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同僚兀自夹菜,见怪不怪:“信王根本没将当今圣上放在眼里。他若来了,那是天大的面子;他若不来,那也不出奇。”
对方嘴巴嚅动,终究把话咽回肚子里。
用过午膳不久,太后领着皇帝先回行宫,众宾则由宫人牵引转往妙观斋。听说今年太后特意安排了新戏,礼部筛过好几轮,早半年就在筹备了。为此还将整个妙观斋重新修缮过,不仅加了彩盖棚顶,整个大观台都筑宽许多,两侧搭楼左右开席,足以容下数百余人。
此时刚刚饮饱喝足,天子未至,群臣携领女眷都很放松。一水的宫人随后送来茶盘果点,各戏班子均有安排学徒童子上台预戏,彼时正戏未开气氛先热,倒也不觉等待的时间枯燥乏味。
关若虹正看到精彩之处,挽住身边的人一起分享,扭头却见郭婉宁东张望西,显得极是心不在焉:“婉婉,你在找什么呢?”
关郭两家乃世交,今日赴宴还是同车同行,此时来了妙观斋自也坐得凑近。彼时两家长辈有意结亲,郭家想讨关若虹做过门长媳,而她本人又是心系郭常溪已久,自小便喜欢与其胞妹婉宁亲近,还总端出一副长嫂的关护之心。
说到郭家婉宁,世人都说她天姿卓绝、姝色无双。但见她闻声回过来一眼,这一眼便是顾盼生辉,流光溢彩得令哪家公子不为心动?
关若虹有时很嫉妒郭婉宁,好在她是郭常溪的嫡亲胞妹,否则真怕连郭常溪的魂也要被她勾了去。
郭婉宁搭下眼帘:“我只是在看……信王殿下好似没来。”
关若虹一听,眉眼立刻就弯了起来:“我还道是在你看什么?适才听我父亲与二叔说呀,信王殿下今天是不会来了。你就安心听戏,不怕不怕。”
前一秒的嫉妒下一秒就成了云烟淡散,关若虹心想自己分明是同情郭婉宁的呀,饶是她生得再如何貌美绝尘,可惜命长得不好,偏偏被许给了那位残暴不仁的摄政王,真是太可怜了!
关若虹眼中隐含的讥讽看在郭婉宁眼里,她强忍内心的厌恶不适,状作若无其事将脸别开。
众生百相应有尽有,其所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映在踏春阁上的某人眼中。纪贤提步上楼之时,便见陆涟青侧靠凭栏只身独立,宛若置身天外,冷眼俯瞰苍生万灵。
过去陆涟青就有不食人间烟火气的疏冷与寡情。可自从两个月前他说回府休养归来之后,他整个人的性情就变得更加怪戾孤僻,也变得更加的阴晴不定。
纪贤猜测这期间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只可惜因为陆涟青出宫而不得不被留在宫中的他并未找到求证的法子。
他只听说有关苏情遭遇不策被刺客伪冒身份的事情,再则……
就是有关温浓这个人。
“事情办妥了吗?”
纪贤回神,注意到陆涟青的目光已经收了回来。他容色平淡,只除了眉宇间一股难以化解的阴郁之气久久不散。
“殿下,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准备好了。”
陆涟青薄唇微勾:“别被那些人发现端倪,就让他们好好上台,把整出戏给唱足了。”
纪贤温声应下,他稍作迟疑,缓缓踱到窗口另一侧,顺着陆涟青的目光众览大局:“容从那边来了话,他人就在楼下,几次想要试探究竟,看来是已经有所察觉,似乎想让娘娘与小陛下离场避一避。”
“这是陛下的生辰宴。”陆涟青语气冷断,不予置喙:“他们若是不来,这戏该如何开台?”
见他丝毫没有松口的余地,纪贤心中叹息:“奴才这就下去回他。”
“等等。”陆涟青忽而把他叫住,指骨轻敲窗栏:“去问问容从,阿浓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知道陆涟青紧张这丫头,这事纪贤还真问过:“奴才打听过了,听说太后娘娘允她歇事休养,这两日似乎并未踏出房门一步。”
那天纪贤特地去跟太后打小报告,意在让她把温浓暂且先收回永福宫。恰巧当夜又发生了容欢跑到妙观斋打人闯祸的事情,温浓正好牵涉其中,太后借势说话,把她留在永福宫里。
“一步都不曾出过房门?”陆涟青挑眉。
“奴才打听到的一字不差,确是如此。”纪贤寻思道:“听说每日膳食还都是托请两邻宫女帮忙取的……”
陆涟青皱眉:“去派个人敲门,不管有没有人回应,把人叫出来亲眼瞧瞧,看屋里的人到底是不是她。”
*
就在纪贤派人去往永福宫的同时,温浓却在正华宫门附近意外遇见老熟人,并被对方拦下了。
“怎么是你?”昔日郭小公爷君子卓然,眉眼端的朗朗之色,顾盼神飞,神采昂然。可自他拦下信王车马被家中责令禁闭不出,数月下来人显削瘦,但也变得沉静而稳重许多。
郭常溪没想到这么巧,这是他罚令禁闭两个月来首次出门,孰未料想一出门就又遇上了这个女人:“我听说你进宫了,还是信王送你进宫的?”
