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懊恼,不知怎的,看到阿大便什么都问不出来了,问了阿大亦是为难,问了还能变了是怎的?耷拉着脑袋靠着陇原的城墙站着,脚尖在雪地上刨了一个小坑坑。过了片刻,另一个人的脚尖亦在面前刨坑,荀肆偏过头去,看到一个鼻青脸肿的大猪脸儿伸到她面前。她吓的一哆嗦,再定睛一看,这不是那混混吗?
“大白天装鬼,信不信我再打你一顿?”荀肆手扬起来欲吓他一吓,那混混眼里却挤出两滴泪,颧骨肿着,泪水落下来着实费了一些力气,荀肆被他那惨样逗笑了,放下了手:“顶天立地的汉子,怎的说哭就哭了?像什么话?”
“可饶命吧姑奶奶!真是倒了霉,第一回 做人牙子就被你撞上了,这回好,被买主叫人打了一顿,陇原也待不下去了。”小混混指指自己的肚子:“听见没?本来昨儿晚上该有顿肉汤喝的,这会儿饿的咕咕叫。”
荀肆仔细一听,可不是?叫的真响。这混混又蠢又笨又可怜。叹了口气,去前头买了六个肉包子,丢给混混四个,自己两个,二人靠着城墙吃了起来。
今日这包子送进口中一点儿不香,荀肆想着。又想起要离开陇原嫁去宫里的事,一口肉馅儿梗在喉咙里,无论如何咽不下去。弯身拍胸脯,脖子上挂的那颗狼牙在衣裳里晃了晃。荀肆突然悲从中来,咧开嘴哭了起来。这一哭可吓坏了那混混,前后左右的瞧,生怕将军府的人为自己招惹了荀肆再揪着自己打一顿。幸好对街那卖包子的,再无他人。
“打架打输了?”他小心翼翼凑到荀肆面前,从前老见荀肆在街上张牙舞爪与人打架,是以对她颇有些印象。荀肆不认识他罢了。
荀肆不理他,兀自哭了许久,冰天雪地里哭,不出片刻,脸便被冻的生疼。那混混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来来回回绕着荀肆走了几十个半圆,荀肆才止住哭。眼前人抹了把眼泪,朝混混立眼睛:“不许跟旁人说,说了打死你。”
混混忙点头,而后想起什么似的凑到荀肆面前:“小的吃了小姐的肉包子,也瞧见了小姐哭,无论怎么说,小的跟小姐,也算是兄弟了。今儿就留下一个大名,交小姐这个朋友。”脸上有伤,说话扯着疼,嘶了一声接着说道:“小的叫北星,说是出生时被阿大抱出去撞名字,出门一抬头,看见那黑漆漆的北天上亮着一颗星。”
荀肆听他这样说,觉得北星也是被阿大疼过的孩儿,对他生出了一些怜悯,于是左左右右看他的脸:“你挨了打,以后还做人牙子吗”
“不做了。”北星道:“本来也是头一回,又碰上陇原瘟神…”说到这儿小心翼翼看了荀肆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又继续说道:“兴许是老天爷不让走这歪道儿。”
嗯~~~荀肆满意点点头:“你吃了我的包子,又跟我做了兄弟,以后有我的吃食就有你的一口,饿不死你。”荀肆今日做了一件好事,救了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牙子,又将他拉入正途,觉着心里舒坦了些,长吸一口气,回了府。
荀良和欧阳澜沧正在说话,见到荀肆进门都住了口。
“丞相大人,皇上可说了何时传小女入京?”省略了最难最无用那句,径直问了往后的事。
澜沧看到荀肆的眼睛,有哭过的痕迹,心中对她多了几分欣赏:“皇上说不急,要肆姑娘与家人好好过个年,明年开春再启程。”
荀肆点点头,离了阿大和丞相去找三姐,却见她屋内空空如也。
“去阿婆家了。说是要在阿婆家过年。”荀夫人是江南人,当年与过路的荀良一见钟情,随他来了陇原。三姐去阿婆家,那就是去江南,此去经年,再见不知何时了。好不容易抹干的泪,这会儿又落了下来,这世事这样无常,那样好的姐妹二人,竟因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翻了脸。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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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几千里外的京城又是另一番景象。
惠安宫内的银杏树到了一年最好的时候,地上、墙上、屋顶,满眼满眼的金黄。云澹定定瞧了会儿,问一旁的贴身护卫静念:“今年长的比往年好些?”
