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病不起,就好似双眼一闭就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他说着,复而张开,寒眸一扫:“太后亲身前来,也不知是否感知天命,来送本王最后一程的。”
“你明知、你明知——”太后的怒容再也绷不住,美眸含泪,崩溃之色席卷而来,压垮精神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容从不忍出声:“殿下,自小陛下出宫至今,娘娘每日忧心过重,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却又接连听闻陛下噩耗,她已经不能再受打击……”
陆涟青面无表情:“噩耗?什么噩耗?陛下驾崩了吗?”
这样的话也就他敢说,太后听得面若金纸,咽呜哭得更加厉害。这回就连温浓也有点听不下去,小声轻咳:“殿下慎言。”
陆涟青冷冷扫她一眼,温浓立刻乖驯地闭嘴窝在一边不说话了。
“不就是将他逮去东鸫观吃斋打坐,何至于此。”
太后闻言顾不得哭:“你真把皇帝送去东鸫观了?”
陆涟青坦然自若:“不然呢?”
太后脸色变了又变:“有人在城西目睹他的踪迹,他极可能被人贩所拐,当时哀家带人赶至人贩据点,哀家亲耳听见皇帝的惨叫!”
陆涟青反问:“那你见到他了吗?”
太后噎声,陆涟青面色一沉:“你非亲眼目睹,与本王谈什么假设。”
早在听过容从的分析,太后心里就没底了,此时被陆涟青质问,虚得更甚:“有人证,哀家把人一并带来了。”
“陛下就在东鸫观,本王何须与那不知哪来的人证对质。”陆涟青懒得废话,“你若不信,自去东鸫观查证便是。待到那时,还要劳烦娘娘问一句陛下,问他是否知错。”
听他言之凿凿,根本不以为惧,太后心头一突,难道真是她想错了?
容从暗暗拉了太后一把:“娘娘,是真是假,去了东鸫观自当揭晓。”
对,去了东鸫观,有与没有一探便知,一切都能水落石出,一清二楚。
太后望穿秋水急着要走,被容从一拉,才想到陆涟青面有脸色:“你……”
“慢走不送。”
太后心里一刺,盯着临出房门即将迈过去的步伐,不知怎的她总觉一旦这一步跨出去,就好像有什么再也回不去了。
她回头又看去一眼,只是陆涟青往后仰去,他的脸恰好被束在一侧的床幔所挡住,太后再看不见。
她定了定神,不再迟疑地跨了出去。
*
太后和容从跟随温浓去了养心苑,余下的护卫还有杨洪被留在东厅静候佳音。杨洪自来信王府就有些坐不住,他总觉得不真实,宛若陷进一个圈套,把他狠狠缠固,想跑都跑不了。
自他出狱以后,家人与他断绝往来,杨洪彻底沦落成了市井流氓。但他一开始混得没有那么差,跟着几个流氓团伙混吃混喝,偶尔还有家中老娘救济他,杨洪甚至还有闲心骚扰温家,之所以后来混成这么个乞丐德行,还不都是这两天的事。
也不知官府发什么神经,突然发文通缉他,为了避祸杨洪不得不假扮乞丐躲起来,事后打听才得知是温家女儿成了信王新宠,信王帮她出头给害的。
杨洪虽疯,但还不至于不自量力。他能骚扰温家,不代表他能对抗王府。他本来只是想着找些法子弄到足够的钱离开京城,谁知就是这么一念之差竟把他直接送进了信王府。
此时此刻坐在王府的椅子上,杨洪是哪哪都不自在,就怕这里有任何一个人把他认出来,那就是自投罗网,插翅难飞。
就在杨洪绞尽脑汁逃离王府之时,王府婢女来送茶了。
送茶的不是别人,正是逮着机会见缝插针的温宜。
之前温宜被温浓恐吓过后,无论陈氏怎么劝说她都不敢再去打信王主意了。陈氏无奈之下,转而打起其他人主意。她心想没了信王总还有别的人,在这王府里头就是下人都比外面的普通百姓强,刚刚她就注意到后厨王婶的儿子,虽然当娘的是个恶婆子,可当儿子的憨厚老实,人家还是王爷的副骑呢,比当初那个什劳子姓杨的强得多了。
哪知温宜心比娘大,她一心想像温浓那拿穿金戴银,王府下人自然是看不上的。今日听说东厅来了客人,王爷的客人非富即贵,这次来的客人身份尤其贵不可言,温宜一听就心动了,连洗脚水都不肯去倒,想方设法跑出来给人斟茶,就等着别人注意她。
可惜温宜进屋之后,失望地发现贵客好像并不在,在的只有几名护卫打扮的人物,甚至还有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
登时温宜心都蔫了,也就没有注意到乞丐看她的眼神何其露骨。
直到她勉强维持笑意把茶送到那名乞丐面前,那名乞丐仓促低头,散乱的长发掩盖他的脸孔,可是当他伸出那双脏得看不出原有颜色的手时,温宜双瞳骤缩,惊得打落了手中的茶盏。
破碎的茶盏惊动了在座的其他人,只见温宜哆哆嗦嗦指向乞丐的手背,那上面有个浅显的牙印,正是那夜悄然潜入温家意图对她不轨之时被她咬伤的!
