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约看到一点烛光在黑暗中闪烁跳跃,缓缓穿过屏风走了进去。
“你与十年前,也没什么分别。”林辅生见到她时便说。
她在梳妆,一点点描摹着细长温柔的眉,眼里的唇角扬起看着他说:“你长大了,第一回见你,才十五岁的年纪,也已经长得比我高许多了。”
他蹲在她身前,从她手中抽去青黛,替她将另一边眉毛也描摹好。
艳丽妩媚的容颜如旧。
“我总也想不通,你连陛下的女人都招惹了,还要混淆皇家子嗣,却还是要摆出一副忠臣模样,不许我毒杀皇帝。”淑妃轻轻说着,细腻动人的声音沉静安然。
他低着头,良久也没有解释。本也是解释不了的,他将端进来的那杯酒递到她面前,里头泛红的液体摇晃着,在微弱烛火下泛着光泽。
“我从未喜欢过你。”
她喝下那毒的时候仍旧淡淡说着,林辅生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忽而她笑了,牵机药的效用来得快,她抑制不住腹痛倒在了他怀里,深红色的血从她嘴中溢出,素雅的衣衫上也沾染上了血红。林辅生扶着她靠在自己怀里,肩颈处也被她的血浸染。
“林辅生啊……”淑妃带血的手突然抚上了他的面颊,神色凄惨又似是解脱,“你比我命好,还有回头路可走。”
“嗯。”他强压着心中的痛楚,死死抱着因为疼痛而抽搐的人,直到她在怀中了无生息。
言渚见到林辅生全是是血走出来的时候,抿着唇看着跟来的侍者进了屋。
“我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与她说上话,”林辅生与他一道在空旷的廊道中走着,“那日我跟着父亲第一次到行宫。”
他被父亲安排给太子做伴读,可是年龄渐长,他越发气恼林太傅加之于他身上的一切。他并不喜欢太子,却因为父亲必须成为太子的党羽,他也厌烦皇家储位争斗,林太傅却告诉他,入仕之后必得护卫太子。还有林筱的婚事,那时候她还小,林太傅便有意将林筱许配给太子,听说此事的林辅生又跟林太傅大吵了一架。
正是春日胜景时,他们闹出的阵势大,许多人都知晓这父子俩闹了脾气,他坐在水池边气恼的时候听到了一阵环佩叮当声。
他此前见过淑妃,只是那时候在宫中跟在言沧身边,见到淑妃也不免听到言沧鄙夷之语,从来也不敢多交集。
“小郎君跟太傅闹脾气了?”她笑得艳丽,叫侍女端了些茶水点心来,堂而皇之坐在那处便开始赏景,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说了许多关于花草树木的事,温和从容,不知什么时候他卸下了心防,在她温言细语里,将诸多苦恼说了出来。他也不敢说得详细,但也能听出,是不愿受父亲亲族辖制的意思。
“小郎君还未长大,”淑妃说得坦然,眼神里却有些许自怜,“若是长大了,便能自立门户,那时候便不必受那些气了。”
“娘娘长大了,便做到了吗?”
他这一问倒让淑妃失神良久,她又吃了一块甜糕而后纤长柔软的手指抚过他面颊,浅笑着说:“娘娘没能做到,但我相信,小郎君会做到的。”
“娘娘已经放弃了吗?”
淑妃静默了半刻才又笑了笑,递着一块甜糕到他嘴边,逗趣一般说:“我福薄,大抵靠自己,是难以为继的。”
他是因为那一句相信才一步步走到了现在,他们这样的人无时无刻不在为亲族门楣而活,既可以扶摇而上,也会被推着不得不走向不愿意的地方。
等到他进士及第时,他又一次见到淑妃,她眼中的光彩比起叁年前已经变化太多。他听父亲说过,为着子嗣的事,赵家跟淑妃着力了不少,只是未有成效。
“我想帮娘娘。”
这是当初在行宫他说的话,后来多少年,他想让她活得自在一些,可她眼中的光彩一点点散去,最后还是什么都不剩了。
“是我找人救她出来的,”林辅生缓缓说着,“我那时候问她,若是她愿意,我此刻会想个法子让她假死,从此山高海阔,去哪儿都好。”
“可是她不肯。”言渚将话接上。
所以他也不能强求,看着她一步步步入死局,也无力阻拦。
有人迷途了,也回不了头,一死也算是解脱,她未曾反抗,想来自己也想明白了。
“林太傅如何了?”言渚问道。
“父亲那样古板的性子,也未曾敢真正谋反,只是难免受连累,陛下已经允准他告老还乡了,”他释怀一笑,“我也要走了。她的话也是对的,我分明就是个贼子,当年若非陛下赏识,我无力摆脱父亲,可我最终还是背弃了陛下,如今也没有颜面留在京城,自请出京了。”
他话锋一转笑道:“方才你又惹陛下摔东西了。”
“你也就听得清这些事情。”言渚斜觑了他一眼。
“是为肃远侯的事?”
