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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看出来了?
    他觉得应该是的。
    可为何她没有怒视,也没有怒斥,反而看向他的目光如此平静?
    他心虚,无措,恐慌。她看他的时间越久,他就越六神无主。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她对他说道:“把你父皇请来。”
    她说话总是温温和和的,起怜的时候温和中会带着温柔,冷漠的时候温和中会夹杂着疏远。
    但此时此刻,从她那平静温和的声音里,他听不出她的半分情绪。
    他僵着手脚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偷着回头看了一眼,可殿里的她已经背过了身去,没有再看向他……
    “大伴,我母亲,她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寝床前候着的田喜冷不丁听得这一问片刻没反应过来,待猛地意识到小殿下问的是何人时,当即狠狠打了个哆嗦,魂都差点吓散了。
    他惊慌失措的急急环顾四周,而后一个劲挥手,令殿里候着的那些宫人们都退下。
    抬袖擦擦额上冷汗,田喜强扯抹笑,哄道:“小殿下的母亲自然是好的。不过日后小殿下在人前可千万莫再这般发问,圣上会不喜的。”
    晋尧不觉得有何不能问的。反正问不问的,他父皇也都迟早那样了。想到未来那些种种,他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浮现中难以挣脱的惆怅。
    眼见着他的小殿下沉默下来,田喜心里难受了,想着这么小的孩子正是依赖娘的时候,见旁人都有娘就他没有,这心里如何能是滋味?就连问上一嘴,还被他这奴才给劝着不让问,想想小殿下也着实可怜。
    “小殿下的娘亲是个脾性极好的人,温柔良善,对小殿下更是诸般疼爱。”
    田喜到底没忍住多说了些,又想反正此刻殿里没旁人,说也无妨,遂又道:“娘娘是最喜爱小殿下不过的,真将您当眼珠子疼,当时还给您亲手缝了条绣着金色鲤鱼的小帕子呢,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
    田喜边说着边比划给他看。
    晋尧就突然有印象了,好似建元九年那会,有一日田大伴突然拿给了条绣锦鲤的帕子给他,可当时他正在气头上,也不等田大伴说什么,抓了那帕子就直接扔进了火盆里。
    “大伴,我想看看那帕子。”
    田喜为难了一瞬。林良娣的物件他一概都没敢动,全部让他锁在了箱子里妥善安放着。尤其是那帕子。
    虽说帕子是绣给小殿下的,可田喜知道,林良娣的物件那都是属于圣上的。
    “成,小殿下在这稍等一会,奴才这就去给您拿来。”
    面对小殿下的要求,田喜到底难以拒绝,起身就拄着拐往殿内放置箱柜的地方去。
    不多时,就捧了条绣锦鲤的帕子过来。
    晋尧拿过帕子看着上面金线红线交织起来的锦鲤,针脚细密,层次分明,锦鲤憨态可掬,可见绣的人是极用心的。
    “真是……她绣的吗?”
    听到小殿下似怀疑的口吻,田喜赶忙保证:“那可不,奴才那时就是伺候娘娘跟小殿下的,是不是娘娘亲手绣的,奴才岂会不知?当时正值小殿下的……”田喜猛地打住,饶是知没旁人在殿中,他也不敢将满月宴三个字说出口来。这是宫中禁忌,谁人也提不得。
    “那会娘娘就将帕子交给奴才,告诉奴才这是绣给小殿下的,说祝小殿下能一生幸运,顺遂。”
    晋尧的目光陡然怔住,托着手里的帕子,蓦然觉得发沉,发重。
    大概是有些话憋在心头太久,又大概是那林良娣的临终遗言让他迟迟没法吐露出口,让他始终觉得心头压着事迟迟未完成而压抑的难受,田喜这一刻完全忘了行走宫中第一要素,谨言慎行,忍不住就将林良娣当日的话说了一半出来,“母子连心,娘娘如何能不念着您呢?便是当日那般情形,娘娘还不过拉着奴才殷殷嘱托,望奴才告知圣上,千万要善待您。她说,既然将您带到了这个世上,那她真心盼着小殿下能一生安好。”
    话语一出,一种复杂又陌生的情绪在晋尧的心底悄然发酵。他呼吸渐急,情绪难安,抬了头正要再问田喜些什么,下一刻却脖颈陡然发硬,两眼僵直又惊惧的望向田喜的背后。
    田喜几乎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连回头不曾,直接噗通跪地俯首,牙齿直打着叩。
    离寝床稍远处的那八扇嵌琉璃的屏风后,影影绰绰立着个高大身影,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第93章 建元三年
    象征帝王的黑舄踩着倒地的屏风, 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步步逼近,沉重的踏地声响在阒寂无音的宫殿内,犹如重重敲击在他们耳膜上, 震得他们惊恐尤甚。
    晋尧吓得忘了反应, 瞳孔里倒映的全是那晃动旒冕后那张不辨喜怒的面孔。直到那明黄色的高大身躯立在他寝床前停住,他方猛地回魂, 仓促将狂跳的眼皮拼命下压。
    此时此刻, 寝床前立着的人,眼里已经看不到其他。唯独那一方小小的帕子,强势的攫取了他的目光,在他暗不见底的平静眸底急遽翻绞着,不肯罢休。
    “就这一物?”
