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女惋惜地指了指屋内,再指向自己左边胸口,又指了萧乡雪,过后将手指环了个圈,套在另一只手的指底,比了一下二数,最后使指环落在了手心。
意作:公主心中有你,她一直攥着两枚戒指。传达到了,医女小跑进屋,任萧乡雪跪着。
初阳的叫喊一声比一声凄厉,侍女们换水进出越来越频繁,一哭花了脸的侍女在端热水的间隙提了桶凉水,一滴不剩的泼在了萧乡雪身上。
七声了。萧乡雪不恼,仍跪的笔直。
寒冬腊月,水很快沿着发丝结成了冰,萧乡雪在找利器,可他为赴宴没有带,冰太脆了一碰就断,他摸着发尾,缓缓往上抽出了头冠间用来固定的细簪。
他拿簪尖,在手掌上深深划了七道,道道见血,空不够了就挽起袖子往上划,一声一道。
远远不够,他宁愿这簪对准心脏插。
西疆天亮的晚,萧乡雪就这么跪着,从月夜挨到了破晓,挨到初阳殿外的乱世结束,初阳中途力竭晕过去几次,再生生的疼醒。
半夜凌晨天有落雪,萧乡雪一只胳膊盛不下那就换另一只,至东方绽出霞光,疏乐国最后血脉的虚弱啼哭紧随其后,他足足给自己划了二百四十六道,皮开肉绽。
他听到了初阳的笑,不过一瞬而已,屋内大人的哭声此起彼伏,挤走了婴啼的位置。
他还听到了初阳五六个时辰说的唯一一句汉话:“我留不住你了。”
萧乡雪额头磕上薄雪,顿时痛哭流涕,如梦初醒般挣扎着扑向里屋。
屋外朝阳还在升,雪还在落,雪多好啊,可以降落在自己的故乡,还可以一往情深地痴恋暖阳。
哪怕是在自取灭亡。
第65章 拿捏了 没想到吧,啥啥都是我
沈决再怎么本领高强神出鬼没也是有官职在身的大忙人, 他安置好琼羽,白日若无其事地回崇明司办差,深夜返回也只是停留片刻, 此间哪怕一呼一吸都谨小慎微, 为的就是天衣无缝。
于是他的故事断断续续讲到了第六夜。
说是故事, 实则为往事,只不过这往事的尾声太过凄惨。琼羽听着,想去捂耳朵的手不知不觉停在锁骨边,她等到沈决久久不语, 方心情复杂道:“再没了?”
沈决笑吟吟道:“没了。”
“你才开始讲时我还纳闷, 听着分明是一段不错的邂逅, 怎么你的语气沉沉重重。后来说到爱而不得人走茶凉,你却卸下重担一身轻的样子,轮到我笑不出来了。”琼羽失落呢喃:“我一直以为疏乐是被燕王所灭, 哪想竟是大梁灭了燕王。”
“喝些水。”沈决将满的快溢出来的茶盏推到琼羽面前。
琼羽没伸手接,只默默道:“身在京城天地有鉴, 我知道话不能乱说。只是燕王在返途中病逝, 那初阳公主她……”
沈决端起自己的茶盏, 抢道:“死了。”
琼羽还是不甘心:“他们的孩子呢?”
