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有心
斓丹好几天都没见到申屠锐,不知道他是真的忙,还是恼她那天的唐突。
外面一天天暖起来,阳光比冬日里明晰清朗,雪也融化殆尽,只剩一园好像明天就要长出青草的湿润泥土。
斓丹喜欢晒太阳,总把连通小园的两扇木格推开,阳光照进来的时候,带着春寒的风便也跟着吹进来。
申屠锐走进来,看见两扇大开的拉门,不赞同地“啧”了一声,也不管斓丹的意愿,走过去亲自关拢。他转回身直面她的时候,斓丹已经稳住了自己的一丝心慌,想要好好相处,就得当那些尴尬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她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为了显得自己不心虚,还抬眼看他。
申屠锐没想到自己一转身就撞上她的眼神,她既不生气也不高兴,就那么淡淡地直视着他,竟然让他一时觉得有些压力。
“还冷着脸呢。”他心里很不甘,怎么是他不自在了呢?没话找话地说,“你的面瘫还没好?”他心怀恶意地质疑她的面无表情。
“嗯,没好。”她倒也答得大方。
他又没了话,刚盘腿坐下,一个丫鬟就进来通报说有人来访。
申屠锐本就心情转阴,听了更不高兴,语气也严厉起来,“不是说了,谁也不要来——”打扰两个字还没出口,他就很后悔了,暗恨失言,觉得在斓丹跟前更没面子,于是寒着脸止住。
丫鬟没有怕,反而眼睛都急得说话了,看着申屠锐眨了两下,支吾地说:“是——那位。”
申屠锐想了想,嘴角冷谑一勾,“是她?当朝贵主?”
丫鬟没想到他并不避讳斓丹,神色微微一异,随即低头屏息,静听他的指示。
申屠锐起身走了出去,丫鬟本已跟他出去,不一会儿又折返,进房来先检查了一下拉门有没有关严,才嘱咐斓丹道:“千万不要出声。”
她说得凝重,斓丹谨慎地点点头。
丫鬟看了,满意地走了出去,把房间的门也仔细关好。
斓丹坐着不动,琢磨不透斓凰怎么会来申屠锐的私宅?难道他们俩也有什么交易不成?她不自知地咬住嘴唇,现在细想申屠锐夸斓凰的话,恐怕不那么简单。
“好了,就在这里说吧。”
申屠锐不咸不淡的声音从她房间墙外传过来,斓丹房间的构造与众不同,一面墙是拉门,直通小园,另一面墙外有一架檐廊,是从大花园通过来的,却齐着墙沿阻断了,并不能从檐廊直接进入小园。斓丹散步的时候发现了这个问题,还觉得很奇怪,檐廊在此断绝,要进房间的话,还要绕到房子的另一侧,岂不是很不合理?可是听到申屠锐和斓凰交谈的瞬间,斓丹就理解这个设计了。
站在檐廊尽头,眼睛看的是高墙里小巧的花园,周围有人无人一目了然,墙上无窗,仿佛这里是个倚隅外望的安全死角。
理解了檐廊的阻断,斓丹又被这个设计搞糊涂了,拐角的墙上就是两扇薄薄的拉门,交谈的内容,在她的房间里听得清楚明白,这又是什么道理?
斓凰没有立刻说话,斓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了解了她的心机,就好像看见她在四周打量,确定是不是真的安全隐蔽。
“锐……”
斓凰一开口,斓丹心里就一梗,低低的语调,怎么听怎么暧昧。且不说申屠家和萧家是什么样的关系,就说现在,申屠锐好歹是她小叔子吧?斓橙追申屠锐追得那么紧,也没用这样的语气叫过申屠锐啊!
“我收到密报,我五哥从流放地跑了。”斓凰郁郁道。
“萧秉文跑了?”申屠锐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轻笑了一下,有鄙夷,也有事不关己。
“你笑什么?”斓凰有点儿急,偏偏这质问里还有那么点撒娇。
“我笑你有麻烦了。”申屠锐还是像块滚刀肉。
“锐,我只能来找你,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斓凰竟然也有放下身段哀求的时候。
“嗯?亲自去杀了萧秉文?”申屠锐又笑起来,似乎为自己的幽默扬扬得意。
“申屠锐!”斓凰跺脚了。
“好——贵主。”申屠锐忍笑,拉长调子的腔调简直就是个花花公子,“请说,请吩咐!”他好像拿斓凰没办法,她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申屠铖正盼着他出逃呢,可以名正言顺地追杀他,以绝后患,我希望你接下这个任务。”斓凰有点儿急,没再和申屠锐说那些撩撩拨拨的话,直奔了主题。
“嗯。”申屠锐痛快应承。
“你一定……放他走。”斓凰顿了一下,语气又转为哀求,“他被流放到北边,要逃亡肯定是去北漠,出关的夜梁城守将是申屠铖的心腹,没有你的帮忙,五哥是决计逃不出去的。”
申屠锐这会儿倒是久久没答话,半天才不解地问:“斓凰,让他死,难道不好吗?”