“是你!你是杨洪!”温宜指着他大喊。
几名护卫都是宫里跟出来的,一心保护太后安危,并未注意官府的通缉令上有什么人物。王府里的其他人却是或多或少有所耳闻的,登时有人会意过来,跟着尖叫:“是通缉犯!”
护卫一听是通缉犯,甭管犯的什么事,二话不说把人围起来。杨洪那叫一个恨啊!他一路走来平安顺利,始即终未被人察觉,哪成想临到这种节骨眼儿竟被认出来,还是因为温家这个没讨成的该死女人!
杨洪恨得两眼通红,趁乱掐住温宜脖子,从怀里摸出小刀要挟说:“别过来!再过来老子立刻杀了她!”
温宜吓得惊声尖叫,有些护卫动作迟疑,但更多的人还在包围他们。杨洪生怕他们不在乎温宜死活,还强调说:“这个姓温的女人可是信王嬖宠的妹妹,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一听姓温,还是信王嬖宠,宫里出来的谁不知道是温浓,那些护卫立刻露出谨慎之色,不敢轻忽。就在一行人僵持不下之时,太后与容从自养心苑出来了!
“怎么回事?”一心只想找儿子的太后眼见这等对峙局势,更加心烦意乱。护卫不得不将东厅忽发之事向她禀报,太后得知那名乞丐不仅骗了她,还是犯了事的通缉犯,登时脸色更差了。
要不是这骗财的乞丐谎话连篇将她蒙蔽,也不至于令她与信王起冲突。太后怒火中烧,根本不在乎对方劫持了谁,就算她知道也不在乎:“杀了。”
太后一声令下,护卫再无顾忌,杨洪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声,就已惨死在刀剑之下。而他死时未能放下手中紧握的刀,仿佛饱含他一身血气与怨念,狠狠剜在受他挟持的温宜脸上。
昔日百般骚扰温家人的杨洪就这样死了,其所付出的代价,是温宜那张尚未褪去青涩的容颜。
第99章 不死 “你哭了,我也不想死了。”……
身处僻静清幽的养心苑, 众人还不知道王府东厅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太后拿到了杨洪口述的画相,可画与本人毕竟还是有所出入,太后与容从又未将心思放在大夫身上, 自然没注意到这位正是他们所认为的‘人贩据点’的真正主人。
好不容易等到太后一行人离开以后, 作贼心虚的左大夫已是吓得腿软:“我算是明白小陛下怎么这么能哭了。”
左大夫苦中作乐,不忘调侃,十成八|九像娘。
“王爷,你看我好心办坏事,被人冤成人贩子,你可得帮我洗清污名啊。”左大夫嘴巴发苦,可怜他好好的医馆被人当成了贼窝, 也不知是否已经惊动左邻右舍,往后别人也不知怎么想,他这医馆还怎么开张?
“谁让你捡了人不赶紧报官, 东窗事发才来哭惨?要不是知根知底, 别说太后怀疑你, 本王第一个收拾你。”他不说陆涟青还想找他算账呢。
“还不都是你家郑宝宝给惹的祸嘛?”左大夫只敢心里嘀咕, 强权在前不敢明言:“你说我那复生堂还能回嘛?”
陆涟青睇他一眼:“太后一日未返皇宫, 她必定会派人盯着那地。你要想自投罗网,尽管回去。”
左大夫急啊:“我家方周怎么办?那孩子为了救小皇帝伤了一身骨头, 我怕连暗道都走不出来。”
“从这里出发到东鸫观, 依车程少说半个时辰。”陆涟青掐算时间, 唤出护影带话东鸫观,让他们在暗道出口附近找找人。
方周床下通往的唯一出路在东鸫观, 只要确定他们进了那条暗道,要么人还在暗道里,要么已经到了东鸫观, 赶在太后之前找到皇帝并不难。
难就难在怎么跟小皇帝合口供,他一看就不是个能瞒事的主儿。
“一旦太后追问,陛下肯定瞒不住。”
陆涟青瞥向沉默至今终于开口说话的温浓:“不必瞒。”
“太后心里有答案。”
无论皇帝是自己丢了还是被人掳的,无论这背后究竟何人所为,太后都将罪人归结为信王。这是因为打一开始她心里就有了答案,她已经藏不住内心的防范与忌惮。
温浓缄然,左大夫哪管这么些个皇亲国戚勾心斗角,他不放心说:“你找个人把我也带去吧?就算回不了复生堂,至少得把方周接回来,那孩子可是我师父的独苗苗。”
陆涟青知他急什么,让护影把他一并捎带上。
左大夫一走,屋里就只剩下温浓与陆涟青。
陆涟青刚醒,若非应付太后,他还能再躺几天,此时虚弱得连倚靠床头都觉得费力。温浓瞅他脸色惨淡,终究没忍心过去扶他一把。
可这一扶,就撒不了手了。
“你不是已经知错了么?”
