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肆摇头。
“那朕再给你讲一遍。”云澹真是十分有耐心了,他从未这样教过思乔皇后。思乔做事向来稳妥,应当她做的事,从来不含糊。无论何时,都将事情安排妥帖。与眼前这个截然不同。耐着性子又给她讲了一遍:“听懂了吗?”
没动静。
抬头一看,胖墩儿睡着了。一只手支着下巴,将脸推到变形,没法入眼了。无论何时,想睡就睡,当真无拘无束。
叹了口气,罢了,自己选的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将烛火拨亮,亲自看起了账本。
聚精会神之际,听到“砰”的一声,荀肆的头磕到了桌面上,这一下磕的可不轻,兴许将她那最后一点灵光劲儿磕没了。只见那胖墩儿抬起头,手重重拍在桌子上:“让你磕我!”
云澹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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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年是在封后大典前一日搬进永和宫的。
浩浩荡荡一群人,抬着大大小小几十个木箱。荀肆将瓜子在舌尖转那么一下,吐出了瓜子皮,对北星说道:“这家伙事儿竟是比老娘的嫁妆还要多!”
北星也是头一回见到宫里的气派,在一旁啧啧:“这么些宝贝,够寻常人家过几十辈子了吧?”
一旁的存善踮起脚看了半晌,对荀肆说道:“奴才看了,都是思乔皇后留给大皇子的。好多东西上的布罩绣着思乔皇后的小字呢。”
荀肆哦了声:“想来思乔皇后应是与三姐一样,秀外慧中了。”
修年在门外踌躇,不敢进门。本来父皇答应要带他一起来,结果被丞相拦住了。
荀肆看着外头一个小脑袋出现了,又消失了,来来回回数次,遂将手中的瓜子放到北星手中,朝宫人门比了嘘,而后悄悄走到门口。待修年小脑袋再探进来之时,看到一张圆脸,他妈呀一声向后跳了一步,惊恐看着荀肆。
“跑什么?”荀肆知他怕自己,就连自己都怕自己,何况修年这么一个小东西。
修年收了神,站直了身子:“儿臣并未逃,儿臣只是在等父皇。”知晓抬出自己的父皇来压荀肆,也不算笨了。荀肆点点头:“今儿下学这样早,母后教你徒手劈树吧?”
眼见着修年的眼蓦的睁大,荀肆大笑出声。她逗修年的。
“还不进门?再不进门晚上就饿着了呦!”荀肆这人嘴硬心软,她不会做别人阿娘,但儿时阿娘如何对自己的她记得,每回疯完了回府桌上会摆着吃食的。
修年进门,看到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吃食,荀肆又一屁股坐在桌旁朝他摆手:“快坐下。”顿觉受宠若惊。慢慢挪腾到桌边,缓缓坐下,看着荀肆。
后者已端起了碗:“咱们比试比试看谁先吃完。”一口米饭塞进口中,含糊一句:“输的一会儿去劈树。”
修年听到劈树二字,直觉天上炸开了响雷,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眼一直盯着荀肆,生怕她先吃完。荀肆呢,故意放慢了速度,要修年吃。是前几日偶然听到轻舟和彩月嘀咕,说大皇子打小不爱进食,是以体格有些弱。来了永和宫,怕是更吃不下了。荀肆不服,凭什么到了老娘这就吃不下了?老娘不仅要让他吃,还要让他多吃,吃成一个肉球!
修年稀里糊涂吃了一碗饭,欲放下碗筷,荀肆却指着他面前那碗莲藕汤:“剩了就算输。”遂舀了汤来喝。这会儿再瞧新母后面前的吃食,剩的比自己多许多,不担忧会输,这汤也便慢慢喝了。喝过了汤,觉得肚中满了。从前少有这样的饱腹感,母后走了后更没有过,今儿是头一回,在不为难的情形下吃了这许多东西。
“吃好了?”荀肆问他。
“吃好了。”
“吃好了便好,等母后用了饭,喘口气,给你表演徒手劈树。”言毕朝修年眨眨眼:“母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输了去劈树。”
修年觉得她讲的有道理,点了点头。
傍晚天,红霞天。落日令皇宫温柔了起来。
永和宫院内可不温柔。
宫人门围成一圈看热闹,圈内站着荀肆和修年。荀肆换上一身短打扮,肉滚滚亦挡不住的英姿飒爽。
“大儿子,你看好了!那根粗枝!”荀肆手指着眼前那根粗枝,而后双腿分开,聚精会神,将力量都聚在右手上,猛的向那树枝劈去,树枝咔嚓一声,断了。
宫人门哪见过这种江湖手段?都拍掌叫好起来。修年在一旁吓的嘴合不上,暗自庆幸自己今日先用完了饭。
荀肆听到大家叫好,来了劲,挥手又劈断一根,从粗枝上折下两根枝丫递给修年,自己留下一根:“来,切磋切磋。”
“皇后…”一旁的彩月觉得不妥,大皇子不到十岁,能跟皇后切磋出什么来?倒是不担忧皇后借机打大皇子,跟了她月余,她的脾气秉性多少看到了,要打直接就打了,她脑子不够数,想不出那些弯弯绕绕。
荀肆才不管,手中的枝丫轻轻送向了修年,修年多少与师父练过一些,这会儿见荀肆来势不凶,便闪身而去,又觉得不想让她看他不起,于是也出了一招。小脸紧绷着,认认真真。二人你来我往,切磋了多半个时辰才作罢。
修年觉得今日当真通体舒畅,朝荀肆深深鞠躬:“谢母后,儿臣去睡了。”
荀肆意犹未尽,又指着存善:“来,小耗子存善。”
存善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奴才不会啊!”
