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锁在对方清冷的面容上。
“明安殿是朕特意选了送给皇姐的,内里一应陈设布置,都是朕亲自挑的,皇姐一定会喜欢。”
穆染没说话。
事实上从刚才她把对方推开后,就又沉静了下来,仿佛那瞬间的激动只是错觉。
“皇姐一定是在想,朕为何不遵守诺言,出尔反尔。”
穆染的眼中显出一丝嘲讽。
原来他也知道,这是出尔反尔。
“不要这样看朕。”穆宴抬手,轻轻遮住对方的双眸,“朕原是打算信守诺言的,可皇姐方才推开了朕,所以朕改主意了。”
穆染闻言往后退了一步,猛地看向他。
“这便是天子的一言九鼎?”
她未料到,身为帝王的对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分明言而无信的是他,如今不过一句话,便将所有罪责推至她身上。
她想到半年前那夜,穆宴是如何信誓旦旦同她保证的。
再看看眼下对方的模样,穆染觉得当初的自己是何等天真。
她明知道眼前的人是什么样的,可还愚蠢地跳入对方的谎言中,任由对方戏耍。
甚至在接到加封敕旨时,她第一反应都是来找对方问清楚。
可眼下才知道,问不问都不重要。
因为从一开始,穆宴就没打算放她走。
是她天真,信了对方的话,把自己送了出去,却落得这个下场。
穆染觉得自己应该是愤怒的,至少也应该高声质问,可她看着对方幽暗的双目,指尖在宽袖中攥紧松开几次,最终也只开口说了句:“陛下好算计。”
“皇姐要走?”沉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一语双关。
穆染原本准备转身离去的步子顿了顿,还未开口,便感觉对方灼热的手臂从背后穿.插进来,再次紧紧环住她纤细的腰肢。
“皇姐不要急着走,朕这儿有样东西,想让皇姐瞧瞧。”
他说话时,整个人都靠在穆染纤瘦的背上,下颚抵在对方肩胛处,几乎是咬着对方的耳尖说出来的。
温热的气息喷洒开来,穆染感觉自己全身都紧绷起来,她想如同先前那样推开对方,可还没来得及动作,一张帛书就在她面前展开。
那是穆宴拿出来的,专程在她跟前打开的。
穆染下意识看了一眼,然后整个人怔住。
她看着上面一行行的小字,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轻颤。
“不……不可能……”
她想要拿走那帛书,可颤抖的指尖完全不受控制,最终,是穆宴将那帛书放入了她掌心之中。
“明安殿早已收拾好了,皇姐不若过会儿便迁宫,朕今夜去皇姐寝殿同你细说这帛书上的内容,如何?”
话音落下后,意料之中的没得到回应,穆宴却并不觉得生气。
相反,他微微侧头,在对方莹白细腻的脖颈处落下一记轻吻,眼中带着满足,和势在必得。
因为他知道,穆染不会拒绝。
第三章 “皇姐在等朕吗?”
明安殿位于紫宸殿和明义殿之间,虽建造气势上没有明义殿那样恢宏,可也是一处不可多得的殿宇。
当初原是没有明安殿的。
大魏规矩,公主到了年纪后便要册封分府,出宫居住。
然,世宗幼时,赵国长公主悯其孤弱,故亲身抚养,二人关系极为亲厚,及至世宗继位,赵国长公主并未出宫建府,反而留在宫内。而为着体现两者亲厚,世宗在加封其为大长公主之外,又下旨叫人在两殿之间修建了明安殿,以供大长公主居住。
世宗之后,再无公主有赵国大长公主那般待遇,这明安殿便也渐渐空置了起来。
虽无人居住,但因着离紫宸殿甚近,故而这么些年来一直有专人洒扫整理,倒也不至于让这处殿宇成了荒芜的废殿。
只是有些地方不免空旷萧瑟了些。
及至今上下旨将此殿赐予琼英长公主,六尚局方派了人前来仔仔细细打扫,再照着陛下意思将明安殿重新布置好。
时间虽赶,可不过一日,便也将一个数十年无人居住的殿宇收拾得崭新一般。
陛下口谕原说的是明日可迁宫,可长公主回了安阳殿后第一句便是叫宫人收拾即刻迁宫。
安阳殿的宫娥内侍心中便是奇怪,也不敢随意置喙长公主决定,皆恭敬应诺后便开始收拾。
及至夜幕落下,整个安阳殿的宫人已经同长公主一并迁至明安殿。
因着明安殿一切已经妥当,这回不过是带了些饮食起居的细软过去罢了,旁的用器一概都是明安殿崭新的。
就连长公主惯用的云花绫库缎锦被都没带走。
千月记得当时自己在收拾锦被时,长公主看了一眼便道:“留着吧,这个不必带过去。”
千月手下动作不由地一顿。
“可是……”她有些犹疑,“这不是殿下您最喜爱的一条锦被吗?”