    田喜刹那反应到此话是对他问的, 片刻不曾停顿的颤巍应了声是。
    空气中寂过几瞬后, 又听得圣上问话:“话,可还有其他?”
    “回圣上, 有的。”田喜始终伏着身体, 额头抵着冰凉的玉石地面,往下滴着冷汗,“娘娘还说了, 说是, 她私心是将伯岐与晋滁看成两个人。”
    话毕就砰砰磕头:“奴才该死,直呼圣上名讳。”
    田喜与晋尧不知道圣上是何时离开的, 只是在感到殿内的压迫气息不在时,方后知后觉的知道那令他们感到窒息的人已经不在殿内了。
    田喜心有余悸的起身,见他们小殿下正望着自个空空的双手发呆,就劝道:“小殿下莫伤心,等回头奴才找宫人再给你缝个一模一样的来。”
    晋尧摇了摇头。将手心的汗往被褥上蹭了蹭, 他长呼口气,而后虚脱的朝后仰倒躺下。
    田大伴哪里知道,先前他父皇朝他走来时,那暗藏血光的模样,让他差点以为见到的是日后高坐在朝堂上,那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
    此事过后的几日,宫里头一直很平静。
    晋尧一直觉得这种平静来的诡异。涉及到他母亲的事,他父皇如何就能如此平静?不仅当日没有当场发作他跟田大伴,且其后似乎头疾也并未复发,父皇一如既往的上下朝处理公务,看似是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不过转念一想,建元二年的父皇是正常的,即便有情绪也是能克制住,如此一想,也解释得通。
    晋尧一方面觉得是这般原因,一方面心下又隐隐不安。
    秋去冬来,宫里的日子就这般一日复一日的过着,看似都一样,又似乎有什么不同。
    入冬之后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染白了毓章宫的殿宇楼阁。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冬日清晨,可却因乾清宫那边透来的消息,而让田喜感到心惊肉跳。
    “真的?”田喜将人又往旁边拉过,压低了声,极小声的问。
    来报信的小太监也小声的回道:“圣上醉酒后跌跌撞撞的冲出了寝宫,口中大呼林良娣名讳,疯魔般的四处寻人……当时乾清宫的奴才奴婢还有那些侍卫都在场呢,多少人看着,这还能有假?”
    小太监说到这咽咽唾沫,“干爹您说,圣上是不是,是不是疯了……”
    “不要命了,莫要胡说。”田喜脸色一变,忙斥道:“闭了嘴将事情烂到肚子里,半个字都说不得,若见到哪个不要命的扎堆嘀咕这事,你想活命的话,见了就赶紧远远躲开。”
    小太监忙不迭的点头:“儿子省得轻重,干爹放心。”
    寝床上坐着的晋尧已经完全呆住了。
    上辈子这个时候,有过这回事吗?