“我本来就是今年入宫待选的采女,信王宽恩,不过是顺手送我一程罢了。”温浓试图牵开唇嘴,但她并没有那么做,又或许是做不来。
换作其他时候遇见郭常溪,她都不愿与其周旋,更何况此时此刻她已全然没了心情。不光没心情,情绪还一度在崩塌的边缘不断游走。温浓试图挣开他的手:“奴婢还有其他要事,先走一步。”
可郭常溪却未松开手:“你身上那是什么?血?”
温浓呼吸一窒,低头发现不光袖袂沾了血,裙裾上面隐约也沾了几滴血渍,正是那名被割的小兄弟身上溅出来的。
“这血不是你的吧?”郭常溪细细打量她的妆发与衣饰,很快就能从中发现更多不寻常的蛛丝马迹,双目如炬:“你的脸色很难看,手还抖得这么厉害,是否就在遇见到之前发生了什么?”
“——你杀了人?”
这人神思敏捷,洞察能力更是超乎想象,温浓声色一哑:“你别瞎说、我刚在膳房帮忙杀鸡,不小心沾了鸡血,老大厨让我回去换身衣服再过来,赶时间呢,你别拦着我。”
“杀鸡?”郭常溪轻笑:“御膳房自有专门杀鸡宰羊的屠手,何时听说过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去杀鸡?更何况还是信王亲自送进宫来的?”
他的笑声徒然一冷,扣住温浓的手腕施重力道:“你怕不是杀人之后落荒而逃,既然此刻为我所擒,定要将你绳之于法,必不许你逍遥天外——”
温浓被他气的:“你有病是不是?现在不是我杀别人,是别人要杀我!”
郭常溪面色一整,凛然作色:“你快说说,究竟发生什么事?”
温浓见他不依不饶,定要讨个究竟,她心念电转:“你今日进宫,也是来参加小陛下的生辰宴吗?”
郭常溪颌首,若非如此,就算途有小公爷这一层身份,等闲也是进不了宫。更何况他前阵子还冒犯了信王,这等同于得罪了整个朝廷,因为他路拦信王车马是为胞妹郭婉宁的婚事说事,而信王与郭婉宁的婚事乃是百官上表、皇帝亲赐。
忠国公府为了抹平这事耗费多少功夫,眼看着两个月下来这事好不容易拂过去了,这才放郭常溪出来,命他趁着今日生辰宴能进宫面见信王,最好亲自与他赔个不是。
温浓双眼一亮:“我跟你说一个事,给你机会带罪立功,你干是不干?”
郭常溪皱眉:“你先说。”
温浓知道郭常溪出于谨慎,怕她别有企图。这人声名在外,逢人都说端人正士,是个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估且不论上辈子郭常溪如何坑害她的,此人若是知道妙观斋里有人要炸大观台,一定会想办法阻止的。
“宫中混有刺客,我正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他们,又被他们追杀的。”温浓说这话时很紧张,嗓子都要噎不出声音了:“你替我去给信王报信,告诉他有人图谋不轨,今日欲炸大观台!”
郭常溪愕然:“什么?!”
“你让信王立刻驱散聚集在妙观斋的所有人,刺客混入其中意欲杀他,他知道是你报的信,事后必定重重有赏!”温浓卯足了劲地鼓弄他,知他想要什么,还特意提点说:“说不定他一高兴,同意解除你妹妹的婚事呢?”
郭常溪神情莫测,似是被她的说辞吓唬住,又因她说的极有道理,动了尝试之心。可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他的家人同样身在妙观斋里,一旦埋伏其中的刺客暴起,必会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患。
“走,我们现在立刻动手去妙观斋!”
郭常溪攥住她就要走,温浓死活不肯动:“我我我腿软、走不快的!与其带着我拖后腿,不如你先赶去报信再说!”
郭常溪冷冷回她一眼:“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我当如何说服信王?你身上有证据,你还是目击证人,由你亲自去跟信王殿下说,想必更有可信度与说服力。”
万万没想到郭常溪这么不好蒙,温浓欲哭无泪:“你别拉我,我真的走不动啊——”
郭常溪定定看她,倏然把人一抄,往肩上一扛:“我带你走。”
“……”
温浓哭瞎!!!
第38章 君子 端人正士,正直之君?