手中的枝丫在宫人面前划了一圈,大家抱头鼠窜,登时散了。
散了,就静了。
荀肆孤零零站在院中,仰头看着繁星亮了。颓然丢下树枝,口中念着:“破皇宫,没劲!”
这话可不好听,落在还差一脚就拐进门的云澹耳中,停下步子,轻声问一旁的千里马:“她说什么?”
千里马的汗落了下来:“老奴没听清。”偷偷看皇上的神色,一贯温和的人这会儿面上覆上了冰霜。
“皇上,还通传吗?”
“不传了,回永明殿。”
云澹这回是真的气了。好吃好喝哄着你,你说皇宫破?没劲?这样不识好歹真叫人心寒!哼!衣袖一拂,转身而去!
第17章 君若扬尘路(十二) 明晚不仅可远观,……
云澹这气不知打哪儿来的,但经久不散。回永明殿坐了许久,折子亦批不下去,耳边时不时传来小胖墩那句破皇宫,没劲!
将折子啪一声摔桌子上:“放肆!”
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的宫人听到这句放肆,都跪了下去,千里马尤为快。过了会儿,没听到动静,缓缓抬头,看到主子正在那生闷气呢!忙蹭到云澹脚边,轻声说道:“皇上,气大伤身呐。”
“这皇宫怎就没劲了?吃的用的哪里不必陇原好?不识好歹!”
千里马一听,果然是为这个,眼睛一转:“依老奴看,皇后应不是嫌弃皇宫。”
“那她是何意?”
“您想啊,皇后在陇原,整日在外头跑,胜在一个自在;身边又有玩伴,又胜在热闹。而今进了宫,缚了手脚,收了心性,多少会觉得委屈。这不是冲皇上亦不是冲皇宫,过段时日便好了。”
“你虽然近不得女色,但说的颇有几分道理。”
千里马听出主子言语中的挤兑,忙点头:“是是是,奴才而今近不了女色了,这还要感念皇上的恩德…”委屈上了还!
云澹幽幽看他一眼,这会儿气消了,觉得千里马说的对,将一只跑惯了的野驴关起来,驴还得疯呢!何况荀肆那样大一坨女人。思及此,笑出声。走罢!带胖墩儿透透气!
那头荀肆正在听内官与她叮嘱明日册封大典一事,听到云澹来了,心中一声哎呀!哎呀这厮是不是也来训我?哪知云澹朝她摆手:“走。”
?走去哪儿?
“快,朕数一个数,再不抬腿就不带你出去玩了。”
出去玩?荀肆腿比脑子还快,一个箭步蹿到云澹身边,云澹只觉一只肉丸子朝自己扑了过来,忙闪了身担忧她撞到自己。就爱玩,不带你玩,就说宫里没劲,说带你玩,跑的比兔子还快。什么人呐!
转身出了永和宫,轿子已在门口候着,二人上了轿,看到轿上摆着的衣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局促。
“朕闭眼,你先换。”
“成。”
云澹闭了眼,又微微睁了个缝,将荀肆看了个囫囵。心中不住惊叹,啧啧,腰若檐下缸,臂若院中柳,胸…中衣遮着,依稀并不肥腻。眼睛一闭,心中有了数,大概知晓明晚该从哪里下口下手。霍,怎么想起这等事来了?龌龊!思及此,喉结一动,又微微睁了眼,见那胖墩儿正在系扣子,眼睛一抬,对上了云澹的眼。
荀肆缓缓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身子,又抬头看着云澹。那人这会儿已睁开了眼,眼神晶亮,好似适才偷看的不是他?刚要开口,便听云澹幽幽说道:“提前领略而已,不必介怀。”
?
