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里雕刻成一枚青涩梅子的坠子,李玄将首饰盒放到一边,又去看其它的东西,直至看见那一身袖口撕裂的衣裙,李玄不知为何,心头蓦地一跳,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他还未来得及捉住,便听见身后传来敲门声。
李玄抬头,“什么事?”
小厮在外,说话声都有点战战兢兢的,道,“侯爷请您过去一趟。”
父亲?李玄蹙眉,将盒子盖上,推开门出去,看了眼来传话的管事,吩咐小厮守好书房门,抬腿便朝前走,“侯爷在哪里?”
这个时辰,他应该在柳眠院,但那是柳姨娘的院子,他一贯不会踏足。
传话管事一听便明白了,恭恭敬敬道,“侯爷在西棠院。”那里是武安侯自己的院子,不常用,但若是府里来客,自然不能在姨娘院子里见人。
李玄嗯了声,没再开口,到了西棠院,管事没跟着进。
屋里烛火莹莹,武安侯瞧见儿子,抬抬下巴,给倒了茶,“坐。”
李玄坐下,武安侯不开口,他便也没开口,仔细想想,这些年一直父不父子不子,不过维持着面上的父慈子孝罢了。但凡坐在一起,不是不说话,便是箭拔弩张。
武安侯也禁不住有些感慨,不知是自知年长,不似从前那般动不动就生气了,还是静谧的夜色,激起了他久违的父爱,总之原本要脱口而出的叱责,竟被他咽了回去,换成了更缓和的说辞。
武安侯沉默了会儿,道,“今日叫你来,是为了你岳家的事。”
李玄抬眼,态度淡淡,“您说。”
武安侯倒也不怪儿子这般态度,道,“我知道,我接下来这些话,你不愿意听。但即便知道你不愿意听,我也要说。你喜爱苏氏,费尽心思将人娶进门,侧室都不肯,非要以正妻的身份。我原是不满的,但苏氏也算恭谨柔顺,进门后不曾招惹是非,为你生下一女,如今腹中又怀了一个,对我李家也算有功,罪不及出嫁女,她我便不在说什么了。但她父亲的事,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大道理无需我说,官场上那些弯弯道道,”武安侯自嘲一笑,继续道,“你比我这个当父亲的,懂得多了。当官这事上,我远不如你。”
李玄垂下眼,温和淡漠道,“若是连岳家的事情,都束手旁观,旁人只会觉得我李玄冷血无情,又岂愿为我做事?”
武安侯被说得噎住,脸色变了又变,才道,“在我面前,你还要用这般说辞搪塞我么?你以为我是你母亲那样的后宅妇人,我虽没你厉害,可未必就是个蠢货了!你明知圣意,陛下那个态度,分明便是已经定了苏隐甫的罪,你作臣子的,难道要和皇帝硬着来?以你的本事,我不信你处理不好!束手旁观也有叫旁人看了不心寒的法子,不是没有,是你不愿罢了!”
李玄也懒得与武安侯多说,直接道,“是,我不愿。”他抬眼,冷声道,“侯爷也不必劝我了,我不会殃及家中,至多这个大理寺少卿不做了。”
宗室便是有这个好处,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容易冒头,但也不容易摊上事。似武安侯,一辈子庸庸碌碌,在朝廷领个虚职,朝廷一样要养着他。盖因宗室是一体,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若要动宗室,亲王之流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所以,李玄出息,是给家里长脸。但他若是失了势,除非是什么谋逆的大罪,否则也不至于牵扯侯府。
反正武安侯府原就没什么圣宠,在陛下那里排的上号的,李玄是唯一一个。
武安侯原本是打算好好说的,可父子俩不知是不是命里就不对付,一开口火药味就上来了,说着说着,语气便越发差了,武安侯也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气得口不择言道,“我看你是被苏氏迷得失智了!果然身上流着谢家的血,旁的本事没有,蛊惑男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
李玄沉下脸,抬腿欲走,道,“侯爷觉得如何,便如何,我与侯爷没什么可说的。”
武安侯见他要走,下意识上前拦他。
李玄退开一步,垂眸,淡道,“侯爷还有什么事?”
