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战术讨论和掩护转移。
这么些年来,云城头一次接受如此猛烈的炮火。地是松软的,曾因为富含铁质被人称作红土。但这红色未免过于触目惊心,被炮弹砸得松散,高高扬起,又四散落下。落在圆睁着的年轻战士脸上,落在喷涌的血液和眼泪边,落在嗖嗖飞过的子弹和轰然炸开的炮火旁。
没人知道太阳是什么时候落下去的。
精兵队的任务是掩护主力部队撤离。主战场上,嘶吼着扭打在一起,不同颜色的军装统统被染成红色。飞机轰鸣着,带着吃人的利器划过头顶,吞噬生命,数以万计。
唐立言苦战了三天两夜,却还是强撑着跑,他呐喊,他射击,他跨过无数不肯瞑目的战友的尸体,他抢占了高地。
血和汗流了一身,军装混着泥土黏在身上,唐立言顾不上这些,因为他看到不远处,朱元站在高高的石岗上,把着滑膛炮朝敌军突突攻击。
朱元!你给老子下来!唐立言看到他身后燃起了照明弹,心下一惊,差点没躲过一枚流弹,拖时间不是这么拖法,你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然而这短短的一百米是这样长,这样坎坷。泥浆想抓他的脚,子弹想要他的命,就连牺牲的战友都横在地上,叫他别去那个靶子似的石岗边。
朱元,朱元,你快下来不是要去听课吗?我带你去,我明天就带你去!唐立言被人堆绊得趔趄,又有警报声提醒掩护,他只好匍匐在地上,低声喊,滚下来!
少年很聪明,打一下就躲到死角里,但每次探头出来,都会被四面八方的子弹打个正着。他的脸被火光照得透亮,眼睛里燃烧着希望,生生不息。
唐立言爬到隐蔽的角落,根据反光镜的反馈,崩掉了几个威胁他的敌军,朝朱元吼道:你哥叫你好好活着!你他妈忘了?!
血水沾着泥浆,糊了少年一身。岗上的人打完了最后一发炮弹,摸了摸衣服,掏出几颗手榴弹,拉开了手环。
朱元
这一声不只是唐立言在喊,至少这一刻,唐立言好像听到万山恸哭,都在叫着这个名字。
他看到那少年从死角里站出来了,脊梁挺直,磕了下手榴弹,扔向炮火最集中的洼地。
轰地一声,红色的泥土随着手榴炸开,伴着一众尖叫和痛哭。
小战士高高举起右手的枪,大喊着了一声,叫你龟儿子炸
砰!
笔挺的身影突然倒下,跌出高高的石岗,滚到了唐立言的脚边。
唐立言立即堵住那个血洞,声嘶力竭地喊着,医疗兵,医疗兵!
言哥,别喊了。
少年人竟是笑着的,他的脸这样青涩,本该和千万个躲在防空洞里的少男少女一样,学文理工商,满腹经纶做铠甲。可他连字都不识几个,遇见什么热血沸腾的场面,也只会骂两句粗话。
我哥的话我啷个可能忘记嘛?他说:我这就去找找他噻,我俩一块去听裴先生的课
唐立言失去过很多战友。安徽的、四川的、吉林的,精兵队里有个规矩,就是活人得给死人带信。但这次唐立言无信可带。因为朱元的哥哥被他亲手埋在了雁城,亲人们在饥荒时就没了。现在唐立言只能哭着安慰这位年纪更小的,哄他别怕疼。
医疗兵唐立言看到燃过烈火的眼睛慢慢没了光泽,涣散如浑浊的玻璃球,医疗兵!
紧缺的医疗兵正散落在各个角落,去做着杯水车薪的救援。
年轻人的眼睛彻底闭上了,终于做回一个熟睡的孩子。
医疗兵唐立言的嗓子也哑了,再也提不起什么力气去喊人,只能看着手里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无力回天。
东边慢慢亮起一些光,照着朱元睫毛上亮晶晶的。漫长的天际线上,开出遍野朱红色的花。
旭日东升。
唐立言的悲痛只敢持续三秒钟。他没有擦眼泪,只是把人拖到死角里,重新握紧了滑膛炮。
精兵一队,听好了!年轻的少领坐在高处,像一尊永远不败的雕塑,受咱们掩护的主力队伍,一个,都不能少。
干他丫的!
炸死龟孙子!
去他娘的迫击炮!
漫山遍野的冲锋声像野兽入林,对着朝阳,完成这场盛大的献礼。
[我们中,应当没有人会惧怕牺牲,没有战士会无能到让敌人在自己亲人的头上动土。所以为了你,我愿意死去。
但这对你不公平,我怕你会难过很久,我懂那种感受。于是,我拼命活着。
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倒下,可我却得活着,这让我觉得卑劣。很幸运,但真的很罪恶。]
裴山第六遍拿出这张纸唐立言出战前留下的信对着军事电台,心惊胆战地听着前线动态。
但电台实在是不稳,裴山听到一阵沙沙声,都会心悸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