    重新轮回的人只有他自个,他也没法抓过田大伴或宫里其他人来询问,上辈子建元二年的这个时候,乾清宫有没有出过这回事。因而也只能独自拼命的去想,试图能搜索到零星半点的记忆。
    最终发现完全没有印象。
    不过想来也是,那时他也不过是个稚童,素日感兴趣的不过是吃喝玩罢了,他哪有兴趣刻意去听这些话,再说即便听到耳中也不见得能落下印象。
    晋尧捂了捂眼,脑袋混乱如麻。
    不应该,不对,如今才不过建元二年,他父皇如何就有了发疯的征兆?
    或许,只是酒后发狂?
    在爆竹声中,迎来了建元三年。
    这一年晋尧已经满三周岁了,可还是如以往一样,前朝后宫都不会给他举办生辰宴,唯有毓章宫的那碗长寿面以及宫人齐刷刷的一句‘贺大皇子生辰喜’,方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生辰的。
    这一年也是不平常的一年。
    建元三年二月初一,金銮殿上圣上令人宣读圣旨,册立大皇子晋尧为皇太子,授以册宝,正位东宫。
    之后圣上带着皇太子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正式定下皇太子的身份。
    至此,毓章宫方是名正言顺的东宫。
    田喜他们这些毓章宫内伺候的奴才们无不喜气洋洋。
    虽他们早有侍奉东宫的认知,可大皇子一日没有被正式授册宝,就不算名正言顺的皇太子,他们的心就隐隐提着,唯恐未来事情有变。毕竟圣上正值壮年,迟早要选秀大开后宫的,届时一个个可爱的小皇子出生了,谁又能保证圣上不会生出旁的念头来?
    此时晋尧穿着特意给他缝制的合身的小号五爪团龙皇太子服,正坐在殿外的高阶上,还是茫茫然的往北边乾清宫的方向看。
    册封他为皇太子的时间,与上辈子并无出入。看来,一切也依旧还是在命运的轨道行驶不是?
    按照上辈子的轨迹,宫里还有两年平静的光景。
    之后呢,他难道就要一直这般做个旁观者来看?
    可要不然呢,他要改变什么吗?他又能改变什么?
    一张张的面孔从他的面前闪过,从疯癫的,惨烈的,不瞑目的,到支离破碎的,凄凉含笑的……晋尧捂了双眼,闷闷的将脸埋进膝盖里。
    “怎么了殿下,可是困了?”
    “……嗯。”
    田喜就让人抱了他去睡个晌觉。
    等拍哄着寝床上的小殿下睡着了,田喜方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摇头无声叹口气。他也不知小殿下是怎么的,成日的闷闷不乐,要不然他再让那些出宫采买的奴才再搜罗搜罗,看看宫外可有什么小孩子喜欢的稀奇玩意。
    晋尧感到这一觉睡得有些久,再醒来时,瞧着窗外天都有些暗了。
    “大伴,什么时候了?”
    田喜这会正在殿里指挥着人轻着手脚搬动箱笼,听得小殿下含糊不清的唤他,麻溜的拄着拐来寝床边。
    “才申时呢殿下,外头是要下雨了天儿才暗了,您其实睡得不久。”田喜怕他着凉,给他披了件小衣裳,“是那些奴才笨手笨脚的吵醒您了,您要没睡够的话,就再睡会。”
    晋尧就抬头往奴才的方向看过去,就见那几个奴才几人合力抬着红木箱子,从他内殿往外搬搬抬抬的。
    他突然意识到不对。
    本来睡意未全消还懒懒倚在床头的他猛地坐直了身,抬手搓了搓眼使劲往那些箱笼的方向看去,待下一刻看清了那些箱笼熟悉的颜色形状后,眼睛刹那瞪得大大的。
    “大,大伴,他们搬那些箱笼干什么?”
    那些箱笼平日哪个也不敢动半分,怎么今个竟将箱笼往外搬?搬哪去?
    “哦,是圣上让人传令,要将这些箱笼都移到乾清宫去。”
    田喜接到传令时也纳罕非常,要知道自打昔年林良娣遇害之后,圣上就听不得与林良娣有关的任何事,半个字都听不得,更何况是看见她那些遗物了。
    所以他就将林良娣从前用的穿的物件就统统锁在了箱笼里,后来圣上登基接了小主子入宫,他就一并将这些箱笼给带到了毓章宫。
    田喜想,既然圣上愿意见故人的物件了,或许是已经释怀了吧。毕竟,也过去那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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