武安侯原本充斥了整个胸腔的火,被这一句冷冰疏离的侯爷,给扑灭了,犹如一盆凉水浇下,他一时回过神来,从进来起,李玄便没喊过他一声父亲,从头至尾都是侯爷二字。
父子做到这个地步,不论对错,都不得不说,是失败的。人越上年纪,便越喜欢回忆过去,从前年轻时笃定自己没错的行径,如今想起来,才发现,其实是错的。可错了就是错了,回不了头。
他们父子,大概这辈子,也就如此了。
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李玄走错路。
武安侯开口,“有桩旧事,我从前听你勇王伯提起,还以为是他喝醉了酒,胡乱说的。如今想来,兴许不全是假的。”他说着,顿了顿,接着往下道,“陛下待谢家那位女儿,便是苏氏的母亲,有几分不一样。”
他说的很隐晦,觊觎臣妻这种话,放到外头说,一百颗头都不够砍的。且他从前也真的以为只是勇王喝醉乱说的,没当一回事,毕竟苏隐甫一路坐到首辅的位置,也从不见陛下对他有什么不满。
这种关于皇室的传闻,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更何况,陛下若心仪苏氏母亲,何不当年便纳进宫里?谢家养女儿,原本就是打着送进宫的主意,实在进不了宫的,才会外嫁。
李玄却是被这一句话,一下子给敲醒了,先前那些觉得古怪又没法解释的地方,一下子便有了理由。
谢云珠出嫁后,她当年身边伺候的丫鬟嬷嬷,居然一个都找不到,都送出府嫁人或是养老了。
苏隐甫那讳莫如深的态度,那日因苏追之事见面时,他让他不要插手苏追的事情,只给了一句叮嘱。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让阿梨入宫。
谢老太太一口否认苏隐甫会杀妻,连丁点疑心都没有。
陛下莫名其妙的怒气,和那个与其说是看在他的面上,不如说是看在阿梨面上的御医。
当一切串到一起时,李玄心头蓦地冒出了个他从未朝那个方向想过的念头。
紧要关头,李玄心头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他面上没露出分毫端倪,只朝武安侯点点头,道,“我还有事。”
出了西棠院,回了书房,李玄抬手就去取那个盒子,从里面扯出那件旧衣,衣裙很旧,不仅是颜色不新了,连款式都是老款的。
他坐在书桌前,撑着额,几乎已经在心里将整个故事细化完整,只缺几处地方,但也只需要一查,便能知晓,根本不影响大局。
饶是如此,李玄也还是抱着最后一丝期待,喊了谷峰进来,将旧衣递过去,道,“去问,这款式哪一年在京中最为流行。”官家千金,尤其是谢府那样娇养女儿的人家,不会让家中女儿穿旧衣,尤其是……去见皇帝——不,是太子的时候。
谷峰不明所以,仍是接过去,立马便出去了。
第100章
李玄回屋时, 已经有些迟了。
阿梨已经睡下,屋里只留了一盏灯,微黄的烛光, 照亮一角。入夏后, 床榻帐子换了淡绿的纱帐,看上去单薄清凉, 影影绰绰之中,李玄看见帐子后的阿梨。
她正睡着, 侧身朝外, 虽入了夏, 但屋里也还未用冰, 故而只盖了薄被。一只手仿佛是下意识地,放在小腹上。微黄的烛光透过帐子, 照在她的白皙的面上,衬得她异常的温顺无害。
李玄悄然在床榻边坐下,撩开帐子, 静静望着榻上的阿梨,心头蓦地涌上一股怜惜, 来得汹涌突然。
他抬手去碰阿梨的侧脸, 这一动, 却是将睡着的阿梨给弄醒了, 她下意识睁开眼, 见面前坐着的是李玄, 有些困倦坐起身来, 侧脸还有淡淡的红印,是方才在枕上压出来的。
阿梨下意识看了眼窗外,漆黑一片, 便知已经很迟了,不由得有些心疼李玄,揉了揉眼睛,道,“怎么这么晚才——”
话还未说完,便被李玄抱住了,下巴被迫抵在他硬邦邦的肩膀上。李玄怀里自然是很暖的,且令人很安心,可这拥抱未免来得有些莫名,阿梨一怔,才拉了拉李玄的袖子,小心问,“怎么了?”
李玄摇头,“没什么。”顿了顿,又道,“想抱抱你。”
最近事情太多了,两人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温存,虽然睡在一张榻上,可李玄早出晚归,阿梨则因为要养胎的缘故,不得不早睡。
每每李玄回来,她都已经睡沉了。
思及此,阿梨也有些愧疚,仿佛冷落了李玄一般,她抬手回抱住男人的腰,轻声道,“最近好多事,等过去了,便好了。”
李玄嗯了声,将头抵在阿梨的脖颈间,嗅到她发生那股淡淡、令人心安的梨花香,焦灼不安的心,也渐渐沉了下来。
无论如何,阿梨的安危,阿梨的喜乐,于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阿梨静静由着男人抱了会儿,听到外头传来打更的声音,才催促他睡下。
两人躺下,吹灭了灯,阿梨倒是想睡,可被打断的睡意,却不是一下子就能再酝酿出来的。可她也不翻身,只安安静静躺在那里,闭着眼,呼吸也平和规律。
