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男子应了一声,嘴角扬起一个笑,却是不复当年在二人小木屋时的纯粹,与开心恣意。
那笑容仿佛荆棘花的刺,在她不经意间撷取花的美丽时,毫无防备地扎了她一下。
“云绛。”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表情。
所以,她喊得平静,一瞬间把脸上所有表情都卸了个干净。
唯有一双水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三步之外的男子,就像猛兽盯住了自己的猎物。
其实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又不合时宜,至少不该是这个要命的场景。
但转念一想,这个世界上,又何来那么多的心想事成?
仙族包围,仿若光明圈住了黑暗,而她蛊惑了一束懵懵懂懂的,美丽的光芒,想拉着她的光一起逃逸,然而就是那束光,临阵反戈,刺入她心脏。
“顾青鸾你是青鸾上仙,顾青鸾”男子毫不退缩地与她对视,明明只隔了三步远的距离,近到顾青鸾甚至可以看清那双琉璃似的眼睛里泛起雾气,而后那雾气遇冷,凝结成水泽,伴随而来的是男子轻若羽毛的低声喃喃。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自己不是”顾青鸾本来还想嘲讽一句,自己一直以真名示人,但话到了嘴边,想起她曾经在小木屋里,一句句漫不经心哄骗这小天孙的谎言,一时说不出口来。
她想换句话说,这时她陡然记起自己曾向他讨要的一个承诺,那个未开口说出,这个人便选择相信自己的承诺不,她不服输,她要他信她!
甫一开口,顾青鸾却发现自己再难吐出一句话,喉管里发出的只是风箱般的“嗬嗬”声,她看见眼前男子低头又仰头,唇角笑意苦涩,开了口——
优美的唇形开开合合,可是她再难听见那低沉如水入陶罐的声音了,也幸好听不见了,不然会何等难堪呢?
女子双眸如雪般空洞,而后扭身就逃!
仙帝云嚣首当其冲,在两人三两句话间已然追过来,再不走,可能就真的走不掉了!
峡谷里的天穹上,出现越来越多的仙族,顾青鸾逃了几步便和其中一面的仙界侍卫交起手来,几番进攻,她发觉自己的视力愈发下降,看东西也模模糊糊,就像一个人走夜路般,天空越来越黑。
身后那亮晶晶的湖泊反衬出女子单薄的身形,她一双眼彻底变成渗血般的色彩,此刻唇角微扬,即便墨发打湿,浑身亦然湿透,却丝毫不减那张脸的端丽清雅,反倒为其添几分楚楚可怜。
一处持戟的侍卫看呆了一瞬,下一刻就被她毫不留情打落云端。
最后,她带着无声的笑意,面朝小天孙做出一个口型,而后毅然决然,转身赴身后那宽广的湖泊!
那口型简简单单,只有两个字,就跟它的主人一般狠厉决绝,是——
再见。
曾听殷苻说,魔域所有湖泊河流皆通往那处无底深渊,顾青鸾嘲笑地想,她今天是否会交代在这儿,全凭殷苻这句话了。
头顶白光破碎,眼前视线终于彻底黑暗下来,伴随而来的是浮沉珠躁动后,剧烈如碎骨般的疼痛,那些痛苦让她的内心变得极其脆弱又不坚定,让她一次次地怀念男子那个干燥温暖的怀抱。
他微笑的,温柔的,细致地替自己布菜,一声又一声撒娇般地喊自己,“夫人夫人?”
