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瞧见定舟写下的奏疏,那封几乎会置卫玄于死地的奏疏。今上的心思,我大抵也能猜到几分。宴君山一事,果然也是卫玄的手笔。只是我没有想到,定舟会是这个亲手递上屠刀的人。今上见了那奏疏,倒是没有什么意外,只问道,“这奏疏上所写,可都是事实?”
定舟敬慎道,“皆是实情,一字不假。”
他倒是很有魄力,连在今上面前说起谎来也丝毫不惧,面无他色。宴君山一事的确是卫玄所为,可这其后加诸的条条罪状,狼子野心,又有几条是真的呢?不过今上的确会信,他从那年设伏一事起,便视卫玄为心腹大患,所以他只淡淡道,“火焚卫府,一个不留。”
在起事前夕,我曾问过定舟,那卫姑娘怎么办?我是在问他,也是在质问自己,阿影要怎么办,我却不能眼睁睁得让她受此苦楚。
可定舟只是有那么一瞬的愣神,哑声道,“她,自然也是留不得的。”
我还是心软了,所以会私自放走阿影。我到底是比不上定舟的,及不上他的心狠手辣与雷霆手段。后来在历城遇上卫翎,灯火缱绻处,我也曾问过她,可是定舟放走了你?她一听到那名字,眼里便全是恨意了,颤声道,他从来没有。
他明明是那般在意卫翎的,却还是亲自下令了。后来我常梦到阿影,她明明甚少流泪的人,却总是泣涕涟涟。
他也有些消沉,可那也只是对着我时,也不知定舟是不是会偶尔梦见卫翎呢?
自从定舟升作大都督,就成了一朝权臣,自然也就甚少再邀我饮那烧刀子了,更不须说做出爬到别人家房梁上的事情来。可就在这个春日,我同他在京郊巡营。他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两大坛烧刀子,定是要邀我痛饮。我也极是想念那酒的滋味,或许是想念那时的的定舟了。
我们躺在河畔,眼里一如当年明亮的光,连这月色也像极了从前。他心里颇有苦楚,只是一直狂饮,我便也奉陪着。
他喝的急了,猛咳了好久,才紧紧拽住我的衣襟,眼里带了些不明的笑意,“你还记得那年月下的仙子么?”
不防他提起此事,我倒是有那么一瞬的慌乱,“或许是记得一些的,不过不大清晰了。”
他又小酌了一口,邪邪笑道,“前几日,我倒是见着了一个像她的人。”
我便问道,“是卫翎?”
他眼眸一暗,微微摇了摇头。我回想着前几日的情形,倒想起他去过于明府上,还带走了一位歌姬。只是那双眼睛,让我忆起了阿影。我问道,“是于明府上的那一位?”
他倒是笑得开怀,“就是她。”
我好似记不清他后来夸赞那女子如何轻灵云云,我只希望,那不是阿影。可后来当小梅传来密讯,我也知道自己的希望破灭了,偏偏那就是阿影。可我又有些难以言说的快意,于明一向只听命于今上,今上却用她来试探定舟,想来也是起了疑心罢。
今上向来疑心甚重,自然,我也知晓,我有了时机。
可是我却又错估了,定舟与卫玄,终究是不同的。今上对定舟,决计不会像对待卫玄那般狠辣绝决。可惜,我却明白得晚了。早年向先生便说定舟天赋甚高,属谋定布阵之将才,而我却总是与他棋差一招的。从前心里或许会有那么一丝的不平,可当定舟亲自来那天牢里送上那杯酒时,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仍是输家。
从前喝烧刀子时,我与他总是一坛一坛得狂饮,好似这样才合的上少年郎的做派来。可这一次,他只是缓缓替我斟上一樽,淡淡道,“你知道吗?阿敬,这间囚房,十几日前我也曾呆过。今日倒比那时候更冷了些。”他顿了顿,将那杯烈酒递与我,“这杯酒,便算作你我同出师门这么多年的情谊。我留下你的命,还了你替我挡箭的恩情,以后也就不欠你的了。此前种种,而后种种,你,好自为之。”
是啊,他还是定舟,一直将我视作阿敬的定舟,也是对于博弈之人,一击即中,毫不留情的定舟。那从我府里搜出的一封封密信,凭空生出的密信,是出自他,还是出自今上的手笔呢?我端起酒樽一饮而尽,果然是烈酒穿肠,似火辛辣。
我稍稍挪动了身子,门外似有细碎的脚步声袭来,虽是极力克制,可和着那劈里啪啦的雨势,仍是止不住的杀意。我同李一都摒住了呼吸,他将我肩上的枷锁使力一劈,又迅速扔给我一把剑来,只待门外的杀手踏雨而来。只在下一秒,他们便破门而入。
李一将那火堆一挑,屋里便弥漫着火星,伴有浓烈的烟焦气息飘散开来。
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握过剑了,那叁百棍的余威犹在肩头。
也许这一次,是真的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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