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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俏皮地端起茶碗,学着间歇段的白话道:“来来来喝完这杯再说吧。”
    他抬手挡开了,唇边含笑。
    “忘れられない……”她又跟着唱起后段。望着他,要望进他心底。
    他没说不要唱了。好像雨落进眼睛里来了。
    第72章
    皮手套、斜搭的软呢帽、毛茸茸的围领。回到复式公寓,蒲郁摘下赘物。屋里壁炉烧着,暖和。
    拨弄好了火堆,她提着菜兜去厨房。有些着急,时间不多了。
    “需要我帮忙吗?”
    蒲郁头也不回道:“不帮倒忙就不错了。”
    “我哪儿有那么差劲啊。”傅淮铮笑了下,像叹息。
    “那你过来。”
    傅淮铮甫一走进,什么东西就塞进嘴里来了。蒲郁眸眼含笑,“现切火腿,好吃吧?”
    从一块火腿肉上切下来的,纸那么薄的一片红肉,晶莹剔透。入口咸,好似抿就能化,回味甘甜。
    傅淮铮斟酌着建议道:“搭配些什么比较好?”
    “当然会。”蒲郁抬眉,“你现在可以离开厨房了。”
    新历公假日推行了这么多年,成效甚微。华商的铺头几乎没有节日优惠。不过各政府百事休怠,尤其特殊部门的职员难得清闲一日。
    餐桌点上烛火的时候,电铃响了。
    “淮铮,开门!”厨房蒸汽中,蒲郁朗声道。
    那边已将门打开了。
    “哈罗!”吴蓓蒂将包装礼盒从面前晃下来,愉快道,“傅先生晚上好呀。”
    “你们好,快请进。”
    语毕,青年男女鱼贯而入。他们是蓓蒂的好友,其中有几位也是张记的客人。蓓蒂说大宅冷清,到这儿来跨年,还能赏外滩夜景。
    在客厅闲谈片刻,蒲郁唤他们上餐桌。分餐制,没有佣人都自己动手拿取。一桌人年纪相仿,很快熟悉了。
    蒲郁倾听之余,竟生出羡慕之情。他们有的结婚了,有的似乎有婚外情,有的则是独身主义。他们谈论电影、音乐,也争论主义,还有世界的战事。
    他们还很青春,有耗不完的热情。
    餐席后他们在客厅放起唱片,继续闲谈的,只顾着饮酒的,不知怎的跳起舞来的。公寓顿时变得狭小,闹哄哄。
    “傅先生,钢琴借我用啦。”吴蓓蒂打过招呼,径自在琴凳落座。
    轻快爵士小调响起,渐渐地留声机没声了,有人将唱片取了下来。
    “怀英。”傅淮铮对蒲郁笑着伸出手。
    蒲郁却已摇摆起来,作怪似的在他跟前来回晃。
    就在他将垂手时,她搭上了手。轻巧一转,带着他跃入人群制造的舞池。恍惚中回到了尚且无忧无虑的特训班时期,那满堂的欢喜,稚拙的对话,那个女孩子。
    “还有几分钟?”
    “啊!只有五分钟了!”
    琴音戛然而止,人们追赶着往楼顶花园跑去,“袋子!袋子拿上!”
    人们手忙脚乱,傅淮铮走在最后,抬腕看表道:“还有三十秒。”
    “歡?刚还有五分钟啊。”
    蒲郁笑说:“淮铮的表是空军制,很准的。”
    傅淮铮又道:“十——”
    人们紧跟着数起来,呼喊响彻天空。直到一声巨响,簇簇烟花盛开。
    “新年快乐!”
    “happynewyear!”
    蒲郁转身,话还未出口。就感觉影子落了下来,同时还有额上的吻。
    “怀英,期望我们岁岁有今朝。”
    姹紫嫣红的烟花在夜空中消失又出现,光辉照耀,温柔而宽容地拥他们入怀。
    不远处的黄浦江畔,冷风呼啸,飘摇过一只小船。穿西服筒靴的公子——细看瞧清是小姐,独自坐在船头吸烟。
    她要离开了,去另一座傍水的地方。那里能听见川江号子,看见纤夫纤妇受烈日烘烤的赤-裸半身,那里有很多山,爬坡上坎,九曲十八弯。
    那里充斥鸣笛与轰响,几近废墟。
    那是她的战场,和墓园。
    民国三十年,梅雨季。
    蒲郁向傅淮铮抱怨屋子潮湿,人能拧出水来似的,“还有那衣服,永远晾不干。看着天晴了,回头就下雨,烦都烦死了。”
    最后总结,“一年比一年入梅早,出梅晚。日子不让人过啦。”
    傅淮铮不在这种事上发表意见,正反说什么都会被驳回。她是日常小事的大法官。
    “有个事儿你可能想知道。”他说。
    “正事?”
