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自己,内心是不是有一个期盼的答案,是不是在希望她点头或摇头。
这个答案其实就在他心里,只是他不愿想,再厉害的人也有逃避的东西。
夏雪的决断也并没有耽搁太久,面色还算平静,望着窗外说道:“如果我妥协了,我们结婚生子,然后呢,我每一件事都要妥协么?”
“我不确定。”张逸夫不再看夏雪,重新专注于方向盘,“原来我一直觉得正常没什么意思,但现在我也越来越正常了,你的不正常会成为生活的矛盾。”
“比如?”
“比如家里谁做饭,做什么饭,孩子进什么学校,是否出国,教育方式思想理念,等等等等……”
“你变了啊。”夏雪望向张逸夫笑道。
“你可以讽刺我。”张逸夫已经能想到后面是如何铺天盖地的讽刺了,“我没追求,没信仰,我为生活妥协,我市井,你随便说,但我就是这种人。我有我的天上楼阁,也有我的地上人家,我得有孩子,有生活,除了所谓的理想还有许多我惦记的东西。”
“我没想说你,真的。”夏雪反倒安慰起来,“你这样挺好的,不好的是我,而且说老实话,我也有些变了,如果是原来,我会立刻下车跟你断绝一切联系,但现在真有些不舍。”
“是吧,人都是有感情的,我开我上个车子久了,临别的时候都不舍。”张逸夫随口笑道,“其实我后来想了,我也尊重你,人生理念,没什么对与错,我喜欢你是真的,你不喜欢生活也是真的,可我又喜欢生活……这事儿有点乱。”
夏雪竟然被逗的乐起来:“你真是愣掰出了一段三角恋。”
“所以啊。”张逸夫转头问道,“你能跟生活和平共处么?”
“那将理想置身何地?”
“那你的理想到底是什么?”
“不被生活摆布。”
“你不觉得这特别矛盾么?你坐在这里,在呼吸,这就是生活,每时每刻都是。”
“可至少,我能选择我的生活,在何处生活,何处工作,是否要进入婚姻的牢笼与子女的羁绊。”
“你不觉得这是自欺欺人么?”
“再这样,又要进入老循环了。”夏雪主动停止话题,“其实……我真的很想妥协,但我一定会提很多条件,未来的我又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神经分裂的事情……”
“我想的比较简单,有了孩子,人自然会变的。”
“就像你追我的时候一样简单?”
“……”张逸夫缓缓踩下刹车,已经进入小区停车场,开始倒库,他一面看着后视镜小心倒车,一面说道,“不管了,倒不会去了,要么继续,要么换条路走。”
夏雪靠在椅背上,望向车顶。
待张逸夫车子停稳的那一刻,她决然起身,拿起仅有的行李下车,最后冲张逸夫投去一个笑容:“我没法做到我想的那么洒脱,还记得我们讨论的超伦理结构么?伴侣都是随意的,没有婚姻的约束,我太想当然了,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我没法那么洒脱,再见。”
“……”张逸夫还在沉默的时候,车门已经关上。
女孩头也不回,走着自己的路,很轻盈。
张逸夫靠在椅背上,默默叹道:“这次,真失恋了啊。”
脾气不对,性格不合,小事矛盾,每对情侣都会经历无数次分分合合,会有一些小伤口,但在愈合后,关系更加稳固。
而一旦生活这个砍刀降临的时候,可就没这么模棱两可了,非分即合,真正的妥协都是在这时做出的。
张逸夫自始至终都在向夏雪妥协,而只有这次面对生活,终是没能躲过那把砍刀。
他开着车子又缓缓驶出,其实他心里也没什么愧疚,按照夏雪的理论,男女之间是一个互相给予的过程,并不存在男人天生欠女人什么,况且张逸夫早已给了夏雪很多实质性的物质生活大礼。令张逸夫难过且放心不下的,还是夏雪的母亲,也许自己介入这个家庭可以让这位操劳一生的女人得到最后的慰藉,但自己还是没做到,夏雪注定像她姐姐一样令人不安。
也许夏母本身与夏济民的结合,正是一场妥协的产物,至少她女儿,可以决不妥协了,从某种层面上来说,这正是理想与自由的象征。
但对于张逸夫来说,生活现在更重要一些,因为他早已不是20出头的那个张逸夫。