“是。”静念手指着银杏树梢:“您看那儿,上头还有鸟儿在筑巢。”
云澹仔细一看,可不是?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出来,有趣,想起远在彻骨寒的西北的丞相,便问静念:“这会儿西北冷了吧?先生到了陇原,也不知过的惯不惯?”
“昨儿去府上送东西听师娘叨念几句,说那头冷,幸好给师父备了兽皮。还说..”静念知晓云澹对继后并不十分上心,思忖自己是否多说了。
“还说什么?”
“还说先生写信来,提起荀家人赞不绝口。还说新后人极好。”
…
云澹哦了声,他并不十分在意荀肆生的如何性子如何。后宫谁做皇后于他而言并无差别,只是手段。荀良苦守边关几十载,对朝廷向来忠诚,加之这两年边关战事吃紧,是以就生出这样的主意。她人若好,再聪敏些,后宫之事无需他插手,他能轻省些,挺好;她若不好,要她做一个闲散皇后,不怠慢她,给荀良一颗定心丸,亦说的过去。
静念听他哦的这声,住了嘴。跟了他十几年,大概知晓他的脾性,寡言,清冷,但心中有把尺子,做事有度。待继后入了宫,他铁定面面俱到将她安顿好。静念有时心想,将自己许给皇上这样的男子,好也不好。好在他对女子不偏不倚,都免了争风吃醋;坏在他对谁都这般,觉不出热乎气儿来。许是儿时太上皇和太后闹的太狠的缘故。
大太监千里马打外头进来,看到静念在,朝他点点头,而后将手中的名册递到云澹面前:“皇上,敬事房的问您今儿去哪个宫歇着?”对待这事,云澹想来公允,从不翻牌子,一个名册后头画勾,逐一排下去。若哪一个不方便,就跳过去,过几日再补上。后宫嫔妃们大多知晓皇上的性子,也都不争不抢,日子久了,竟生出了几分虚假的姐妹情谊,今儿这几位去游湖,明儿那几位一起踢毽子,热热闹闹,倒也和睦。
云澹今日并不十分想热闹,于是摇摇头:“不去了,回永明殿批折子。”话落了,竟是真的站起身,朝永明殿去了。
人刚出惠安宫,消息便到了贤妃那儿,这会儿贤妃、富察婕妤、兰昭仪正在比绣花,听闻皇上又去了惠安宫,彼此望了一眼。那惠安宫是先后的寝宫,皇上隔三差五的去,心思藏的再深旁人也该看出来了。
“说到底,心中还是念着的。”贤妃微微一笑,扯起手中的帕子:“来,看今日谁赢?”
第6章 君若扬路尘(一) 与传言不同的你……
大义十一年春。
京城外。
红妆十里。
红轿由远及近,落在丈外。轿门开,半截凤头履落入世人眼。
云澹嘴角含笑,目光落在轿顶。那轿内安静片刻,凤头履微微后移,宫女上前扶下一个面覆红纱的女子。这会儿春四月,正是人间好时节。一声惊叹落入云澹耳中,不必去寻是谁的声音,今日这景致与早春,都值得惊叹。前头女子的衣裙随微风拂动,云澹看那隐隐露出的腰线和她身旁的宫女对比一下,暗暗估摸着,得有五钧吧?见过世面的帝王面不改色,朝前迎去。到了她身前,含笑的眼与她相遇,朝她伸出了手。
“舟车劳顿,辛苦。”显然免了荀肆一跪。
荀肆亦不扭捏,面纱下的嘴角微微扯起,声音清清脆脆:“谢皇上。”将手放入他掌心。
绵绵软软一只手,掌心却有一处茧,挨上云澹的指腹。眼睛微微向下,看到她手背上的肉坑,心中笑出了声,打小在他眼前晃的女子,都是世间绝色,这手背上有肉坑儿的,倒是头一个。手上没忍住,轻轻捏了一把,肉肉乎乎,有些好玩。
荀肆哪里想到他还有这出?话还没说两句,竟轻薄起自己了?与欧阳丞相口中的皇帝判若两人。他可从未说过皇上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暗戳戳捏姑娘手的人。这就好似儿时读书,先生要她先预习,她功课做足了结果去了学堂先生讲的别的文章,她在课上抓耳挠腮,对接下来要讲的全然不知,只能硬着头皮上。这个人怎的这样?掌心微微渗出细汗,心中骂了他几句,手上却未闲着,也用力握了他的手。她打小习武,这手劲儿可不小,一握一松,竟令云澹觉出了疼,也令他明白:他这皇后,怕是个不解风情的主。
璀璨的眼睛看向她,不动声色将她朝自己身侧带了一带:“进宫吧?”