殿下同今上姐弟感情甚笃,自半载前陛下亲自叫人送来了这云花绫锦被后,殿下十日倒有五六日是盖着的,因而千月不明白为何不带走。
穆染看着对方手中华贵的锦被,似是想起什么,眉心稍稍蹙起,眼中一丝厌恶划过。
“明安殿自然有新的,这东西笨重,带着无用。”
千月闻言只得照做。
是夜,已经迁了宫的穆染遣散了所有原本应在寝殿内守夜的宫娥,又下令说寝殿中不必点灯,留殿外的灯便是。
身边伺候的人虽然不解,却还是依令行事,熄了寝殿的灯后便尽数退至殿外,不再靠近。
收拾一新的寝殿静谧空旷,不闻一点响动。因着未点灯,故而唯有殿外微弱的烛火透过厚重的门窗隐射进来,堪堪足够一小块地方视物,余处尽皆是黑暗。
穆染坐在红木月洞架子床上,她虽卸去妆容,可身上衣物却穿戴得齐整,绸缎般的乌发顺着双肩披散,垂落在身侧,发尾落在身下的被单之上。
殿内昏暗,堪堪视物,她微抬着头,视线向前,不知落在何处,放在双膝上的掌心攥着那道帛书。
夜色渐浓,殿内燎炉的火烧得正旺,可寒气却似乎无孔不入,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开来的寒意让穆染似乎身子都僵了半边。
她甚至分不清,冷究竟是因着这隆冬时节的寒气,还是自己体内的寒意了。
殿外宫灯在朔风下被吹得摇晃,印照进来的烛火也显得烛影憧憧,闪烁不定,寝殿内静得只听得见她自己的呼吸声。
然而她知道,这种静谧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打破。
她就这样坐着,手中的帛书因着她的用劲隐隐被攥得有些变形,可她面上还是一样的平静,唇色因着寒冷有些微微泛白,双眸却显得明亮,如黑夜寒星。
穆染这张脸生得好看极了。
虽然幼时因着生母出身卑贱连带着她也不得先帝宠爱,可谁都不得不承认,她这副皮相是少有的绝色,远胜于她生母杜御女。
先帝膝下这么些个皇女,无一个比得过她去。
也就是穆染本身还是帝女,便是不受宠,可究竟是皇嗣,那些下三等的贱籍也不敢做得过分,至多不过趁着无人知晓时打骂几句,否则,照着她这副模样,在这吃人的深宫中,早就被吞得渣都不剩了。
宫内多数人是没见过杜御女的,盖因她身份实在低微,不过宜春院中一个戏子。先帝在宜春院宴请诸臣时一时喝多了酒,幸了这戏子,酒醒后便将人抛诸脑后。
若非后来听得宜春院传出有戏子怀了身孕且说是皇室骨肉,先帝只怕都想不起还有这么回事了。
之后的事,简单极了。
先帝并未过问此事,而是全权交由皇后处置。
那戏子便从宜春院中被带了出来,封了个御女的低阶位份,及至杜御女生产先帝也没去瞧过一眼。
因着嫔妃众多,故而膝下皇子皇女不少,穆染这个女儿的到来并没有让先帝产生特殊的感觉,巧的是,对方诞生那段时日,正好南边遭逢大旱,粮食歉收,百姓日子难过,再加上旁的嫔妃挑唆,先帝便将这笔账算到穆染头上。
他觉得是穆染的出世方造成了大旱,故而对这个原本就没什么感觉的女儿更是厌恶,不仅依例生育有功的晋封没有,反而专程派了人去杜御女的殿宇将其训斥一番,末了还下旨杜御女连其女儿无诏不得擅离自己殿宇。
杜御女原就出身卑贱,好容易因着身怀帝裔被册封,结果又碰上这事,她不过一介戏子,除了一张脸什么手段也没有,更不知道要如何讨陛下欢心。
故而那之后她便同自己这个女儿一并被囚困在那小小的殿宇中。
虽则自己只是个戏子出身,可她却从不看轻自己女儿。
没有圣宠的日子难熬,就连身边伺候的宫娥都敢摆脸色,杜御女性子虽柔,可为母则刚,旁人就算如何欺辱她都能忍,可但凡涉及到穆染,她便如同浑身是刺的刺猬,谁碰扎谁,尖锐无比。
因着她的庇佑,穆染幼年那几岁活的并不很难,虽不似旁的姊妹们锦衣玉食,仆从呼拥,可也不至日后那般就连下三等的贱籍都敢欺辱。
只是好景不长。
杜御女原本生产时便落下病根,之后几年因着不得宠,尚药局也无人愿意来替她瞧,再加上她总是操心自己唯一的女儿,宫人又苛待,吃穿都不好,身子也就一岁不如一岁。及至穆染六岁那年,她终于熬不住,撒手而去。
她走之后,原本伺候的宫人全都被召回六尚局,重新发配至别处当差,原本就破败的殿宇里最终只剩下穆染一个人。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她这个帝女仿佛被遗忘一般,谁都不再提起。
母亲不在,穆染只能自己生活。
从六岁到十二岁,这中间的六年她都是靠自己,各种辛酸不必多言,而那些被宫人贱籍打骂的日子也都成了家常便饭。
在这深宫之中,谁的日子都不好过,那些人在主子处挨了罚,便都来她这里撒气。
只因她是帝女,皇嗣血脉,打骂起来更是叫人痛快,仿佛这样便能将心中那些身为奴才的郁气发泄出来。
穆染也不是没感觉。
她开始也会反抗,只是越反抗,那些人便越得意,下手也越重。
因而渐渐地,她学会了沉默和忍受。
时间长了,那些人见不管怎么动手她都不作声,便也没趣儿,发泄两回也就走了。
这样的日子,穆染整整过了六年。
直到她遇见那时还是太子的穆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