一套被压得皱巴巴的长袖睡衣。
逗程嘉懿也只不过是日常娱乐,黎溪也不期待他会回应,见他不理自己,又把目光投向床边夹满照片的几根细麻绳和铁架。
非常奇特的,上面大部分照片都是拍立得照片,内容也非常统一,全是程嘉懿。
有在边看书边吃饭的,有在操场锻炼的,还有他趴在桌子上休息,灿烂的阳光横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在旁边脸上一道如山峰一样的阴影。
而下一张就是趴着的他睁开了眼睛,眼神不满地盯着镜头。
哦,原来全是偷拍回来的。
黎溪忍不住笑出声来,正要伸手取下那张照片,程嘉懿突然喝住她。
“别拿下来!”
他声音不大,语气也说不上重,短促而郑重,听得黎溪一下子就停住了手。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大,程嘉懿立刻道歉:“对不起,我反应过激了。”
但也没允许她继续去碰那些拍立得照片。
“没关系。”黎溪异常的大度,还特地把手背到身后以示清白,在成功获得程嘉懿的愧疚感后飞快抛出问题。
她指了指墙壁:“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帮你拍的?”
程嘉懿怔愣了一秒,把手中的睡衣放到床上,径直走到照片墙前,粗略地从左到右看了一遍,有笑意从眼底浮现。
“是她。”
得到了意料中的答案,黎溪却隐隐有些心酸。
她走近了一点,也学着程嘉懿从左边看起,只是较他认真了几分。
从头到尾,从上到下,一共四十五张,四十四张偷拍来的单人照。
“她一定很喜欢你。”
余光看到程嘉懿猛地低头看自己,黎溪也不动,只盯着放在正中的那张他挡镜头的照片。
程嘉懿的手很大,也几乎把整个镜头画面挡住,但挡不住他下半张脸。
唇角扬起的下半张脸。
“为什么这样说?”
他问得很轻柔,不仅是声线轻柔,更加是情绪的轻柔,哪怕他急切地想听到答案。
和他照片上一样,难以掩饰的温柔和雀跃。
“感觉啊。”她手指凌空慢慢划过,隔着空气和距离触摸相纸,“她知道你哪个角度最好看,构图也做了功夫,力求不让其他事物抢夺你的显眼位置。”
最后她收回手,抬头望进程嘉懿笑意轻柔的眼内:“你知道你自己最好看是什么时候吗?”
程嘉懿摇头:“不知道。”
“真可惜呢。”黎溪指了指那张挡镜头的照片,“程先生美在想触碰又收回手的时刻。”
又再次抬头看他:“也就是欲拒还迎的时候。”
太阳从西边升起,程嘉懿不再像以前那样送她白眼,低沉的笑声从他胸腔里发出,带着共振,连离他几拳远的黎溪也感觉心弦被振动出了几分弹跳。
气氛不错,黎溪乘胜追击,力争今晚就能看见那轮月光的庐山真面目。
“那你喜欢的人在这里吗?”
程嘉懿愣住了,唇舌磕绊了一下:“哪、哪里?”
黎溪看向挂得最高的那幅合照。
和毕业合照不一样,这应该是学校春游路上的一次合照。
程嘉懿虽然还站在边缘位置,但他不再格格不入,做到了真正的鹤立鸡群,穿着蓝白校服,背着黑色双肩包,眉目舒展,春风得意。
“不,她不在。”
黎溪收回目光看向他,看他陷入回忆,笑意一点点加深,最后不加掩饰,表情和照片上的那个他重合。
“她是拍照的那个。”
*
程嘉懿身上还湿着,千叮嘱万吩咐黎溪千万不能动墙上的照片后,终于愿意到浴室洗澡。
房间里又剩黎溪一个人,只不过多了从浴室传来的哗哗水声,比已经变小的雨声更响亮,更能让她安心。
照片墙近在眼前,巨大的好奇心驱使她走过去,取下一张张相纸,仔细研究个中秘密。
要是在平时,她肯定这样做。
但看到照片里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程嘉懿,她退却了。
不是不想看,而是害怕,害怕看到程嘉懿和那个人磅礴的爱意,让只处心积虑想去亵渎的她自惭形秽。
她拿什么去比较呢?
陪他走过校道的人是那轮月光,陪他上课下堂的人也是那轮月光。
那个人经历过程嘉懿的喜怒哀乐,见他过欲言又止,欲盖弥彰的模样,然后细心记录下来,被他张贴在床边,妥帖存放。
她尝过他嘴唇的味道,知道他手心的温度,得到过他所有的爱意。
而这些黎溪从来没有得到过,她只是个恶劣的投机主义者,她得到的一切都是抢夺或捡漏回来的。
甚至,她连窥看他们的过往的勇气也缺乏,是另一种“想触碰又收回手”。
是肮脏的,不能见天日的。
她突然想去见何之白,去听她再问一次: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
或许现在,她可以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