当今万岁爷竟是这样一个乌糟玩意儿!荀肆气不打一处来,这叫什么事儿!“臣妾要看回来。”
“哦?”云澹眉一挑。
“是。臣妾也要提前领略皇上的身姿。”
云澹竟不自在起来。但一想到自己贵为九五之尊,还怕了你个小肉球不成,于是动手去解自己的衣扣。有心要吓她一吓,干脆将上身脱了个干净,露出光洁的胸膛。平日里看着劲瘦之人,内里却大有玄机。荀肆忙移开眼睛,有甚好看!
“朕作为男人,理应大方些。比皇后多脱一件,让皇后看个爽利。”心中擂鼓,嘴上却逞强:“明晚皇后不仅可远观,还可把玩。”
… …
荀肆到底是女儿家,听他这样口无遮拦,拿起一旁的书丢向他,小脸气的通红。云澹一扫不悦,大笑出声。
静念听到他的笑声,嘴角微微一扯。皇上一脚踏进烟火人间了!
轿子临到闹市之前停了下来。
云澹和荀肆一前一后到了永安河。这永安河是京城一景,入了夏,河边灯影绰绰,小商小贩接连排开,吃的用的一应俱全。陇原是见不到这样的光景的,荀肆这回开了怀,一头扎进了人群,云澹眼见着那两条小胖腿儿倒腾进了闹市,忙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荀肆闻到陇原的辣子香,鼻子动了动,一路闻了过去。见那面摊儿上老板正在将一勺油浇在面碗上,口水流了下来。伸出一根胖手指:“一碗。”
一旁的彩月忙上前轻声制止:“主子,不可…大典前三日,忌食…”
“无碍。”云澹跟上来说道,俨然是一个肉球了,少吃那三日能如何?又看向老板:“我也要一碗。”
老板应了声,看云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面捞出来,热油的功夫猛的想起来,多年前,有个小男娃时常跟在王妃后头。妈呀!是当今圣上诶!慌忙抬头看云澹,皇上正笑着,将两个铜板放到案板上,冲他摇了摇头。
这是不让请安呐!老板不傻,将两碗面做好,放到二人面前的小桌儿上。
荀肆吃了一口,顿时感觉回到了陇原,太好吃了。又夹了一口,腮帮子鼓了起来,心中乐开了花。再瞅云澹,低头不语,用心对付眼前的面条。猛的想起,进宫月余,二人竟是从未正经坐在一起用过饭?这会儿看他吃饭,倒不女气,但亦不慌张,一口一口,稳稳当当。
二人在永安河绕了一圈,荀肆兴高采烈,东看看西瞧瞧,没见过世面一般。
“外头好玩吗?”云澹突然开口问她。荀肆点头:“好玩。”
“是吧?好玩往后也不许你出来。”云澹讲完这句,心中憋着的那口郁气终于是吐出来了,朝荀肆眨眨眼,摆明了是在气人。
荀肆哼了声,脖子仰起来,迈着四方步走了。
回到宫里,头沾着枕头,刚入梦便被正红拉了起来,迷迷糊糊睁开眼:“怎么啦?”
“主子,该起了。今儿封后大典呀!尚衣局、尚仪局的掌事姑姑已在外头候着了,宋先生也到了。”
荀肆低低哦了声,起了身,任由彩月轻舟为她囫囵套上衣裳:“主子,奴婢先为您随意穿上,待一会儿篦了头涂了花黄再穿凤袍戴凤冠。”
“好。”荀肆应了声,想起先生还在外头,便说道:“要先生进来吧?先生身子单薄,切莫被深夜的湿气打到。”
欧阳夫人被请进门,荀肆忙安顿她坐下,这才坐到梳妆镜前,要喜婆帮她篦头。从前听大姐、二姐提过,这成亲之日第一道关便是篦头和开脸儿,那会儿荀肆嗤之以鼻,能有多疼?今儿临到自己头上了,才知晓那不是玩闹的。本就难过的人,被那篦子在头皮上生生一扯,鼻子一酸,泪便落了下来。
宋先生坐在一旁见她如此,柔声说道:“皇后想家了吧?听澜沧说西北战事吃紧,原本荀将军和荀夫人要来京城的事耽搁了。”
荀肆摇了摇头,指着那篦子:“太疼了。待会儿弄完了,看我不撅折了它!”
宋先生看荀肆动手抹掉面上的泪,心中犯了难。昨日收到太后的信,心中叫她瞧一瞧这继后心中可有当今圣上,二人能否过到一起。打她进门起,未在荀肆面上看到一丝雀跃,加之那神情中的落寞又深,再傻的人也该清楚了,眼前的人不情愿诶!
荀肆闭了眼任人折腾,待凤袍披上,尚仪局的姑姑又捧来凤冠,这九龙四凤冠不同于前几日她们带来的那一个。“换啦?”正红忙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