斓凰听了,突然语调就转高了,显得很激动,“锐,你是不是怀疑我?我对你的承诺是绝对不会变的!五哥是我们萧家唯一剩下的男丁,他一死,萧家这条脉就断了。我的罪孽已经太深重了,不想再穷凶极恶!再说,我如果生下男孩,有了皇子,又有了你的帮助,我不需要为自己再留什么后路!更何况,五哥如果真有翻身回朝的机会,最想杀的人就是我,我如今想留他一命,也是我对列祖列宗愧疚的极限了。”
“好了,好了,我问一句,你就急了,这样对孩子不好。”申屠锐轻描淡写地应付她的信誓旦旦。“放心,这件事我会办妥当的。”
斓凰松了口气,“我不便久留,很多话……我不说,你懂。”
申屠锐“嗯”了一声,“我也不便相送,保重。”
斓丹还在出神,申屠锐已经从正门那边绕过来,进了屋,身上带了股淡淡的香味。斓丹暗自皱了皱眉,转过脸去。
申屠锐坐下来,抿嘴笑,问她:“说说,怎么看这个事?”
斓丹捏手指,觉得这是申屠锐的测试,她想了一会儿才认真答:“她和申屠铖互相掣肘,互相防备,而且……没想到斓凰还会顾及萧家最后那点儿血脉。”
申屠锐听了,愣了一下,像听见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笑得太厉害了,侧倒下去,忍不住捶地。
斓丹气鼓鼓地看他,不知道她的话哪里好笑,让他笑成这副德行。
他笑了一会儿,平复后,双手枕头,惬意地躺在地板上,享受地龙的热气。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斓丹打起精神,准备仔细听他说话,结果他说:“你说得对,葛春的手艺的确是不怎么样。他给你改头换面的时候,怎么不顺带治疗一下你的脑疾?”
她的脑疾?斓丹想了一下才回过味来,他在取笑她傻!
申屠锐还笑得那么开心,斓丹气得要死,看见身旁一盘洗净的苹果,抓起一个就去砸他。申屠锐轻松接住,坐起身,笑眯眯地啃起苹果,还生怕气不死她地道了声谢。
“我问你,你的哥哥并不少,为什么只剩你五哥还活着?”他边吃边说,很轻松地和她聊天。
这个问题斓丹真的回答不出,萧家有皇子九人,太子被杀是顺理成章的,三哥和九哥被妻子所害也算理由清楚,可那些根本没什么实权的皇子,如二哥四哥也死了,野心勃勃的五哥却还活着。申屠铖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要向天下人展示仁慈宽厚,也应该选那些对他毫无威胁的人吧?
“你说!”她瞪着他,怕他再笑话,干脆不答了。
“萧秉文有夺嫡之意,这你总知道吧?”他戏谑地看她,斓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现在我哥有兵,你姐有臣,可以说在朝堂上分庭抗礼,甚至贵主殿下还更胜一筹。”他又向她丢了个你懂不懂的眼神。
斓丹哼了一声,斥责他:“要说就好好说,眉来眼去的干什么?”显得很不正经!
“你都面瘫了,怎么眉来眼去?”申屠锐看着她的脸嘿嘿坏笑,看斓丹转身背对着他,像是真生气了,才整肃了口气,一本正经地说道,“你想过斓凰为什么是贵主,而不是皇后吗?”
斓丹背对着他,竖着耳朵听,他扔出这个钩儿又不说下去了,她只好恨恨地转回来,又气又无奈地吼他:“说啊!”
“斓凰不想,申屠铖也乐得顺她的意思,他们俩现在睡在一起,吃在一起,却时时刻刻在争夺彼此的筹码,谁先得到了大头谁赢,另一个人就得死。斓凰怕申屠铖兵行险着杀她,所以不肯名正言顺地做皇后,勾搭着我,一来震慑申屠铖,让申屠铖的注意力转到我身上,她的孩子就更安全了。二来是压一宝在我身上,万一我真逼宫自立,她还是大晏的贵主。”
斓丹脑袋开始嗡嗡响,一片凌乱,如果有这么多弯弯绕,申屠锐也看穿了斓凰的算盘,那就……不会被她迷惑,真的喜欢她了吧?
“她还是不放心,所以压了第二个宝在萧秉文身上。你以为萧秉文真有能耐自己从流放地的守将眼皮子底下跑出来?若真有一天我和我哥都不顺她的意了,她就打开北疆大门,放北漠人进来,拥立萧秉文为帝。之所以萧秉文没死,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萧秉文志大才疏、大愚若智,而且还不要脸,就算知道当初大旻倾覆、父母被杀是斓凰所为,他也不会在乎的。只要斓凰能帮他,他还会喜滋滋地和斓凰结盟。”
斓丹缓缓垂下头,是的,斓凰把所有人的价值都谋算得清清楚楚,五哥就是这样的人。
“我还是佩服她的。”这句话申屠锐说得发自真心,“她这样机关算尽,不过是为了她的孩儿,为母则强,我都不忍太过厌恶她。”
“嗯……”斓丹低低地应了一声,泄气地说,“与她相比,我的确有脑疾。”
申屠锐扑哧笑出来,忍笑不迭地说:“你还敢和她比呢?你连我的秋月都比不上。”
他的秋月?
“秋月是谁?”叫得那么亲,难道是哪个丫鬟?
申屠锐淡然道:“等等,我这就叫来。”他高声对门外说,“叫秋月来。”
不一会儿,一只大黄狗呼哧呼哧地跑进来,亲昵地蹭申屠锐的胳膊,申屠锐抱着它,给它顺毛,用下巴点斓丹,“秋月,叫姐姐。”
斓丹“腾”地站起身,一脚踢翻那盘苹果,指着门外:“你!还有你的秋月,都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