李玄却像是她肚里的蛔虫一般,很快便察觉到了,温声开口,“前几日母亲同我说,齐郡王妃见了岁岁,喜欢得不行,直说要替她家孙女上门提亲。”
阿梨睁大眼,惊讶道,“岁岁才多大啊……”
李玄却笑着,只道,“你是不知道,母亲每回带她出门,那些臭小子只围着岁岁转。她模样生得像你,小小年纪便出落得那样美,性子又没半分骄纵,旁人自然喜欢。”
阿梨越听,越觉得李玄这是“亲爹眼里出西施”,岁岁虽好,可小小年纪,哪里就好成这样了,自家女儿几斤几两,她还是晓得的。可转念一想,却是明白过来了,他这是在安她的心。
苏家出事,旁人避之不及,她便罢了,只怕岁岁都会跟着遭人白眼。李玄这番话,分明在给她吃定心丸。
阿梨心里一暖,“嗯”了一声,却是轻声道,“夫君,其实我也不盼岁岁嫁得多显赫,一辈子平平安安,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做自己高兴的事情,便足够了。”
李玄听了这话,却是不由得想到了岳母谢云珠,不知她当年隐瞒阿梨的身世,是不是也是抱着和阿梨今日一样的念头。
做苏家女,远比做公主来的快活自在。看看三皇子,看看那宫中小小年纪,便已经懂得勾心斗角的几个皇子,便知道了。阿梨这样无害的性子,与那深宫,根本格格不入。
更何况,还有谢家。
想到谢家,李玄的心里便涌上强烈的厌恶,又禁不住有些后怕。那一日阿梨在宫里,谢太后的算计安排如果真的成真,那阿梨会陷入什么样的境地。
那人……那人再如何,也是阿梨的生父,血缘上的父亲。
李玄面上露出寒意,却抬手将人阿梨抱得更紧了些,温声道,“嗯,岁岁会的。”
你也会的。
……
翌日,李玄醒的很早,今日他不必去大理寺,却没和往常一样,待在北屋。陪阿梨用过早膳,便去了书房。
阿梨以为他忙,便也没问,倒是许久没与爹爹腻歪的岁岁,委委屈屈望着自家爹爹的背影,小声道,“爹爹都不陪岁岁啦……”
阿梨刚好放下筷子,听到女儿这番小声的抱怨,不由心中生出些愧疚。便抱过女儿,让她坐在自己膝上,柔声哄她,“娘今日陪你一整日,好不好?爹爹最近很忙,等他忙过了,娘便叫他带你去骑马。不过你人太小了,只能先给你挑一匹小的。”
岁岁很好哄,搂着阿梨的脖子,还小心翼翼不压着阿梨的肚子,乖乖点着头,“好。”
阿梨母女一派和气,书房里,气氛却显得有几分压抑。
李玄面前放在那件旧衣。放了十几年了,虽没被虫咬坏,可到底是旧了,颜色也不再鲜亮。
昨日让谷峰去查的事情,也有了结果。
查起来其实不难,在京中几个衣裳铺问一圈,再找几个年长的绣娘,大概的年月便出来了。
李玄默念着那个查来的年份,昨夜里他独自坐在书桌前,半推半猜的真相,随着这件旧衣的来历,逐渐在面前铺开了。
当年谢云珠那一辈,只有两个女孩儿,一个是谢云珠,名副其实的嫡长女,另一个则是庶女谢云怜,也便是如今的谢贵妃。
谢家养女儿,是冲着送进宫里去养的,或者可以更直接点说,是冲着做太子妃、做皇后养的,所以谢云珠自幼时到出嫁前的医册药渣之类的物件,都完好无损保存着,这是宫中才惯有的作法,从这一点推断,大约谢云珠才是真正要送进宫的谢氏女。而不是如今的谢贵妃。
既是嫡女,又与谢太后是故侄亲,再没有比谢云珠更合适的太子妃了。
至于谢云怜,大抵只是嫡姐的陪衬罢了。
毕竟谢家也要脸,谢太后也好面子,虽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如意算盘,想让儿子娶娘家侄女,可到底也不愿意做得太明显,惹了外人笑话,故而那时候谢太后每一次诏侄女入宫,都是诏的姐妹二人。
只是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真正入宫的,成了谢云怜。因她是庶女,未能做得太子妃,后来陛下登基,也只是捞了个贵妃的名头。
至于谢云珠,则带着身孕,嫁给了苏隐甫,二人虽无感情,大抵也是相敬如宾、彼此依靠的,这一点,从苏隐甫待阿梨视如己出上,依稀能够猜得出。
谢云珠临走前,没留下什么遗言,只给女儿留下这么件平平无奇的旧衣,大约是不愿意女儿的身世暴露,却又怕万一有一日用得上这身份,才留下了这件旧衣。
这件旧衣的时间对得上,阿梨的生辰再往前推九个月,便差不多是这旧衣款式新出的时候。
有了时间的佐证,几乎便不存在任何漏洞了。
李玄撑着额,下意识回忆谢家、苏家乃至陛下各方的反应。
谢家,除了谢老太太,旁人应当不知情,若知情,以谢家做派,定不会由着谢云珠外嫁。
苏家,也只有一个苏隐甫是知情的。
谢太后不知情,她要是知情,不会设计让阿梨入宫做妃嫔。
谢贵妃——
李玄怔住,谢贵妃是后妃,他和她从未接触过,自然不能从往日的反应,推测出她知不知道阿梨的身世。但不管她知不知道,她一定是最不想阿梨身世暴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