    “不完全。”
    见淮铮有意卖关子,蒲郁微微蹙眉,“快讲!”
    “梅绘。”他用日语说名字,“你还有印象吗?那帮新官员很喜爱传统氛围,把天津最好的茶屋牵过来了。”
    蒲郁久违地听到这个名字,很是欣然,可转而严肃道:“难道他们有人在平津活动过……?”
    傅淮铮点头道:“领事馆的香取旬。”
    上回蒲郁在日向那儿拿到一纸笺文,经电讯科与情报科共同努力,破译出一份名单。皆是分布在各处的秘密特务。随后军统展开行动,日方许多重要人员丧命,于是一帮新的官员赴沪。
    日本特务机构不止特高课,还有些具体针对的部门。譬如控制汪伪政府的兰机关,策反党国高级干部的菊机关。
    特务也不止围着专员打转,还打入了部分公司、商行,窃取一切消息为军方所用。
    领事馆是一个适合藏污纳垢的地方,给各部门牵线搭桥。侨民身份的特务们在领事馆中来往,不会引起怀疑。
    因而这位香取旬副领事,是特务中的特务。虽说香取在正式开战后才调驻中国,但他在天津的情报系统里活动过,很可能知晓小田切相关的旧案。
    比起过去日向若有似无的猜忌,但凡香取察觉什么,对他们来说都是致命的。
    蒲郁道:“不如你申请调令,到重庆去。”
    傅淮铮道:“职责在身,岂是说走就走的。而且,我这时候走,显得很可疑,你的处境会变得困难。”
    “至少我们应该避免与香取产生交集。”
    “不可能的,日商、76号哪个与领事馆没有交集。我们与香取碰面是迟早的事。”
    蒲郁思忖片刻,提议道:“那么,我去见见梅绘。或许能留道后路。”
    “别担心,这只是小插曲。”傅淮铮宽慰似的说,“我们的重心还是在67号和特高课上。”
    茶屋有茶屋的规矩,除非蒲郁报上旧的日本名讳,否则是见不到人的。在白利南路等着,等到附近的圣玛利亚女中传来放学的嬉闹声,等到宅邸院前的石灯点亮。
    裹一身风尘的男人终于来了。
    缠绵云雨过,屋子潮湿闷热,蒲郁怼着电风扇吹风,“二哥,你去过‘妙喜’嘛?”
    吴祖清推开窗户,又将窗帘拉拢,“茶屋?去那种地方做甚。”
    “我以为你们谈事情会去。”
    “我欣赏不来她们的调子。”
    蒲郁拥过去,倚在吴祖清怀中,“也就是去过?”
    “领我去罢。”蒲郁抬眸一笑。
    吴祖清缓缓抚摸她的脸颊,语气却有些冷淡,“他们又让你做什么?”
    “我自己的主意!”她旋即抽身,“那我找别的人。”
    吴祖清面上不显情绪,将人按回怀中。待她不再挣脱,他才道:“哪个人?”
    “你不认得。”
    “我是问,你身边哪个人,同日本人关系密切?”
    “怎么,二哥要杀了他?”
    在日本人身上获取消息提供给军统的掮客,76号见一个杀一个。
    吴祖清笑了下,“你的线人,我当然要看紧,免得事后你来怪我。”
    二哥在日方高压控制下,变得愈发冷情,即使面对她,第一反应亦是利害关系。
    偶尔,就像这样的时刻,她不太能分清二哥到底入的是哪场戏。很微妙,甚至让人感觉他里里外外全投日了。
    “二哥,你就领我去嘛。我只是听闻认识的艺妓来上海了。”蒲郁神色缓和下来,撒娇语调。
    “好,我来安排。”
    这夜,有人捎口信到张记,请蒲小姐去妙喜茶屋。蒲郁搭人力车前往,虹口上角这片和风浓郁,会馆、食肆林立。
    在茶屋门口下车,蒲郁掀开印染了“妙喜”的片假名字纹的挡风帘,走进院中。与天津那会儿不同,这里地界小,楼阁就在前院旁。
    待客的是二代老板娘雪子,似乎不认得蒲郁了,妥帖询问几句,引蒲郁去了回廊深处的房间。
    桌上的残羹还没收走,吴祖清独自坐在榻榻米上,手里握一口酒杯。
    “过来。”他微醺。
    蒲郁在案几前跪坐下来,“二哥的客人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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