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叁盏油灯下,莱落扶着林晚卿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敷药。
那日护“婚书”的时候,林晚卿的手被热油和明火溅到。伤口又红又肿,还起了水泡,几乎是烧伤的程度。所幸的是范围不大,只有叁指宽的一块。
莱落寻了块纱布,沾上药汁轻轻敷了上去。
“嘶——”林晚卿蹙眉哼了一声,但很快又收住了,苍白的下唇被咬出一个浅浅的血印。
手上的力道再轻了几分,莱落也跟着蹙了蹙眉,心疼道:“姑娘若是觉得痛,就别看了。”
林晚卿笑了笑,自言自语,“伤口得看清楚才行呀,看清楚了,才知道该上什么药。”
莱落一时无言。
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熏得人喉咙发苦,眼睛发酸。火光下,两个人影对坐,憧憧得被映到了墙上。
莱落看着那块翻卷的皮肉,忿忿道:“姑娘真傻,为一张破纸伤了自己,不值得。”
林晚卿神色微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从今往后,她与苏陌忆的联系,大约也只剩这张纸了吧。
故而她贪心地想留个念想,毕竟是真心爱过的人。
莱落见她不说话,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便也收了方才的抱怨,专心上药。
小间的门被推开,梁未平从外面行了进来,将手里的一碗药递给了林晚卿。
“才煎好的,晾一晾再喝。”
“嗯,多谢梁兄。”林晚卿应承着,莱落将药接了过来。
梁未平看着两人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几番欲言又止之后,他终于问到,“你真的跟苏大人……”
“嗯,”林晚卿点头,平静道:“梁兄别问了。”
梁未平张了张嘴,见林晚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也不好再追问什么,便叹了口气,起身取来两个火盆放到了她的脚边。
“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办?”
林晚卿没有说话,莱落却接过话头道:“当然是离开盛京,这里有什么好?夏天热冬天冷,人还讨厌。”
“哎……”梁未平继续叹气,“还是等手上的伤好了吧,而且好歹等最冷的几个月过去不是?这天天都是大雪封道的,也不好赶路啊。”
“嗯,”林晚卿点点头,依旧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我去给姑娘铺床。”莱落说着话,转身往梁未平的寝屋走去。
梁未平怔了怔,赶紧挡住莱落,“我说要收留她,又没说要收留你!况且……”
他瞟了眼外间那个硬梆梆的坐榻,一万个不愿意道:“我好心收留,你也不能鸠……”
“喀嚓!”
一声脆响打断了梁未平的质问,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看见莱落徒手捏坏了寝屋的门框,碧蓝的眸子里盈满杀气。
“鸠……拒绝我的好意吧……”话锋一转,他立马哆哆嗦嗦地改了口。
莱落对着他伏身一笑道:“多谢梁大人。”
林晚卿倒是没看到这一幕。
她嘬了一口手里的药,从舌根到胸口都是苦的,苦得让人麻木。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苏陌忆为了救她,被凶犯捅伤。
她给他熬了黑糊糊的药汁,他不肯喝,是她逮着鼻子灌下去的。
人就是这么奇怪,之前浑然不觉的片段,陷在苦涩里的时候,回忆起来便都是甜的,甜得让人鼻眼发酸。
她深深吸了口气,将手里的药一饮而尽。
里间的莱落不知发现了梁未平的什么东西,嚷嚷着要看。梁未平不让,整个人趴在床榻上死抠着床沿,被莱落一脚踹了下去,躺在地上哀嚎不止。
“本官的床是给我林贤弟准备的,你只配睡地铺!”
“在枕头下藏春宫图这么龌龊的事都能干,我当然要和姑娘一起睡,谁知道你有没有打什么歪心思?”
“我……我、我一个正常男人,不勾引人妻、不嫖娼诱奸,看两幅春宫图有什么错?!你还给我!”
“喀嚓!”