温浓低头盯他攥得死紧的腕骨,心觉这人真是蹬鼻子上脸,只许州官放火就不许百姓点灯,自己背地里瞒得事比她还多,反过来还要她知错能改,好不要脸:“殿下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
被锁死在腕骨的力道加重,即便此人虚弱得连撑坐起身都不行。
“不许在我面前装傻。”
温浓听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忽而一笑:“殿下睡太久了,久得奴婢都不知道你所说的具体是指哪件事,早忘光了。”
陆涟青一顿,终于听出温浓笑脸之下的怒气,是在气他迟迟未醒:“若我不醒,你会一直守着我吗?”
闻言,温浓忍不住冷笑:“殿下太看得起奴婢了。您若一直不醒,别说忠臣良士谁能守到最后,奴婢还等着出京去寻远在绛州的亲人呢。”
她才不管紧箍的腕骨会否被掐断,声音越说越冷:“您要是死了,若干年后奴婢要是有机会重返京师,倒不介意上您坟头给您烧香叩头,也算是偿还您这些日子待奴婢的几分好。”
“将来找户好人家把自己嫁了,奴婢会把这份好埋藏于心——”
腕骨上的力道松开了,温浓漠然盯着他缓缓伸过来的那只手,指腹轻轻拭过脸上的湿意,她能听见陆涟青轻而缓的低语:“我不会死的。”
温浓冷冷拍开他的手:“谁不会死呢。”
谁不会死呢?从十年前回到现在的温浓心里清楚,就算现在不死,十年之后油尽灯枯,陆涟青终究还是躲不过命数的扼杀。
太年轻了,也死得太早了。
温浓不敢图百年长寿,甚至不敢图求年逾半百,她只希望这人能够好好多活几年。可陆涟青不惜命,他更不要命,温浓早看出来了。
从他把短刃亲自送到假苏情跟前,以及从来不在乎刺客对他恨之入骨的态度,温浓早看出来陆涟青根本不惧生死,有时候温浓甚至觉得,他就想让别人给他一刀,让他彻底消失。
陆涟青想碰碰那张脸上无声淌下的泪水,可惜温浓不给碰。但他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冷拒而恼怒,反而松开紧拧已久的眉心:“我知道你不舍得我死。”
温浓想笑,可是她一点也笑不出来。
“你哭了。”不仅仅只是眼前的泪,还是在陆涟青昏迷之时所听见的哭泣,令他心痛不止:“我也不想死了。”
温浓鼻子发酸,浑身冷硬的气焰终于削减下来,她揉了揉眼睛:“你要不是受伤了,我现在就想打你。”
“你打吧。”陆涟青拉开她的手,轻声笑着,眉眼一舒:“只要你舍得。”
温浓被他气的,险些真要一拳抡下去,可陆涟青已经长在她的软肋上,一语成谶,她哪里舍得?
此时的陆涟青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咬牙切齿,得瑟得温浓牙痒痒,可是自己跟自己生完闷气,她还是忍不住挨他心窝,避开伤口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贴上去,知道此情此景是真实的,才终于彻底放心下来。
醒了,终于醒了,真好。
而就在此时,小皇帝和小方周千辛万苦爬出暗道,得见天日可高兴坏了。小方周心神一松,倒躺地上一动不动,吓得小皇帝呜哇大哭,很快惊动东鸫观里的其他人。
不久之前刚刚接到信王府消息的东鸫观观主匆匆赶来,眼见正是消息所称的孩子,忙不迭派人去给王府回递消息。
观主公明见到其中一人伤重昏迷,原是想将他送去客房,再找大夫替他看治。哪成想小皇帝以为误入狼穴又见坏人,死活抱住方周不撒手:“你们不要抓他呜啊啊啊!”
“小公子,贫道道号公明,乃是这座东鸫观的观主。”一向面慈心善的公明道长被这熊孩子哭天抢天吵得耳朵疼,抹了把汗:“您可能有所不知,信王命令我等在此恭候大驾,太后娘娘即将赶到。”
“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皇帝刹住眼泪,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