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修真界的木远,自然也是归心似箭。
只可惜……
他看着坐在对面一身黑色镶金边正服的男人,艰难地扬起笑容:“南华仙君的祭天典礼,本君自然准时到场。”
第8章 祭天(四)
“如此,多谢木远兄。”男人饮一口茶茗,虽面色依旧颇为冷淡,周身肃杀气息却是略微消退些许。
比起初醒之时闯进他客房时的漠然和阴郁,现在的南华仙君态度倒是友善了不少,让木远突然回忆起二人初见面时惺惺相惜之感。
只可惜此事过后,恐怕这段友情是再难继续了。
木远打量着自己面前的这位昔日好友。
黑冠金穗,长袍宽袖,凤眸幽深如渊,薄唇姣好如樱,剑眉微皱,蝶睫轻敛,生来就是漂亮俊俏的好相貌,偏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真真独得天道恩宠。
只可惜,木远实在读不懂卫赦此人。
明明在归一宗乃至整个修真界地位超然,偏偏怎么都不愿抛弃凡尘俗名,堂堂一介仙君,就连一个凡夫小卒叫他一声卫赦公子竟也会颔首答应。但若说他对凡尘世界有所眷恋,却又是出了名的冷心冷肺,从不把任何人与事放在眼里,就连陪伴了他七年之久的枕边人阿姝,也能毫不犹豫地去母留子。
想到这里,木远本以为自己终于已经知晓其真实性情,却未想此人突然又执着于“已死”的阿姝不放,如今更不知有何要事,竟突然要祭告天地。
须知,凡有要事须祭告天地者,必先自损神魂为祭品,修为越高,需要损失的神魂越多。
像南华这般仇人和敌人遍地都是的情况,祭天实在是一个颇为危险的选择。
木远皱眉深思片刻,还是问道:“不知南华兄此番祭天所为何事?”
“赎罪。”南华仙君抬眸看着他,吐出两个字。
木远心头一跳,也抬眸回视南华。
你这人罪状千千万万,手中不知多少血腥,却不知为了哪桩事情竟然良心不安到要祭天赎罪。
木远不知道南华有没有读懂他眼神中的意思,只见到南华微摇了摇头,似想再说些什么,却是突然眸光微闪,放下手中茶盏,骤然消逝在原地。
“赦哥哥!”下一瞬间,清幽冷然的修真界第一美人莲华仙子猛地推开门跑了进来,视线迅速从木远身上掠过,转而仔细逡巡屋内,目光扫过木远对面的茶盏,美眸之中划过一丝失落与幽怨。
“仙子有礼。”木远端坐于位上,朝着来人轻轻颔首。
“木远仙君。”莲华一愣,这才冲他绽开一抹笑,微微一福还礼。
“仙子可是在找南华仙君?”木远道,“却是不巧,仙君方才刚走。”
莲华苦笑:“哪里是不巧?若是真的要走,为何不推门离开,反而骤然消失倒是显得鬼祟,分明是躲我不及。”
她轻叹一口气,美目流转之间,哀愁婉转动人,于仙气十足的面容之上平添一分愁绪,更显美不胜收。
木远却没有接话,只是朝她笑笑,随即移开视线,慢慢品茶。
自己难得吐露心声,此人竟然如此不解风情,对自己的美貌熟视无睹也就不了,竟还不知宽慰一二。
莲华俏脸划过一丝恼意。
她虽然看不上木远散修身份,但她却是不允许世上任何一个男子无视自己。
以前只有卫赦对自己冷言冷语熟视无睹,惹得她心心念念痴迷不已,如今却又多了一个木远。
莲华看向木远,见他面目俊朗气质安然,又想起他医修大能的身份,心头急转,隐晦心思暗起之间,面上哪还有什么恼色。
只是木远之事暂且不急,当前要事,还是赦哥哥。
莲华缓缓坐到木远对面,美目微垂,看向眼前还冒着丝丝热气的仙茗。想起不久之前,心上人曾品过这盏茶,不由心神微荡,伸出指尖轻抚着杯沿,想了想,看向木远柔声道:“莲华有一事想请教仙君,不知仙君可否解答一二?”