“唔……算了,你留着吧……”
林晚卿端着喝空的碗,静静坐着,看见眼前这一幕鸡飞狗跳,不禁笑了起来。
窗棂上的那一抹弯月像嵌在上面似的。
终于没有下雪了,月色皎皎,映照窗棂,将她独坐的影子拉得老长。
“哎……”林晚卿叹气。
苏陌忆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一向待人疏离,自是没有叁五好友可以解他烦忧。
可他的事,她再也不管了了。
林晚卿神情落寞地拨了拨面前的灯芯。
烛芯呲呲啦啦地响,火光渐盛,映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和那张棱角分明的刀刻俊颜。
苏陌忆放下手中的案卷,闭眼揉了揉眉心。
近日来实在是公务繁忙,他已经连续数日只睡了两个时辰。
永徽帝谋划除夕夜招宗亲入京,伏击梁王。故而他需要提前清查朝中的梁王党,以确保计划的万无一失。
今日是永徽帝准他的休沐。苏陌忆却回了大理寺,将萧家的案子从头到尾理了一遍。
入大理寺这些年,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这份案卷被束之高阁,他不碰、不看。
若不是林晚卿,他大约永远不会将它翻开,把幼时的恐惧扒开再历一遍。
父亲和阿娘相继离世,都是忽然之间的一场变故,一而再再而叁地让他措手不及。
他是个极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把自己活成一块冰,躲在严苛的律法里,不接近、不共情、铁面无私、按章办事,不交付自己,便不会被抛弃。
他受不了林晚卿的若即若离,更受不了她两次被拆穿身份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离他而去。
在她面前,他好像又变成那个牵着阿娘冰冷的手不肯放的孩子。
“噗——”
夜风吹开一扇半掩的窗,灭了一盏烛火。
室内骤然暗了下来,唯余清冷月光,静静泼洒一地。院子里有几棵竹,在冷风中发出“沙沙”的呜咽,搅得人心神不宁。
案子也看不下去了,苏陌忆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去关窗。
院子里,司狱将头卡在一块栏杆的缝隙上,目不转睛地往林晚卿原来住的院子看。那道孤独的影子被月光拉成一片暗雾,司狱于寒风中静立,仿佛不会觉得冷。
苏陌忆倏尔心中酸涩,哑着嗓子换了它一句。
然而司狱只有气无力地动了动耳朵,连头都不曾回一个。
苏陌忆没有办法,裹了件绒氅,又拿了床厚绒毯,行到了司狱身边。
“不冷?”他问,随手将毯子扔到了司狱身上。
司狱毫无所动,扭头翻着眼白看他,嗓子里呜呜两声,又把头卡在了木栏上。
苏陌忆没有办法,蹲下来替他围好毯子,又看了一眼它丝毫未动的碗,妥协道:“要去散步吗?”
司狱这才有了点生气,站起来甩了甩尾巴。
它还是一如既往地痴迷林晚卿的院子,不管不顾地拖着苏陌忆往那儿走。
不觉之间,一人一狗又再次在那道矮墙外停了下来。
院里的梅花开了一茬又一茬,暗香阵阵,落英铺了一地,倒是看不出一点残败的影子。
只是屋里再没有人点灯了。
周围暗沉沉的一片,只有风吹过枝丫,发出的干涩声响。
司狱嗅了嗅满地的梅屑,在小白的木屋前转了两圈,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呜呜哭起来。
苏陌忆被它哭得心烦。
他解了司狱的链子,脚下踌躇片刻,还是举步向林晚卿的屋子走去。
门扉被推开,伴随着陈年老旧的一点擦响。
屋内还是原来的样子,她用过的软垫、被衾;读过的书籍、案卷……
他行到书案前,随手拿起上面的一本小册——是林晚卿的笔迹。从年号到州府名,从案件名到经手人,她用编号仔细地记载下来,且无一例外地用朱砂笔进行了批注。
苏陌忆心中一颤,像有人用指尖捻起了他心口的肉。
这些都是他办过的案子,从十六岁,他入大理寺任大理寺正开始。
胸口忽然有些涩,像压了一块巨石。他移开目光,将手上的小册放了回去。
书册的旁边是一个空瓷碗,底部残余着一点点汤羹。苏陌忆拿起来看了看,闻出是荔枝膏水的味道。
“呵……”他忍不住失笑。
这人倒是惬意,他连日在大明宫伴驾,连个饱觉都不曾睡过。
她闲下来还能一边喝汤,一边编录评价他办过的案子。看来之前是把她惯得太甚,一个月一贯半的月俸是给多了的。
思绪不觉飘远,苏陌忆在书案前,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直到身后敲门的声音将他唤回来。
“大人?”叶青有些诧异,摸来一盏油灯点燃,看见苏陌忆一脸憔悴地站着,手里还拿着个喝空的碗。
“有事?”苏陌忆问。
“那倒没有。”叶青挠挠头,“属下方才去你那边送点东西,没见着人,于是就找过来了。”
“嗯,”苏陌忆淡然应着,放下空碗往回走,“送的可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不是,”叶青道:“是太后让人带来的。说是月安县主第叁次递给她,请她帮忙转交的邀贴。她实在不好再推脱,所以就……”
“我想喝荔枝膏水。”苏陌忆忽然打断他,没头没脑地道。
“什么?”叶青以为自己听岔了。
“现在什么时辰了?”苏陌忆问,抬头看了看天。
叶青一头雾水,如实回道:“戌时叁刻,大人这是要……”
苏陌忆拢了拢身上的绒氅,无甚表情地往外走,“备辆马车,陪我去趟东市。”
*
南朝没有宵禁,故而夜市也是一大奇景。
此刻的东市正是夜场开始的时候,小贩们张罗着自家的铺子和摊位,在鳞次栉比的店招下招徕着生意。
林晚卿带着莱落和梁未平走在前头,眼睛一路扫着街道两侧的小食店。
药太苦了,无论她漱了多少次口都不顶用。她便只得顶着寒风,不辞辛苦地出来买荔枝膏水。
反正也睡不着,转转也好。
月儿高悬,街灯流转。一片光影中人影憧憧,行人有说有笑,吐出一团团氤氲的白雾,倒是驱散了冬夜里的几分严寒。
叁人绕过主街,在东市最有名的小食店门口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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