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什么年代,淮海路的地段优势永远都在,穿过条条繁华的街区,总能找到一小块闹中取静的私密空间,这里的人们仿佛都有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随便走进一个弄堂,都能感受到浓郁的老上海情调,连一花一木都能让人流连忘返,弄堂外的激流勇进和弄堂里的闲雅宁静,总让人有“恍如隔世”的奇妙之感。
他们闲走在这条东方香榭丽舍大街上,今天是分别30年后的再次相聚。
“老陆,这一路走来瞅不见几家茶馆,除了刚才那家客满的,你看,要不前面随便找家咖啡厅坐坐吧?”
“哈哈哈,好啊!”另一位老人接过话来,“我也怕你外面待久了,洋气了,喝不惯我们这儿的茶叶了。”
“你看你这话说的,真是一点都没变呐,我生怕你带我逛了这么久的马路累着了,想找个地儿休息休息,跟你好好叙叙旧嘛”老人乐呵呵的说道。
“再往前走几步吧,我知道那里有家地下咖啡厅,就在前面右拐的弄堂里,人不多,但环境很好,很幽静,就去那儿吧。”
“好啊。”
说罢,两人慢悠悠的往淮海路边上的一条很小的弄堂走去。
这是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友,金士梁30年前跟家人移民到法国,如今回国探亲的他,虽是一位65岁的老人,然而在他乌黑的鬓角和眉眼间似乎找不到太多岁月的影子,个儿虽然不高,但一身黑色西装显得精神十足,铮亮的皮鞋、一顶礼帽,洁白的衬衫,领口还系着一个别致的领结,漫步在这条优越了一百多年的大马路上,更是显得从容和谐,就连两旁高高的法国梧桐也如弓腰行礼的绅士一般,瞻仰着这位优雅归来的老者。
另一位老人是陆岷,3年前,他还是《海上周报》的总编,生于一个文人家庭,自幼便接受传统教育,毕业后来到上海,从默默无名的小记者干起,一忙就是40余年,如今退休在家,除了读书看报,就是和老伴儿一起照顾孙子,刚退下来那会儿,他整日里都很沮丧,连话也变少了。幸好素日里还有三两老友陪他去茶楼说说话,这才让他渐渐释然。
这次老金突然回国,陆岷颇感意外,没想到30年过去了,金士梁仍然没有忘记自己,回国的第二周,他就找人四处打听陆岷的住所,这点陆岷很是感动。
出门前,陆岷特意从壁橱里拿出了一套深灰色的中山装,这是他最钟爱的一套行头了,过去只有采访某些大人物或是参加重要活动时,他才会拿出来穿。他和金士梁儿时一起在宁波的大院里长大,金家祖上传下的“金隆米行”在江浙一带曾名噪一时,无人不晓,虽谈不上富甲一方,但家底殷实,比下有余。22岁那年,金士梁和妻子一同来到上海拓展家业,这才与陆岷再次重逢。金士梁虽是商人,却喜好读书,信奉耕读传家,平时也不挥霍,在许多社会问题上非常有见地,这和当时的陆岷很谈得来。新中国成立后,他通过各种关系,携父母妻儿移民到了法国,从此二人也失去了联系。
“这几十年,上海的变化真是太大了,大到我好像都已经赶不上这个时代了。”说到这,老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仿佛有一肚子的话想倾吐。
“我知道,这些年虽然在外面,但是家里发生的一切我都好像跟着一起经历似的,生活虽然遇到波折,但总算是越过越好了……”
“到了,就是这儿”陆岷突然打断了金士梁的话。此时,一排宽敞的石阶出现在眼前。站在石阶口便能看到下面的景致,那是一片精心打理过的花园,紫藤、杜鹃、还有月季不时飘来阵阵花香,地方不大,也就二十来个平米,边上就是老式洋房了,楼上2层,地下1层,其实那里原本就是老洋房的地下室,经过装修后,颇有西餐厅的味道,精致的木门敞开着,不时还飘来一股浓郁的咖啡香……
“绮点咖啡厅。”金士梁眼前一亮,“这地方真不错!”