“初生的婴孩父母皆亡,疏乐无人能照看他,大梁又容他不下。”沈决平静地吹了吹热茶:“自然也死了。”
回答在情理之中,却有些出乎琼羽意料,她放过盏中涟漪,抬眼看着沈决:“中原亦或南昭与我一般想法之人绝不在少数, 你们以开疆拓土的功劳尊了燕王二十年,我们便畏了燕王这尊冷血战神二十年,从无异议。”
沈决臂腕一顿, 淡定自若地与琼羽对上视线。
“您是从哪听来的?详若亲临有模有样,再论真伪,若就着您这版本,正能解释为何皇宫内外皆少闻燕王的生平事迹。”琼羽抿抿唇角,自问自答:“果真是沈大人见多识广吧,不像我,连西疆人都没见过,更别提他们的前尘旧事了。”
她无意关注到沈决瞳色,浅浅茶金净若琉璃,暗夜之中与火烛争辉。琼羽呆呆地俯身靠近,再看几眼确认无疑,方道:“沈大人眼睛好特别,不太像寻常的中原瞳色,倒与您的耳坠子相配,都有一些西疆风情。”
沈决好似嗅到她的发香,他故意前倾,目光下移盯到琼羽鼻尖:“我之前有说,太子殿下最为敬重燕王爷。”
琼羽思索时走了神,她渐渐想明的同时感受到了沈决灼热眼神,严重的不适令她立刻缩回自己一侧,正襟危坐。
沈决不甚在意地碰了碰冰凉的耳坠:“总不会是我编造的。燕王的经历只是罕见,并非影灭迹绝,既然太子殿下重视,我掘地三尺也会替他寻到。”
琼羽回想起萧云奕对待沈决的态度,她看得出来萧云奕于沈决有疑,有过合作却从未将他当做幕僚,二人之间很难进展,可沈决一向主动不曾放弃。他瞒着虞靖阻她南下,不也是为了在萧云奕那讨个好吗。
“你不去告知太子殿下,反而将辛苦得来的故事转述于我。”琼羽活动着肩膀,随口玩笑说:“大人就不怕我赶在你前面和殿下说了,夺了你的功劳?”
“别说您与殿下如今见不到,”沈决淡淡笑着:“就算是见到了,怎么,太子妃身为殿下挚爱,难道会赶着去巴结殿下?”
这话不对味,非常不对。沈决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他听懂了说笑,没任何必要再添一问让她别扭。琼羽心中宛若压了重石,她的极力维持终究是没能让萧云奕待她如昨,先有裂隙后来风声,莫非沈决发现了什么端倪,认为她和萧云奕感情不再,这才看破不说破的试探。
琼羽警惕心燃燃升温,沈决仍是一副淡泊神情:“太子妃不要多想,我不过是给您讲了个故事,至于如何理解,您大可先放一放太子殿下,顾及顾及您自身。”
他放慢语速,继续道:“大梁失过一位燕王,更会有无数新生英才为国效力,太子殿下就是其一。再观天下,已无疏乐是真,实则有无数个疏乐亦为真。我只是跟太子妃您提个醒,世间恩怨情仇周而复始,莫在身陷囹圄之后惋惜当局者迷。”
琼羽如同被沈决捂住眼睛不许前行,然脑海的雾守得云开:“你拿燕王和殿下做比较,意在说南昭将步疏乐的后尘?”
“不像吗。”沈决起身迫使琼羽仰视他:“萧乡雪和萧云奕不像吗?”
“再像他们也不是同一个人。”琼羽转头看向窗外:“时候不早,沈大人该回去了。”
沈决烛下身影吞噬了琼羽的侧影,他意犹未尽道:“你与初阳公主不像吗,死心塌地追随萧家人,自以为得到了他身心全部,孰不知他早另有所属。”
沈决情急之下没乱方寸,却无可奈何地走露了情绪,他放她在这的目的,绝对不是静观其变,听候萧云奕指令那么简单。琼羽心底重复着万万不可坐以待毙,她神情凝重,猝不及防地插了一嘴:“明日吃什么?”
“……”沈决对琼羽有求必应:“我叫人准备了鲜虾,你还有什么想吃的。”
“沈大人规划的如此周密,是不是连后日,大后日的吃食也想好了?”琼羽手背在后面握成拳:“我前些时候总想不明白,怎么太子殿下还没来找我,就算他当真不乐意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虞将军也不可能没有行动。”
“只怪我清醒的太晚,其中内情恐怕只有沈大人明了,太子殿下是没来找,还是找不到。”琼羽瞪着沈决丝毫不怯:“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怎能说是关。”沈决眯了双眼:“离了这里你要去哪。前朝风云将变东宫乱作一团,你放着安稳日子不过,硬要往他身边凑是为了什么。”
“说到底我今夜唠叨的许多皆是无用?太子一边不喜欢你,一边促成无人能取代你太子妃的位置,他强行留下你为的是南昭。燕王动过利用公主的念头,太子得了燕王真传,深知靠女子作桥梁是多么轻而易举,将来,你们的一声吵嘴都可能会是大梁出兵的理由。”
“到那时,”沈决死气沉沉道:“我不信你能如今夜一般,愿挨的决然。”
琼羽听的耳朵就要起茧,她木愣地扶住额头:“我和你说不清了。”
“你想象不出他能为了那女子做出什么。与其如此不如先下手,我已经在查了,等抓到她,便可以借此威胁殿下不动南昭。”沈决不禁情由心生:“一切都在计划内,我竭尽全力在给你最好的,相信我,这里比东宫安全。”
琼羽绝望地仰望屋顶:“不必费劲了,你口中的她也是个土生土长的南昭女子,想不到吧。太子殿下这辈子是不会致南昭于险境的。”
这是萧云奕给的心安,是她敢讲出口的狂言。
沈决:……?
