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夹杂的发丝凌乱地附在少年头顶,看不出是有多久没有清洗过。
戏柠舟满脑子都浮现出那个小姑娘的眼神——那样纯真却凄凉的眼神。
简直和前世的他像极了。
和……西婪,像极了。
戏柠舟放下手上的包,他缓慢地拉开拉链,然后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整洁的牛皮纸文件夹。少年低垂着头,微微敛和着手指,他好看纤长的手指附在那被薄膜包裹的报告上。
——【1995年海阜人间蒸发案结案报告。】
狭小的房间里空气很稀薄,半敛的幽兰色窗帘遮蔽住窗外隐约明亮的光线,带着些冷气氤氲了窗花。少年只是这样看着手中的文件夹,无喜无悲,毫无生气,正如端坐在那里的一只人偶。
几刻。
“已经过去了十七年吗……”少年耐人的声音在幽小的空间中回荡,像是自喃,又像是做了什么样的决定。
他缓缓放下已然被端得麻木的手腕,支起自己纤长的腿,缓慢地站起来——盯着墙上那只钟表,黑白相间的钟表。滴答滴答的表声在这样寂静的房间里配合着无故作响的瓷器声。
钟内短粗的那一端指着六点偏一些,长的那一端指着十分。
少年忽然抽出挂在墙壁上的镜子,透过那张镜面依稀看不清他的容貌,除了金黑夹杂的发丝,还透出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冷漠到死寂的眼神。
他是西婪,那个十七年前死去的连环杀人案凶手——西婪。
“其实,‘你’已经做了决定了。不是吗?”像是带了些自嘲,少年的身影从镜面前移开,环视了一圈狭小的房间,然后提起那把黑色的大伞,准备出门。
走到门口的少年忽然一愣,神情近乎痛苦地倒回房屋中,闷哼一声跌倒下去。
是的。
“他”早就做出决定了,在用自己强悍的记忆力记下那天何川拿给“他”的立案本时,在“他”接收到那张黑白的表格时——“他”选择的是表格上唯一的女性失踪案。
“他”终究不是安分游走在周边的人,你也永远不可能逃脱“他”的掌控,你才是附属品。
哪怕你将“他”伪装得再像。
——不过,你的存在就是“他”这一生的迷雾,混乱的记忆永远不可能让他完全走出来。
“呵,你还真是可怜。”
*
店前站着位少年。
戏柠舟气息阴郁得可怕,全然没有在警局一概的温和清爽。
他感觉头有些疼,又似乎失去了什么东西。
裳安九月的气温要比其他的地方低得多,就连天气都像是吸了毒,摸不准是什么时候发毒瘾。天空又阴沉起来了,几片大大的乌云遮住上空,使得路人的呼吸都变得狭隘起来。
戏柠舟灰扑扑地穿行在人群里,像一只黑色的燕,踱过那些纷繁奢华的街道,全然不顾一旁路人复杂而唾弃的眼神。
他停住了。
停在那家精致的服装店门口。服装店上面盖了绿色的雨棚,雨棚下的紫藤萝花纹勾勒出两个大大的金色草书——“商陵”。
不愧是名店。出了那样的事情,依然能开店,就连摆放在门口橱柜里最靓眼的模特也依然在,只不过不是刚开始那架由人的下半体做的模特。
它戴了一顶及肩的银色假发,小巧的左手点着一旁装饰的笼子,右手挽着小包曲在腰前,它的身上已然换上了雨季里最显眼的金色小衣,搭着明蓝的贴身裤子,透着悠然淡泊的味道。
很完美。
少年盯着商陵的门口看了许久,终于移动脚步,撑着一把白色的伞走到店门口。他从容地收起伞扣在门口,然后退开漂亮的玻璃门,伴随着玻璃门上的清铃声进去。
已经不是上次那个售货员小姐了,这位的长相明显更妖媚,她闻声抬头,见一邋遢少年站在店门口,身上没有被遮挡完全的雨滴漏在地毯上。
“喂!你干嘛!”女人尖锐的声音贯穿耳膜,她扭捏着水蛇腰从柜台走到门口,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少年,“喂!耳聋了吗?问你干嘛的啊?”
戏柠舟忽然扬起自己温和的笑容,没有任何迟疑地对着这个漂亮的售货员道:“我买衣服。”
售货员被他带有蛊惑性的声音惊艳了一把,但余光瞟到他全身上下一片肮脏,发型凌乱丑陋,脸色再次拉下来:“我看你是来找麻烦的吧?穿得这么穷酸还敢在我的店来买衣服?滚滚滚,不然我报警了啊!”