“仙子请讲。”木远彬彬有礼。
“不知赦哥哥方才可有与仙君谈起过祭天之事?”莲华美目殷殷,不知想起什么,眉间闪过一丝羞涩和期盼,“可,可有说起祭天的缘由?”
赦哥哥自从因为她的玉佩顿悟过后,不知为何却是一直躲着她,即使偶有几次实在避不开她,也是视若无物,径自走过,让她着实不安。
可是她也曾仔细回忆自己所为,确定绝不会留下些什么破绽。
那赦哥哥又是为何这般冷淡呢?
“小姐,奴婢斗胆猜测一句。”却是她的丫鬟红袖提醒了她,“南华仙君是因为您的玉佩心神大震,想必此刻不是因为与您有了什么隔阂,只怕是喜欢您还来不及呢!这会儿啊,莫不是心中羞涩,却不知该如何表达,故而暂且先避而不见?”
说到这里,红袖掩唇而笑,悄声说:“听说南华仙君将要祭天,莫非,他是想宣布与您……”
“莫要胡说!”莲华佯怒轻斥,面上却不由自主浮上一丝红晕。
木远自然不会错过她眸中满满的小女儿情愫,不由想起当日她暗中谋划让阿姝“死于火灾”之事。
若非当时他刚巧在思虑营救阿姝之事,又有蓝离作为暗桩向外传递消息,只怕阿姝真的会悄无声息地烧死在那间囚禁了她将近七年的房间里。而一向被誉为修真界第一美人,善良可人的莲华仙子,则会一如既往地摆出悲世悯人的姿态,在太衍仙君等人的掩护下,心安理得地享受阿姝应得的一切。
距离太衍仙君答应彻底调查偏殿起火之事已近三日,木远每每询问调查进度,太衍仙君无不是“身有要事”,“定会日后还众人一个真相”。
木远抬眸看一眼对面一脸羞涩赧然的莲华,缓缓绽开笑容:“却是不曾,不过,依本君拙见,仙子与南华仙君乃是修真界人人称道的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只怕,仙君此次莫非是要昭告天地,当真众人面表达对仙子的心意不成?”
“木远仙君,还请慎言!”莲华仙子一下子站了起来,俏脸上红晕更甚,似嗔似恼地睨他一眼,轻跺一下莲足,跑了出去。
木远维持着温和客气的笑意,直到莲华的气息完全消失,嘴角的弧度仍旧完美,只是双眸深处多了一丝冷意。
“仙君爹爹,我梦见娘亲了。”年方三岁的小团子卫君离紧紧抓着奶娘的衣摆,把自己完全藏在奶娘身后,只偶尔从奶娘身后探出小脑袋,偷觑一眼爹爹的表情,又迅速缩了回去。
虽然已经把自己藏在奶娘身后,小团子攥着奶娘衣摆的小胖手还是攥得紧紧的,圆滚滚的身体也有些微微颤抖,显然十分害怕与自己这位仙君爹爹说话。
而被小团子当作挡箭牌的可怜的奶娘,早已经在仙君冰冷的目光下抖如筛糠,要不是知道仙君最不喜欢畏畏缩缩的模样,只怕早已经忍不住跪下磕头求饶了。
“娘亲近来好久才来看阿离一次,以前明明隔几日就会来阿离梦里给阿离带糖吃,如今竟是有将近一个月没有来了。”小团子奶声奶气的声音里透着明显的失落,这份失落显然让他就连对爹爹的恐惧感都能克服,让他满含期冀地抬起眸子看着自家爹爹,“仙君爹爹,师父和阿离说过,您是比他还要厉害的修仙大能,那您可不可以帮阿离问问娘亲,她最近去哪里了?怎么都不来看望阿离了,是不是,是不是已经不喜欢阿离了……”
说到最后,小团子和阿姝如出一辙的杏眼已经含着泪光,眼眶也是红彤彤的,却还记得奶娘跟自己说过,仙君爹爹最不喜欢人在他面前哭鼻子,所以每日拜见爹爹的时候,一定不许掉眼泪。故而他只能可怜巴巴地憋着泪,时不时吸溜一下鼻涕。
“吸溜吸溜——”
小团子努力吸溜鼻涕的声音在空荡安静的房间中显得分外清晰。
“噗通——”
奶娘终究是没忍住跪了下来,头埋在地面上颤着声道:“仙君恕罪,仙君恕罪,小主子年纪尚幼,不懂得拜见长辈礼仪,奴婢回去后一定好生教导,还请仙君饶恕小主子这一次罢!”