第66章 醒悟了 “你不讲理。”“我不讲理!”……
沈决一贯维持的清冷终于现了冰破之痕。
萧云奕的面容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给予琼羽无限底气。她静息几声,大胆地正视沈决:“你总觉得自己很了解太子殿下,如今看来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不论你是套话还是什么, 我今夜不妨把话撂这, 殿下心底的的确确藏着位南昭姑娘。沈大人, 你失策了。”
“我失策?”沈决削瘦体量微晃,转眼朝琼羽步步逼近:“太子另有所爱,我着实没想到您的态度会是这般满不在乎,早知您与太子并不恩爱, 我倒不用费那么些力气了。”
“你别过来。”琼羽退到墙脚, 急遽在身上摸索以望摸到什么能用来防身的物件, “殿下不喜欢我是他的事,我管不着他,他也管不住我一厢情愿的爱悦。”
脊骨隐约被个硬物硌得发疼, 琼羽顺着腰封向后摸,两指颤颤夹出了青玉小剑!她立刻将其握在掌中, 内心狂喜:定是碧波记得她曾经习惯, 在收拾行囊时担心簪在发上显眼, 便机灵地塞到了她衣里。
“照你的说法,你也控制不了我的行为,我偏是愿意招惹有主的名花,心向往之偏不驻足。”沈决只身挡住了光源。
他对萧云奕倾注的耐心已所剩无几,舍得置琼羽于森森黑暗:“你如何就于萧云奕执迷不悟,他有什么好, 你算的过他吗?他把控着你就等于把控了南昭,到时候他将南昭翻个底朝天为寻觅红颜,你连哭的地方都没有。你若是为了当皇后才委曲求全, 萧氏的天下不必翻我也能给你争到手!”
“他比你沈决好!”琼羽一激动攥紧了拳,沈决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她将自己化作二人的应付解释能撑多久,又如何能彻底掐了沈决的非分之想?
手心触到锋利剑刃刻出一道口子,惹得她半身凉到发疼:“他不会无端揣测终日猜忌,更不会趁人之危断人后路,他心系芸芸,所有的策划都不是为某一人而生,这令我敬。于内,他从未停止寻找挚爱,从未停止对南昭的关照,亦未停止待我以礼护我周全。”
做张做势不易,她无意识愈说愈急:“你没明白,前几日的我也没明白殿下本意,他若想将我作为筹码绑我在身边,就不会安排我随虞将军离宫。沈大人怕是不知道虞将军要走的路线,往南一里便是近南昭一里,若真临逢末路穷途,我相信即使我身上没有通关文牒,南昭我也进得去。”
沈决眼中寒光一掠,心潮起伏:“你不该忽然想通的。”
“我向来分得清恩与怨,尽管你有意困我于此,还用冗长的故事拖延时间,单这一次我要谢你。”琼羽睁眼闭眼全是萧云奕往昔的温柔,可印象之中他每每见她露出的喜色,竟渐渐化成了苦笑。
她再不愿见到萧云奕独自承难了。
琼羽认起错来爽利的很:“他不在时我慌了神,以为他嫌我碍事,才将我送走。但听了燕王与公主的结局,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是随什么是弃,什么叫‘雨落不上天,水覆再难收’1。”
“疏乐躲不开此劫,可若燕王执意带公主返程,到了容不下她的大梁,无异于把公主连根拔起,那是真正的弃。否决疏乐,他们甚至不会度过在疏乐时半年多的温存。”琼羽低声絮絮:“于是我想,殿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进退维谷,以至宫里容不下他,同样容不下我,他才会出此下策,将我……送还母国。”
“他知道于我而言哪里是最安全的。”她沉淀多日的心绪彻底开明:“这足以让我心悦诚服地去爱。”