“是。”
欧阳丞相走在他们身后,看二人手攥的紧,肩膀却是朝两边耸着,别别扭扭上了御轿,忍不住叹了口气。
“师父。”静念站在他身旁:“您打陇原回来,可从未说过继后..身量…”
丞相却讳莫如深的笑了。
那头荀肆上了轿,想起那顶红轿觉得可惜,打起轿帘探出头去看,愈来愈远的红轿,是再也回不去的陇原。愣神许久,放下帘子回身端坐,却见对面的人正含笑望着自己。荀肆被他笑的发毛,却也不甘示弱,将他仔细打量个遍。
他面上的笑意尚算和煦,不似西北汉子那样浓眉大眼,倒是不难看,只是那副白皮白面荀肆看不惯。
“看清了?”云澹的笑还未褪去,这样一问并不叫人怕。荀肆点头:“看清了,从前听闻皇上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今日得见天颜,竟比传言更甚几分。”眼神真挚清澈,看不出半点虚假。
云澹笑了笑:“过奖。”一点皇帝的架子没有,倒叫人稀奇。
他本就话不多,这样招呼过也算相识了,于是顺手抄起一旁小木几上的书读。
这轿抬的四平八稳,舟车劳顿的荀肆脑袋一歪,靠在一旁,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澹手中那本书砸在荀肆腿上,力道不重,却令荀肆睁了眼。她刚睡醒,眼角还有水痕,懵懵懂懂看着云澹。
“到了。”云澹说道,而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擦净。”
荀肆恍然大悟笑出声,伸出肉手将眼角的污物抹净,脸朝前探了探:“好了么?”
云澹不动声色将身子后移:“嗯,好了。”而后起身先下了轿,眼前除了几个跪着的宫人再无旁人。是云澹担忧她劳苦,特地嘱咐下去不许各宫打搅,待她缓过神来再来给她行礼。
荀肆下了轿径直随他进了永和宫,看宫人利落伺候他净面净手,又拧了帕子到她面前,亦要伺候她。荀肆摘下面纱,微闭着眼,任宫女为她净面。
待她转过身来,云澹的眼神特地在她唇上落了一落,并未看到传言中唇上冒青须,心中难免失望,觉着少了点意思。又粗略扫量她那张脸,凭良心讲,这个皇后,不丑。
宫女忙活过后便退下了,留两个人说话。荀肆紧抿着嘴等他开口,阿大说言多必失,要她在皇上面前管住嘴。
“马不停蹄这一路着实辛苦,先歇息几日。三日后会有先生教...”该用什么词呢?爱妃,二人今日才打照面,着实叫不出口:“你后宫之事,约么用时一整月。那过后便是正日子,正日子后,后宫就交给你了。”
“是。”
...
“素来寡言?”云澹撂下适才的话头,猛的这样问她。正在神遁的荀肆被他这样一问,眼睛终于聚拢起了光:“倒也不是。”
云澹偏头瞅她,眉尾微扬,要她继续说。
荀肆清了清嗓子,也偏过头:“头一回见,炕头还没捂热呢,怕说错话惹皇上生气。臣女孤身一人从几千里外来到这,万一惹您不高兴,被您一刀咔嚓了,多少有些可怜。”
“大可不必。朕亲自选的皇后,自然不会..”云澹学她语气:“咔嚓你。”而后指了指外头:“叫你的人进来,朕认一认。”
“好。”荀肆伸出双手在头侧,拍了拍,动作舒展,身上的痞气露了出来。外头进来两男一女给云澹请安。荀肆逐一指了:“定西是侍卫,行伍出身,门外伺候。正红和北星在身边伺候。”
“叫什么?”云澹指着北星,追问一句。
“北星。西北兴撞名字,孩子出生由父亲抱着出门,撞见什么便叫什么,北星出生之时,他阿大抱着他出门,一抬头望见了北天的星星。”荀肆替北星答。
“好名字。”云澹笑了笑,又对荀肆说道:“身边伺候的男子,不能放全须全尾儿的,这规矩可有人与你说过?”