他不语,算是承认。
言沧现下已经下狱,恐怕最迟明日,也就该一杯毒酒赐死了。皇帝方才写下赐死的诏书,便抬起手问他,此番平乱功成要什么赏赐。
“儿臣想求父皇一道恩旨,”他沉了一口气跪着说,“赦肃远侯女作男身,欺瞒天下之罪。”
皇帝握笔的手滞住,神色已经露出不快。
“那是她的事,先为你自己求吧。”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他坚持拜下。
皇帝看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叹了一声:“你若真有这样的心愿,不如等你自己,将这份恩旨送到她手上。”
林辅生听着他所说笑道:“陛下的心思也算是坦白了。不过这样也好,到时候你迎她做皇后,传出去也算是千古佳话了。”
“今日如此,你还觉得这宫墙里,容得下谁呢?”
林辅生闭了嘴,大抵因为淑妃,言渚此生只想远离这巍峨宫殿。
“我所珍视的人,该活在她自己的自在天地里。”他想着那份明艳的笑容,只想尽全力保住。所以他所求恩旨,也只是想让她能有一日,做回自己。
想来面前的人既不想要这个储君之位,又闹着要给人求恩旨,也怪不得皇帝生气了。
“嗯,大抵你们是会成事的。”林辅生看着天边残月叹道。
“你倒是比我有信心。”
“因为这世上少有你这样执拗不知好歹的人,也少有肃远侯这份情深义重,”他轻笑一声,“更要紧的是,两厢情愿。”
“但愿,若是不能,她能好好活着,也比什么都好。”他轻声说着,少见的沉静。
“陛下,见完苏将军之后您可就一直在叹气啊。”内侍见皇帝盯着桌案沉思便想劝他休息。
“他也老了,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皇帝笑叹,而后又想起陆铭来,“倒是陆铭占了便宜,也不知年老时是个什么招人烦的样子了。”
方才跟老臣说话时,他犹豫了一会儿随口问了一句:“见到陆思音了?”
“是啊,乍一看那模样,的确是跟陆铭相似,性情却是全然不一样,”苏将军叹道,而后又精神起来,“不过那杀人的样子,也能看出几分相似。”
一样的果决,却没有残虐之气。
“若说平常处事,你那儿子还有几分狂气像他,看上去也是个倔性子。”苏将军笑道。
“是啊,也是一样不知好歹。”皇帝冷哼说了一句,便沉默着思索。
“陛下,”那内侍也猜到皇帝纠葛的事,捧上茶水轻声说,“有件事,奴才有罪,未曾告知陛下。”
“说。”
“肃远侯离京之前,是有身孕的,”内侍窥着皇帝神色一怔,不算是恼怒便继续说,“后来奴才问过端王,肃远侯去辉州调兵之时,便因为劳累过度,小产了。”
皇帝将文书仍在桌案上闭着眼捏了捏鼻梁:“他也不说。”
“这样的事,端王也不好与您开口,”内侍轻缓说着,“他们也算是,尽心了。”ΓOUЩёиЩū.Dё(rouwenwu.de)
“那是本分。”皇帝冷着脸说,内侍也连声称是。
伺候皇帝睡下之时,才准备放下床幔便见皇帝忽又坐了起来,长叹之后道:“你明日去宣……”
而后他又摆了摆手:“罢了,不用找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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