戏柠舟依然淡然笑着,仿佛笑已经成为他待人的习惯,只是少年眼中的寒气四溢,他再次开口道:“我确实不是来买衣服的。我想问问你,出事那天的那位售货员小姐呢?”
势利,是大多数人类眼里最为闪亮的东西。
“切,一会儿说是买衣服的,一会儿又说不是。你不会是神经病吧?”女人夸张地手指做出兰花状在高耸的胸口拍了拍,脸色还表现得有些害怕。
“最后问一次。出事那天的那位售货员小姐呢?”戏柠舟的语气夹杂了他人不容察觉的冷硬,“贵店前几天牵扯到了某项杀人案件,希望您能如实回答。”
女人顿时不说话了,她盯着这个比自己高一截的少年,硬生生地将其他的托词吞下了,她极其夸张地拍了拍胸脯:“哎哟,什么杀人案啊,你说的是李月吧?那个胆小的女人被吓得不行,已经请假回家了。我接她的班,有问题吗?”
“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吗?”
“呵呵,搞笑。你是那个女人的小情郎吗?她在哪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情不是应该你最清楚吗?”整个服装店只有她和少年,因为时间过早,路上行人也不多,女人越发口无遮拦了。
戏柠舟并不想和这种成模式的“裳安”女人说话,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后他转身准备离去。
漂亮的玻璃门上流下一股一股的雨水,有的夹杂着泥土的香气蹿入服装店内,少年好看纤长的手在门把手上顿了顿,他的余光瞟了一眼那没有五官的模特。
她依然优雅地站着,高贵而孤独。
“叮铃。”门再次被关上,里面的女人看着这个背影纤瘦的少年拿起门扣上的那把白色的大伞,渐渐消失在被雨水模糊了的玻璃门后。
戏柠舟依然撑着白伞,从伞面传来微雨的悉索声,却如何被他隔绝在脑外。少年可怖的眼神穿透一旁走过的一条条店铺,那些各样的模特姿态柔弱麻木地站在每个店铺的门口。
半副恰好符合着标准模特的下半身的尸体,并不是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拥有的完美身材。人死后双腿内侧是微微向外偏的,尤其是脚尖的方向更为明显。但是那半具尸体是在服装店模特身上发现的,服装店是不容许出现“外八字”这样的脚姿。
也就是说,是由什么样的方法使得一个高挑柔美的女人被拦腰斩断,还能使得她的脚微微向内偏着死去,这样女人的尸体便可以在死后有正常优雅的脚姿。
戏柠舟微微敛起眼眸,忽然停下。此刻的雨已然下起涟漪,伞面也遮不全身子,有些冰冷的微雨打在戏柠舟脸上。
“啧,有身份的女人……”
戏柠舟隐藏在雨声下那令人着迷的嗓音微微衍生。身材如此出色的女人只会是名模一类的职业,这样的职业在裳安也常见。况且能同时满足上诉两个杀人的条件,那么死者很大可能是被整个身体悬空吊着拦腰砍死的。
那么,为什么要吊着拦腰砍死?
戏柠舟站在雨下,凌乱的发丝被寒风吹起来四处飞散,身旁的贵族们捂着嘴看着这个邋遢少年窃窃私语,然后眼神鄙夷地走开。
对。
就是这种眼光。
身旁的路人都有意无意地看他,因为他衣衫褴褛,着装不整。而杀死一个女人居然要废力气吊起来再拦腰砍断,这不符合犯罪经济学的最基本原理——能挥舞得动一个强悍的工具直接斩断脊柱,杀人者定然有足够力气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根本不用大费周章。
那么这个杀人者一定是有某种心理,某种让他变态内心获得满足的心理,将尸体假入模特,恐怕也不是为了把尸体弄出城外,而是一种变态的心理。
但是究竟是什么心理,让一个女人被吊起来砍死,让她的下半身扮做模特?吊起来可以不用正视女人的面目,而女人也不会看到杀人者的面目,但是可能性太多,总的可能也就是,杀人者想要这个女人被吊起来看到什么?或者不能看到什么?
戏柠舟的头脑中呈现出一支闭合电路,它将这些东西串联起来,若是找到开关便可以全部点亮,但若是找不到,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整个电路都会再次黑暗。
少年撑伞在雨中停顿了许久,直到裳安的这场大雨微微收敛了些,他才将伞面向上倾斜出一个角,柔和的光透过缝隙照在他的面容上。
他从容地将白色的大伞收起,漂亮纤长的手指折起伞角,裹在一起。他又停了许久,才缓缓移动步子离开这条满是繁荣美丽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