那幻觉被顾青鸾面无表情地一次次斩断。
身体顺着湖泊底部汹涌的暗流,越来越下坠,直到一处光芒都透不过来的深渊,而与围裹自己的冰冷湖水对比的,是四肢百骸如腐蚀般的痛楚。
可第一次,顾青鸾甚至想,那些浮沉珠给予的痛苦能不能来得再深刻些,让她的意识彻底混乱,才能逃避这颗心中煎熬的痛楚。
她开始追忆往昔,追忆她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除去当年在神域,入三界来,她就没有活得顺心的时候。
特别是在选择炼化浮沉珠这一条路后。
其中,最难熬的,是当年从凤凰栖的离渊里,硬生生用双手爬上悬崖,她那时失去了青鸾本体,浮沉珠也尚未炼化,戾气欺得她一身血肉几近化骨,胸口就可见白肋,脸上血肉也消融大片。后来,很久的一段时间,她皆着黑色斗篷,以遮掩自己衣服下的骷髅架子,她甚至不敢看见镜子,不敢直视自己腐朽的容颜……且不说痛苦,光是那样不人不鬼地活着,都是一种勇气。
最漫长的,是离开离渊后,被整个凰族追杀,七天七夜,从树木茂密的东域沿海到漫天冰雪的北域尽头,几乎横跨整片大陆,灵力枯竭后,她整个人便如失水的植物,为了躲避追杀,她甚至潜入凶兽窥视的远古森林,与野兽夺食,也在暴雨倾盆的泥泞旷野里奔跑过……最后,炼化浮沉珠,她成功活了下去。
最痛苦的,是她潜入深不见底的寒雪江里,为取一物压制浮沉珠。那是个冬日,而寒雪江别称“永不结冰之河”,无论外界有多寒冷,外表依旧平缓,深不可测。那时她进入江底,一连闭气一个月,寒气入骨髓,连灵魂在那样砭骨的寒冷中都忍不住颤抖,最后差点就溺毙在那暗无天日的江底。
幸好,这么多苦难,她也渡过来了,那么眼前这个,又如何?
人生在世,莫若逆旅,几多欢喜,终多凄苦。
她总觉得是自己前半生活得太过顺心,轻轻松松就得到了所以,包括神灵的无上宠爱,所以后半生,才要来一次次偿还在天道那里欠下的债。
在无数冰冷的暗流里,女子把自己蜷缩成一团,闭上眼,随波逐流,不问归处。
这一次,再也没有一个人将如坠噩梦的她唤醒,在她耳边一句又一句,又温柔的情话哄她了.
不知捱了多久,顾青鸾发现眼皮上跳动的淡蓝色光,睁开眼的刹那,还以为自己灵魂早已升入极乐。
四际是无穷无尽的冰蓝色坚冰,那些冰晶悬浮在剔透如空气的水里,折射出幽蓝色的梦幻色彩。
看来殷苻说的没错,魔域所有江流湖泊,真的殊途同归,通往这无底深渊。
水泽中白衣的女子睁大眼,墨玉似的眸子嵌在冰雪般的容颜上,美得仿佛造物的极致,漆木似的长发在水中如水鬼般飘摇,白衣如云雾聚散。
她朝无底深渊的源头而去,为取一样尘封多年的东西。
四际的冰晶越来越多,女子如一尾银鱼,在水中恣意游动,最后,四面八方的冰晶已经多到寸步难行,体感温度早已下降到一种令灵力也冻结的地步。
无底深渊的尽头,连水都不再流动,幽蓝色的冰晶肆意生长,女子划破自己的指尖,一滴血掉落,燃烧成一朵火红的火焰。
借由那火焰,顾青鸾融掉冻结的冰晶,而后顺着裂口骤然一敲,无数冰晶如天上的星辰,纷纷迸溅,每一片都闪烁着极其璀璨的光芒。
冰雪深处睡着一个人,那是个男子,他的容颜有如神赐,眉似刀裁,鼻峰凌冽,薄唇浅绯,天生带有一丝令人遐想的弧度,那本是格外妖冶的一张脸,此刻万千幽蓝的光芒攀上那张脸,明明灭灭,竟也似仙人般高不可攀。
他着金丝玄衣,玄发束进紫金发冠,披下的长发与冰雪融为一体,安安静静地睡在一块冰晶里,眉眼闭合,宛如冰砌。
若非一把碧蓝长剑自他额心插入,扼杀他周身生机,男子鲜活得仿佛下一秒就会醒来。
顾青鸾举着那朵火焰,凑近,浅金色的火光为男子那张脸带来些许暖融融的生气。
火光照亮那把冷剑,靠近剑柄处两个古体小字清晰可见,是“沉岷”。
女子似太息般的话语终于传出,在万丈深渊下如气泡般消陨:
“殷苻,可能我要去做一件事了”
“一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
拔剑时,她扬起嘴角,笑得苦涩:“抱歉了。”
最后,女子握着那把碧蓝色的冷剑,又那样举着火焰,转身离开。
女子走后,又是很久,很久
在魔域的江流湖泊的发源地,水底陡然掀起风暴,所有冰晶一齐碎裂,在连天光都难以投进的无尽深渊,一双暗紫色眼眸轻轻睁开。
一瞬间,无尽深渊冰雪消融,万丈海域宛如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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