张逸夫很快发现,他又对不住了一个人,这还是秦勇告诉他的。
电力部的一个小伙子曾与秦玥有过一次相亲,秦玥爱答不理,那小伙子却十分坚定地死缠烂打,总来家里拜访,这小伙子恒心也真的是极强,一年愣扛下来了,可就在一年前的那个除夕过后,秦玥突然特别直白地拒绝了他,他甚至连原因都不知道。
张逸夫也是后来才从秦勇的嘴中知道了这些,去年除夕夜楼道中的那次冲动之吻,让秦玥等了他一年。
张逸夫最初的时候,总觉得秦玥太平常太生活了,十几年后必定会成为自己老妈那样的存在,他有些接受不了。但现在想来,老妈连着给家里做了几十年的饭,收拾了几十年的屋子,虽然嘴上絮叨,但恐怕世上没有更合格的母亲和妻子了。
98年的除夕,张逸夫自己做主,把两家人聚在一起。
令他欣慰的是,在跟夏雪吃年夜饭的时候,老妈总是很拘谨,毕竟她跟夏雪的差别太大了,可跟秦玥与万能的国强老师同桌,老妈变得很畅怀健谈,看样子是真心高兴。
钟声敲响后,张逸夫送秦玥父女回家,今年照例还有放炮的主题,只是比去年少了个人。
张逸夫与夏雪之间有一场妥协与非妥协之战,同样的情况也已经发生在秦勇与向晓菲身上。
他们两个如果想继续,必须有一个人适当放弃,妥协。
要么向晓菲放弃恒电,要么秦勇放下仕途。
起初是向晓菲更偏向于妥协,他本想把恒电重组料理好后就功成身退,按照张逸夫的话说,她的股权价值至少是八位数。
可张逸夫是个混蛋,不让她放,现在的恒电确实也很需要她,张逸夫不在的时候能震慑全局的人几乎只有她一个,尤其是方思绮,鬼知道她还有什么算盘。
于是本来不怎么炽热的感情,就这么熄灭了。
不过秦勇是有安慰的,他看着蹦蹦跳跳看烟花的女儿,看着伴在身边的张逸夫,打心底高兴。
“年后,估计黄部长就要调了。”秦勇轻咳一声,他的声音几乎淹没在炮竹声中。
“这么快?”张逸夫却听得清楚。
“嗨,再不调就来不及了,得在上面换届前,在新的位子上站住脚。”秦勇笑道,“我也想动一动,只是难度更大一些。”
“……”
“我得换个地方,给你们办事挪空间啊。”秦勇冲前面的女儿努了努嘴,“张逸夫,我可是要把最珍贵的东西,交给你了。”
“……”张逸夫不知该说些什么,说“谢谢”太轻了,难道要说“岳父大人恩重如山”么?
“我就给你提两点。”秦勇比划道,“一,顾家;二,工作顺其自然。我当年就是吃了这个亏了,还好后面及时反应过来了。”
“我后面暂时得跑滇南一段……”张逸夫很快反应过来。
“那是你的事,权衡好就可以了。”秦勇想了想才说道,“我给你透露一下,老贾不满意,是两个小贾的面子才过的那一关。”
“呼……”张逸夫长吁了一口气,天知道他们帮了多大的忙。
“另外,电力方面,关键已经不是黄部长了。”秦勇轻声道,“要多跑跑马钢那边。”
“最近正在准备。”张逸夫问道,“黄部长调走,也轮不上他吧?”
“轮不上,别的人。”
“你么……”
“也不是我,我资历还差一些,会空降,会有一个高官过来,你还做不到那边的工作,先要做马钢的工作,黄部长的影响力还在,就体现在马钢身上。”
“明白了。”张逸夫点头道,“这些事情太关键了……”
“我可就只能说这么多了。”秦勇拍了拍张逸夫的肩膀,“再多说,就是纪律问题。”
这会儿,秦玥也蹦跶回来了,手里拿着三杆礼花:“爸!逸夫!咱们一人一个!来年大红大紫!”
“我可不想紫了!”张逸夫笑道。
“那就大放异彩!”秦玥已经把礼花塞到张逸夫手里。
烟花绽放,这次轮到秦玥主动了,直接正大光明地扑到张逸夫怀里索吻,国强老师十分之尴尬背过身去。
太尴尬了……
年后不久,黄正辉果然成功调离,摇身一变成为粤东书记,在京人士把酒欢送。黄正辉在政治上绝对是成功的,就抱腿来说,有人抱不上,有人抱上也抱不久,有人抱久了却爬不上去,有人爬了上去,却又下不来了,黄正辉成功做到了一切,最后得以华丽地成为另一根大腿。终于可以跟奋斗了半辈子的电力事业说再见了,对他来说这也是跟过往说再见,他也许会后悔用“再见”,“永别”也许更符合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