“回皇上,割了。可以传人来验验。”
“倒是不必。可知朕为何要将你安顿在永和宫?”
荀肆摇摇头:“恕臣女愚钝。”
“朕登基后,将这后宫各宫殿的名字重新拟了,永和宫、永明殿却原封未动。永明的“明”意为“正大光明”。永和的“和”意为和睦亲近。朕为帝,你为后,帝后和睦方能国泰民安。”
眼前的人是师从哪位学的讲话呢?一句废话没有,人情练达却在其中,叫人心里舒坦。毕恭毕敬点头:“是。”
…
云澹该说的话说完了,一时之间不知还该说些什么。琴棋书画?听说她不精。闲话家常,还没到那个地步。于是干脆住了嘴,等着她开口。她却老神在在,动都不动。这与旁的女子又不一样,旁人生怕在他面前冷了场,各种新奇乐事讲与他听,逗着他说话。
荀肆这会儿尚不知眼前的题如何解,还是阿大那句话,多说多错。何况与他说话着实无趣,荀肆坐不住了,但二人毕竟头一回见,这位又是九五至尊,多少还要顾忌些,于是微微低了头,叹气声几不可闻又恰巧能被人隐隐听见,云澹扭头看到她带死不活的样子,亦觉得无趣。
“累了吧?”云澹缓缓站起身,声音依旧和煦,笑着望荀肆:“叫宫人伺候你歇息吧!毕竟还未过正日子,朕在这里呆太久恐怕会辱你名声。这会儿先回去,改日再来看你,有什么事派下人去永明殿找朕。”
话中之意但凡有些脑子的都能听出来:其一,朕不会常来;其二,你也别去找朕,有事叫下人去请,来不来再说。
荀肆根本不在乎他来不来,只觉得他要走了开心,面上笑开了花站起身,声音终于能听出雀跃:“臣女送皇上。”
云澹已走出两步远,听她这样说又回过身来:“改口之事倒没有那么些讲究,不必压着时辰,今日便改了吧!”大有占她便宜之意。
... ...
改.个.屁.
“臣妾送皇上。”荀肆是谁?陇原有名的滚刀肉,能屈能伸大丈夫,改个口有何难?
云澹满意点点头,长腿一迈,头也不回走了出去。直至出了永和宫宫门才扭头问静念:“她怎么没胡子?刮了?”
静念一口老血憋在胸口,皇上在里头呆那么久,出来就这句?
“看身形,荀家亦没亏待了她,在朕这里自然也不能亏待她,往后好吃的先往永和宫送,别亏了她嘴。掉一两肉,惟你是问。”
而后竟破天荒笑出声:“今儿个那些老头们惊的下巴要掉了,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没敛着,落在后头关门的北星耳中,北星心中切了声,这皇帝摆明了嫌弃肆姑娘,好在肆姑娘也不稀罕他!
第7章 君若扬路尘(二) 荀肆莫不是个蠢货吧……
这张床太大,比陇原家中的床不知大了多少。荀肆在床上打了一个滚,还未到头,又将手臂伸直,方能将将碰到床沿。脖上挂着的狼牙随着她翻滚,这会儿缠住了脖子,索性将它解下来,对着烛火的方向看。
荀肆忘不了那一日,韩城听阿大说要进宫的是荀肆之时的神情。嘴唇紧抿,一言不发,转身跑了出去,翻身上了马,奔出了营地。荀肆打马在后头追他,然而他疯了一般,眼见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一片荒原之中。
荀肆不大记得清自己当时是否哭了,只觉得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