今日云淡天清, 暖风和煦,恰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皇帝生辰更是一个好日子,太后心情上佳, 由早至今笑靥未抿, 气色喜人。
午膳过后,她在宫人簇拥之下返回行宫换了身桂金云鹤水纹宫袍,画了新眉如柳月儿弯,肤白宛若凝玉琼脂,高盘的发髻金镶冠珠,既显气质淡雅雍容,又显身份何其尊贵。
太后乘坐凤辇姗姗来迟, 彼时妙观斋前前后后均已满席。
瞧见太后来了,几位诰命夫人哄堂一聚,都想争着先与太后攀谈几句。其实今日内宫不光只有太后出席, 昔年风光无限的三妃均也到场, 只不过随着家族日渐凋落, 没有任何依傍的她们就只能低调行事, 安份守己。
听说皇帝的龙辇正在来的路上, 安然落座的太后在宣平侯夫人的陪同之下笑说几句闲心话,远远就瞧见忙于备宴的容从往这边走来。
太后施然挥退陪席的几位诰命, 转而将容从招至身边:“哀家少有见你这般脸色的。”
容从看上去颇有些心绪不宁, 顾左右而言他:“您怎么把容欢也带来了?”
太后以为他是恼的这事, 失笑说起:“午间皇帝同哀家问起容欢,说他好久不曾上永顺宫伴驾, 心里老惦着容欢陪他玩的琐碎。哀家总不好说那小子这会儿还在挨罚,便说午后会把人一并带过来陪他。”
不过此时皇帝还没到,也不知是怕被容从瞧见又挨骂, 容欢一溜烟跑得没边没影,这会儿也不知钻在了哪席。
容从凝着脸色:“不能让他乱跑,必须尽快把他找回来。”
太后就是再宽的心,这时也已经隐约察觉不对劲的地方:“怎么了?”
容从微露迟疑,正欲张口,后方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闻声抬眸,只见纪贤从一侧角楼下来,款款步出檐下阴影,将身形一点一点曝露阳光之下,以及在座每一个人的眼皮底下。
台上童子踊跃舞戏,台下空气却仿佛在瞬息凝滞。几乎所有目光都聚在这里,无人不知这位纪大总管乃是信王亲信,他的出现所代表的意味究竟是什么,不言而喻。
容从面色一僵,转瞬沉了下去。他侧开身子让道,未说出口的话便再也没有吐露出来。
太后一双美目经他身上滑开,然后转到了徐徐而至的纪贤身上:“纪贤来了?你主子呢?”
“娘娘稍安勿躁,信王殿下楼上有请。”纪贤抿唇淡笑,躬身揖手作了个‘请’。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聚向了踏春阁楼上,二楼窗边隐约可见一道侧影,那人是谁,呼之欲出。霎时席间众人没了轻松与笑意,无不忐忑回味适才的自己可曾说过什么、又做过什么,会否因此落下把柄,害了全家人的命??
太后容色一淡,抬手示意容从搀扶,在他的陪同之下施然走入踏春阁中。
远远瞥见这一幕的关若虹紧张挽着母亲的手:“啊、不是说信王不来嘛?”
郭婉宁颦眉眺望,神思不定,似是紧张,双手攥紧袖袂紧了又紧。
宣平侯夫人齐氏慌忙捂住女儿的嘴:“当心说话。”
天晓得这妙观斋里有多少双耳朵,天晓得身遭之外有多少眼线。在座每个人都变得拘谨而小心,都怕一不小心出口成祸。
齐氏犹豫片晌,状作无意间提及:“适才刚从太后娘娘身边回来,好似听见容总管正在寻你……”
“小容公公,你不回去瞧一瞧么?”
四方桌前,那一溜烟从太后身边丢了影的容欢可不正与她们同席?
“不妨事。”容欢不紧不慢剥瓜子壳。剥好的籽儿置于桌面小圆碟中,眼看就要满了,他往边上一推,笑眯眯对郭婉宁说:“你吃。”
*
与此同时,郭常溪扛起温浓一路狂奔,偶有遇见路过宫人讶然侧目也不会搭理。他若老僧淡定如许,温浓却不能如他这般旁若无人:“放开、你快放我下来!”
郭常溪非但不放,还对挣扎过度影响他跑路速度的温浓表示极度不满:“你别乱动,不然我跑不快。”
肩上的挣扎不仅没有消停,反还越演越烈:“不是、我要吐了!!!”
郭常溪一时受惊,匆匆刹住脚步急忙把人放下,果见温浓脸色青白,看上去像是真的难受到了极致:“你没事吧?”
温浓堪堪扶墙干呕两声。在遇见郭常溪之前她昏昏沉沉睡了两天,也不知是迷|药的作用还是醒来以后没吃两口,不说浑身无力又难受,刚被反着扛了一路,空腹胃酸翻涌倒腾得厉害,没往他身上吐可谓是很给面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