“孙么么~孙么么~”自己最可靠的一枚挡箭牌倒了下去,小团子感觉到自己立即暴露在仙君爹爹的目光下,一张小脸吓得惨白,眼泪终于没忍住掉了下来,再瞅一眼仙君爹爹阴沉的脸色,圆滚滚的身子瞬间剧烈颤抖起来,小腿儿一软就要学着孙嬷嬷的模样往地上跪去。
却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抱了起来。
“谁说本仙君要责罚自己的孩儿。”卫赦看着怀中有着和阿姝一模一样眸子的小团子,目光不由微微放软,“你先回去,小主子自有本君亲自教导,哪里是你这一介奴婢可以教授的。”
“是,是!”孙嬷嬷脸色因为南华仙君一句话变得惨白无比,却又无比庆幸今日仙君格外开恩,有些担忧地偷看一眼仙君怀里的小主子,这才忧心忡忡地退了下去。
“仙君爹爹,您这是第一次抱我呢。”小团子的眼泪收得快去得我快,虽然身体还忍不住地颤抖着,却已经敢抬起头,巴巴地瞅着他小声道,“也没有罚我。”
即使卫赦冷心冷肺两世为人,此刻也终于有些感到,自己真的不是个东西。
第9章 附魂(一)
“君离,你需知晓,你娘已…不在人世。”卫赦略显僵硬地揽着小团子,剑眉微皱,试图尽可能在不刺激到儿子的同时,告诉他真相,“你娘名叫阿姝,乃是为父炉鼎。为父先前素好颜面,故而才骗你道你娘亲早逝,实则她一直住在后殿之中…”
“爹爹!”小团子含着手指仰头问,“什么是炉鼎?炉子用来上香鼎用来做饭吗?所以娘亲是厨娘吗?”
卫赦垂眸,看着小团子水汪汪的杏眸,良久方道:“……嗯。”
“仙君爹爹,你这样也太坏了,怎么可以因为娘亲是厨娘就嫌弃她呢?阿离最喜欢娘亲了!她经常来阿离的梦里,给阿离好吃的,爹爹就从来没有给过…”小团子拧巴拧巴手指头,低着头嘟着嘴巴小声说他坏话,满以为自家爹爹听不见自己说话,却突然感觉自己后脑勺被轻拍了一下,顿时不由“哎呦”了一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仙君爹爹低声的轻斥:“你这蠢孩子。修真界人心险恶,为人立世自应多戴一副面孔,若是对某人心生不满也应不露声色,暗中蛰伏找准时机一击毙命,怎可当着别人的面泄露情绪?此次幸好是我,若是旁人在此,只怕你轻易脱不得身。
小团子可怜巴巴地眨着大眼,圆滚滚的小身子在爹爹严厉的目光下又开始颤抖起来:“爹…爹…,为什么要天天戴面具?不觉得憋气吗?不会热吗?”