沈决静静聆听,半晌不语。
“没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琼羽一顿反省,干脆趁机一糊弄出破罐子破摔的错觉:“所以,就算身在局外望着他俩的绝美爱情以泪洗面,也是我乐意!你就当我闲的没事干吃饱了撑的,我们就此打住,莫再纠缠不放了。”
话猝然听上去没毛病,沈决都快信了是他在无理取闹,可细细想过,她说来说去愣没听进他的一句,就差将“此生必定吊死在萧云奕这棵树上”印脑门上了。
沈决强行拽过琼羽背在身后的手,阴郁地望着一手血和躺在中间的碧绿小剑。
“不讲理。”划伤了还不丢掉,想都不用想这玩意定是萧云奕给的,沈决提溜着剑柄就要给它扔了:“罪魁祸首。”
“哎!你拿它撒什么气,我在东宫锻炼的不讲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琼羽眼疾手快一把从‘罪魁祸首’手里夺回玉剑,趁沈决不注意挣脱束缚,灵活地从他抵着墙的胳膊下钻出角落。
沈决气得笑了一声。
说到东宫。琼羽一番话说的口干舌燥竟不觉得累,沈决其人她不抱什么希望,只愁得叹气:“宫里肯定出了大事。”
“我不为难你,你解了我的困惑,我理所应当拿实情作为交换。”沈决不期而然道:“殿下在圣上面前揭发了皇后的种种罪状,事关先皇后的死因,再详细不得而知。圣上为之震怒,令东宫封锁殿下禁足。”
琼羽耳畔轰然作响炸的她发懵,脑袋里就剩一个念头:“我得回去。”
“不要得寸进尺。”沈决把玩着不知何时掏出来的扇子,淡淡回绝:“你回去了能做什么?你既然那么信他,可得老老实实顺应他的安排,暂时在他面前消失。”
“东宫封锁,我应和殿下关在一起有难同当。”琼羽闭口心想:好不容易稳住了沈决,谁知他隐匿深藏的病狂性子下一刻能做出什么事,能逃则逃!
“说了老多,”沈决白了琼羽一眼,再好看的脸也有了那么一丝找揍意味:“你就是想和他关在一起。”
“我没有!”琼羽捏着小巧玉剑冲着沈决,想了想他那极佳的轻功,又缓缓将剑尖转向了自己的脖子,威胁道:“你放不放?”
“……”沈决盯着玉剑,玩似的模仿她语气:“你戳不戳。”
法子对无赖无用,琼羽有些烦躁地垂下手:“你干啥啥行堪称全才,怎么在轮到应对太子殿下就要从我下手,今日你是完完全全证实了他没有很看重我,这样固执下去必然又是徒劳。”
“!”话落才过脑,琼羽头皮发麻:“我为何要说又。”
自从萧云奕遇刺负伤,接连几月围绕她的除了祸事还是祸事,琼羽逼着自己凝望沈决,回忆她每遇此人前后,历经的是接连数次心惊肉跳的受害!
她顿时宛如重坠井底,茫然无措地目睹井口闭合。前几日沈决端着她轻而易举地飞奔数里,想必这瘦胳膊瘦腿能抬动石盖。
“引我去到后花园,把我关在井下,再佯做找到我博取殿下的好感。”琼羽无比后怕,灵魂于泥潭挣扎:“都是你。”
“是我。”沈决不得不承认,他看着瑟瑟发抖发抖的琼羽,心升怜惜,且试图夺回她手里容易自伤的小剑,“我是真心实意想为殿下效力,因此必得让他需要我。琼羽,我做事前皆会亲身体会以确保你无恙,你是有一时委屈,但我不曾真的伤到你。”
“你多说一字都是在泯灭你的人性。”琼羽用力将小剑/插/回腰封,伸手指向紧闭的门:“你不是很喜欢与太子殿下比较吗,这就是你和他最大的区别。”
“只要我尊萧云奕一声太子,即便你现在看我有多么不顺眼,你我日后绝非势不两立。”沈决不再刺激琼羽,脚下无声走到门口:“稍后会来人为你包扎,明日的虾仍然是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