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又在上班,只到下个月中旬,新的经纪人正好那个时候到岗。裴束答应我,这是最后的时间,可能她也很舍不得我,于是准许我回到她身边。
其实我想过,万一我不在她的身边工作,她大概很久才会见到我一面。那么这样就好遗憾,而且,不是完全没有逐渐疏远的可能性,但裴束发过誓,她说不会离开我,虽然也不知可不可信。
电视剧的杀青宴到底没能推掉,怪裴束有一个又笨又坏的朋友,出卖她其实只有上午在忙。那位导演并不好得罪,爱显摆背景与爪牙,麻烦的是显摆的都是真的,裴束不好再拒绝,我叮嘱一万遍,要她一定一定记得,有问题一定一定打给我。
她回答,一定一定。
于是,不出我所料,导演果然不安好心。裴束打给我,要我去接。
其实情况比我想的好很多,裴束还没醉,我看这张圆桌边的每一个都是人渣,个个不怀好意,忙着灌醉一个女孩,好向臭老头子邀功。我深呼吸一口,不做艺人很多年,但表情管理毫无裂缝,我微笑,问,我家艺人临时有工作,今夜要飞去外地,各位放不放人呀。
语气好轻佻,所有人都笑,问陈经纪人到底要管裴束到几时,接下来递到裴束嘴边的那杯酒被我接下,我替她喝,其实悄悄倒掉半杯,被人识破,大笑陈陈耍赖啦。我满不在乎,嬉笑着装可怜,得到原谅,也得到惩罚,下一杯酒没有作弊机会。
又是很久,我接到电话,是裴束的一个助理。我听完,神色很抱歉,说一句“马上”,赔笑,又说,实在对不起,再不走也赶不上飞机了,裴束跟着装模作样道歉。
不想这么轻易就放走两个,但大概也不想闹得不好看,尤其再想到林大老板曾去片场观看大明星演戏,导演貌似失望,只说下次有机会再聚。我和裴束就此离开,她的小助理开车,送我们回到家。
裴束问起我与林孟相处如何。我很难说相处得好,斟酌许久,我说,快乐。裴束嘲笑我,说词汇量过分匮乏了。我不以为然,觉得这个词还是蛮准确。
“他很喜欢你哦,缠我缠了很久。”
于是我也想起来,我曾怀疑林孟对裴束图谋不轨。这么看,他又确实笨,我又不是很难搞定的类型,但裴束是。缠裴束不如直接和我打电话有用,有空或许我得问问林老板,到底怎么想,顺便再次确认,真的不是对裴束图谋不轨。
才回到家,手机在响,问我几时家里方便,要为我配送一束花。我说现在家里有人。以为是林大老板,心想原来他是真的喜爱送花,不是玩假浪漫,只一次两次而已。我给金主打电话,说谢谢你的花,他又说,姐姐怎么知道我正准备给你订花。
我一愣,原来不是他。笑着圆过去,说可能正好梦到了。不过我说谎真的没逻辑,被识破,他问是不是有别的男人送花了。我很不好意思,早知道应该问问送花的是谁。我只好和他讲实话,其实我不知道是谁,但我第一个只想到你了。
这句话倒不是假的。他没说话,过了好久又说,有点想你了,但是好忙。
他又问,姐姐想不想我啊?