卫赦看着怀里吮着手指头的小团子,凤眸之中罕见浮现出一丝无力来,只得道:“罢了。”
他扫一眼小团子沾满口水的手指头,眉眼之间闪过一丝嫌弃,双手本已经下意识地想把小团子放下,犹豫一下,终还是拿了一块帕子替他擦起手来:“君离你且记住,为父一生之中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娘亲,所犯罪恶罄竹难书,万死难辞其咎。”
他缓缓把小团子的脑袋按进自己怀中,不让他看到自己眸中深渊般黏稠阴暗的情绪,嗓音一如既往低沉动听,却已带上难以解开的失意:“本以为重来一次或可设法抵消些许罪恶,只可惜,为父已经永远失去被拯救的资格了。”
“爹爹?”小团子一脸茫然地感受着仙君爹爹温暖强健的怀抱,只觉得自家在做梦一样。
迷迷糊糊犯困间,小团子似乎听到自家爹爹这么说:“日后,你便回来跟着我修炼吧。弥补不了她,我总得让你成为值得她骄傲的人。”
祭天典礼如约而至。
莲华仙子揪着手里的帕子,痴痴看着南华仙君修长挺拔的背影,看着他镶金边黑袍在风中翻滚,看着…他手中牵着的小小孩子。
“红袖,如果…如果是宣布与我的婚讯,赦哥哥需要把卫小公子一同带上祭台吗?”莲华蛾眉轻蹙,不知为何,她心底不安之感愈来愈严重,让她坐立难安。
赦哥哥这些天对她的避而不及,偶尔目光遥遥相对时对方眸中的冷漠,让她无数次不由自主地怀疑,是不是,是不是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她只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心窝往外慢慢地溢出来,浑身的肤肉不由自主地紧绷着,她的呼吸都急促和粗重起来,细密的汗珠开始浮现在她额角,一双秀眸之中隐隐有什么似要喷薄而出。
旁边的红袖睁大双眸,惊恐地看着自家小姐额角隐隐浮现的黑筋,口中连忙安抚道:“不会的不会的,小姐,您成为仙君的道侣,自然就是卫小公子的娘亲,仙君把小公子带上去,是对您的体贴呀。再说,再说,木远仙君不也说了,仙君定是因为您而祭天的呢!”
“是吗,是吗…是这样吗……”莲华仙子低声轻喃着,秀眉轻蹙,美眸求助般地看着红袖,“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小姐,奴婢不敢妄言。”红袖信誓旦旦。
“那就好,那就好。”莲华这才绽开笑颜,缓缓松开手中皱成一团的帕子,转而殷殷看着祭台上的男人。
而旁边重新站回她身后的红袖,低垂的面容上却已经是压抑不住的恐惧和仓皇,那双缩在袖子里的手,一直微微颤抖着。
小姐,小姐方才的症状,莫非,莫非是……
先前为了在小姐面前邀宠,她才大胆说出那番话来,若是,若是南华仙君此次祭天真的不是为了小姐,那她岂不是……
红袖面色惨白,随着众人的目光抬起头来,一同仰望着祭台上衣袖翻滚的南华,只盼那高不可攀的男人接下来的行动能救自己一命。
“杏红。”
熟悉的低沉男音传到柜台上正埋头算账的大姑娘耳里,让她顿时就停了手上活计,抬起头惊喜道:“铁牛哥,你回来啦!”
“嗯。”封闻秉点点头,问道,“龚叔龚婶儿身体可还好?”
“好得很哪!天天捣鼓这捣鼓那,跟个小孩儿似的。”杏红哭笑不得地朝他摇了摇手上的算盘,“这不,今儿又把账本甩给我,拉着娘去放风筝去了。真是的,老大不小了,还学人家小年轻蜜里调油似的,也不害臊。”
封闻秉笑了笑:“你这说话的口气怎么跟上了年纪似的,这么操心倒是让人觉得你才是老爹一般。”
“可不是我跟个老妈子一样跟在这两人后头管吃管住管算账,还得跟个大蜡烛一样招人嫌嘛!”杏红口里抱怨着,脸上的笑意却是止都止不住,“好了不提那两个不害臊的,铁牛哥,你过来是想要点啥子?我这两天刚渍了点糖醋蒜,不是什么好菜,但胜在开胃健脾,你帮我带点给陆婆婆,让她帮着尝尝味道。”
说完,也不等封闻秉反应,手脚利索地就打开柜旁的大缸,用小勺舀了满满一碗出来,滤掉汁水,用油纸包了塞到封闻秉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