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走下去,头顶顿时吹过阵阵微风,金士梁扶了扶头顶的帽子,仿佛一股神秘的气流把他引向这里,这多年后的重聚令两人都格外激动,平日里腿脚不好的老陆今天竟走的特别轻松。
“欢迎光临!”一个30多岁的女人热情地迎上来,“这边请这边请”,她的笑容既平静又亲切,立刻把他们带到木门内一个靠近墙边的位置,这是一个身形娇弱的女子,清爽的马尾辫,一套深蓝色的布艺衫,宽松的阔腿裤,一块干净的围兜系在腰间,在那个年代,不需要太多华丽的衣服,女人只要有整洁的仪表和纯粹的笑容,就能显得特别美丽。
很快的,她把酒水单递到2位老人手中,“老先生,想喝点什么?我们这儿有咖啡,蛋糕,还有现做的松饼。”
“2杯咖啡就行,谢谢。”
“好的,请稍等。”女人接过酒水单,向吧台走去。
这家咖啡厅在地下一层,阳光只能照到外面的半截楼梯,就连院子里种的花花草草都晒不到,但店里却出奇的亮堂,地方虽然小,只能放置5张桌子,布置却很温馨,也很幽静,今天的客人很少,这也难怪,今天是周二,又是下午1点半,喜欢喝咖啡的人此时都在工作吧,上海向来是个快节奏的地方,淮海路这片宝地,不是大大小小的百货公司,就是各大银行、领事馆、办事处,还有数不清的机关单位。除了阔太太,根本没有那么多闲人在这个时候出来喝咖啡,而且又是个这么不起眼的地下小店。
“老金,你别看淮海路上这么多漂亮的房子,背后可都有一段曲折跌宕的故事,当年能住在这里的人,个个都是社会精英,时代先驱啊。”陆岷自豪地说到。
咖啡馆只一个服务员,吧台离他们的座位至多四五米,女人一边煮着咖啡,不经意间又会心一笑,也许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淮海路这种寸土寸金的房子,还真不是个能说悄悄话的地方。
“能够住上这里的房子,哪个出门不神气?”说到这里,老陆向吧台善意地望了一眼,那女人也是显得得意洋洋,心情颇好。
“这里真是漂亮,原来你也不是那么老古董,这地方你经常来?”金士梁好奇的问。
“也不是,只是这里的很多故事我都略知一二,我可是这条马路四十年变化的见证者,”老陆的话匣子好像一下子被打开了,“就拿这里说吧,你别看这地方不起眼,这栋房子当年也是有故事的”。
“哦,是吗?这里当年住的谁啊?”
“一个大学教授”
此时,吧台的女人好奇的抬起头来,兴许是说到她感兴趣的话题上了,便也竖起耳朵继续听着。
“事情要从好多年前说起了,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拿来一条新闻,说是淮东大学物理系的教授华涪失踪了,所有的地方都搜寻过了,就连警察局都派人到处找了,还是查不到什么……”
“你说的这个华教授就是这栋房子过去的主人?”金士梁迫不及待追问到。
“没错。”
“那后来呢?人找到没?”
“要说人失踪这种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所以总编一直压着没有再报道过……”
“那,家里就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
此时,吧台的女人走过来,她小心翼翼的把两杯咖啡端到他们面前,然后又拿上来一个方糖罐。那浓浓的咖啡香让原本有些严肃的气氛顿时温和了许多。金士梁熟练地夹起一颗方糖放进咖啡里,又拿起一边的咖啡匙拌了起来,这是一个木头小勺,勺柄上雕了几朵别致的花卉,看的出来,这里的老板很花心思。
“当然有”,陆岷接着说了下去,“除了那些人文典籍诗歌名著,据说地板下还找到一本很有意思的书。”
“什么书?”
“好象是《相对论》的中文译本”陆岷此时放低了声线。
“爱因斯坦?”
“是的,那个华涪老师居然把书藏在地板下面。”
“真是可惜,不过你说的那位华教授是物理老师,有这样的书也不稀奇啊!”
“确实。”
“那最后找到华教授了吗?”金士梁问。
“这就不知道了,那时侯那么多人失踪,没有那么多人关心他。”
“哦,那你之后的工作还真是不容易啊!对了,你家人都还好吗?”
说到这里,老陆的眉头才舒展开来,这些年因为工作的原因,让这个60多岁的老伯略显疲态,虽然年纪上比金士梁还小了两岁,但是两鬓已经泛白,腿脚也不好,再加上年轻时抽烟喝酒,整天应酬,肚腩也渐渐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