想。
情话要常讲,我开心,他也开心,即使是在糟糕关系里,也一样不能少,要甜蜜,偶尔也需要惊喜,为在终点时,好聚好散后,多少也留一些与性无关的好印象。
花送过来,竟然是黄色玫瑰,先前,也给裴束买过。我多少有些期待,但没有卡片,我问送花的美少女,她说不知道是谁。我想起祝晚深,试探着打电话给他,他说,不要自作多情,但又问起,要不要考虑接受上次他想给我的那张卡。
不要,谢谢老板。
我挂了电话,蹲在地上,观察黄玫瑰,但观察不出线索,我不算聪明,很容易就放弃思考。莫名想起那天早上,裴束用花别在耳朵后面。我也效仿,挑出最美那朵。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好像也还不错,可惜不是裴束那张脸。
又有人敲门,我去开,竟然又是那位送花的美少女。笑嘻嘻地说我受欢迎,我摆摆手,我可没那么讨人喜欢,不过谢谢你,说话好甜。
这次特别一些,百合花,白色。我又问小金主,花要送到几时,他问我是不是不合心意,小声嘀咕,明明特意请教过裴姐姐。
啊,原来是她。
电话挂掉,又过很久,我听见我自言自语的声音:啧,裴束真无聊。
综艺节目录制现场,我在后台,单手撑着下巴,等裴束结束工作。以前有一次,我心血来潮,要坐在观众席,结果被人认出来,还问不再拍戏的原因,从此我再也不坐在那种地方。
其实,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并不需要跟裴束这么紧,不过是因为一些奇怪预感,我变得很珍惜每一分钟。
主持人问很烂的问题,理想型。她说喜欢性格坚强的,啧,她真是每回都有新答案。帅的,高的,有肌肉的,纤瘦的,温文尔雅的,活泼阳光的,今天的答案尤其让人无语,喜欢坚强的。
我等裴束到最后,她的手按着肚子,我怀疑是胃病复发。给她找药,让她吃掉。但她还是不好,额头上的汗密密一层,我问她去不去医院,她点头。于是我带她走,她的小韩助理为她开车。我握着她的手,陪她痛,她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我也跟着痛,下嘴唇咬得很紧,还要她来安慰。
做这一行,少有人生活规律身体健康,要么心理也多少有一些问题,她与我,一个占一样。我陪她,在医院里,有人认出她,想合照,她撑着笑脸,和她刚才录节目时一样,美丽强大,没有裂痕。我自心底里为她疼。
医生说,可能是需要做手术的程度,她偏头,问我近日行程,我脱口而出,可以安排好,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凭什么能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但身体要紧,她得做手术,还需要时间休养。她好像还是看出来我在说谎,只问医生有无其他方法,医生看着她,说年轻人都不爱把身体当回事,但也不批评太多,按照裴束的意愿不动手术。
我还是担心,希望能够给她排得出来假期,暗自在心里研究近来各种资源与行程,可以推掉的,可以延后的,想了很久很久,脑子很乱,怀疑我是不是上了年纪,对工作不再得心应手。神奇的是,裴束能看出来我的苦恼。她安慰我,说不动手术也有养好的可能。其实我知道是屁话,但需要给她面子,点了点头。
她在医院打点滴,我在旁边,陪她说话。她莫名其妙问我,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的事。
我愣了愣,其实是记得的,但有一点丢脸,不如装作忘记。于是我说,我忘了。
她笑了。她总是会笑得很明媚,不管什么时候,找不出来裂痕,但哪怕是天空,万里无云的天气,也时常会有飞机拖着很长的尾巴,划上一道口子。
她说,你一定记得的,如果你不记得了,那我说给你听。
我双手捂着脸,却还是分开食指和中指,透过指缝,看她回忆往事时的表情。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在我哥哥床上。
我沉默。只是想想也能再度感受到当时的尴尬。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裴束的时候,她闯进她哥哥的房间,要趁她哥哥去公司的时候,偷什么东西,但没想到,从来不留女人过夜的她哥,也竟然会留下一个二线小明星。四目相对,很尴尬,她说她进来拿一些东西,问我会不会保密。我问她,如果我不保密会怎么样,她不说话,我又问,如果我保密会不会有好处,她还是不说话。
那个时候的裴束,还不是后来这样的性格,被人抓住把柄就一句话都不会讲,如果是现在,至少能端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仿佛她进别人的房间偷东西是天经地义的事。以前的她,只是很倔强,很锋利,甚至也刻薄——她哥哥说,是遗传了她的亲妈,总之一点不圆滑。
最后我说,你拿吧,我不会说。我低头,玩手机,不管她到底要偷什么。最后她拿走一样东西,是一根头发。我和二十岁的裴束,是在那样的情形下见面的。
她二十岁的时候,虽然很倔强,爪牙锋利,但有光芒,我不太懂她。到了她不再拥有家人的后来某天,我主动提起,你要不要演戏,我随口一提,她随便听一听,但没想到后来会成为那一段故事的结局。
我总结:“不知道为什么,才认识你的时候,每次见面都很狼狈。”
的确,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在她哥的卧室里,脸肿了半边,巴掌印很明显,还装若无其事玩手机。而她在偷她哥哥犯罪的证据。
“没事,都过去了。”
我不吭声,我们沉默,在温柔的默契里沉默。我终于知道,我到底是无法被取代的,她包容一切我的讲不上台面的脆弱与不安,我摸她的脸,心里想,此刻我们不该身处医院。
遗憾,她大概率没有想到我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