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华打量了她一眼,眉间不着痕迹的拢了一下,沈家儿女还在孝期,旁的姑娘公子来听学,都是小心顾及着,打扮的极是素雅大方,唯她毫无敬意,打扮的活似去相看男人的。
娇娇媚媚的眼神不住的往公子们身上瞧去,时不时还要送上一波婉转秋波,直教人想起旁人家得宠的小妾,毫无大家闺秀的矜持。
文远伯竟是好这一口扮相的,眼光还真是叫人不敢苟同。
同是楚楚可怜的类型,沈焆灵长相柔弱如水,是浑然天成的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看向徐惟的眼神娇羞而收敛。
而宋文蕊长相的是娇柔,可眼神太活泛,那种楚楚之象,只在表面,给人感觉有些装柔弱。
二人之楚楚,相去太远。
灼华侧过身看向窗外,决定当个听众,不再说话。
严厉只觉着胭脂香味有些骚鼻子,不自在的往后退了退,可又想继续听下去,只好挨着烺云的桌子坐好。
“怕功高震主么?”
这样的话题颇是敏感,煊慧忙道:“陛下英明神武,朝臣忠心城诚,怎么会呢?”
大家却都很有兴趣的样子,远处的几位也都看了过来。
宋文蕊一挑柳叶眉,似有所指道:“倒不是怕震不震主,咱们几家可是本分为臣的,只怕是、有人会叫你站队。”
四周目光投来,她十分得意,风流的抚了抚鬓发,继续道:“太子英年早逝,众位皇子又是那样的出色。难免让皇子们起了心思。”
“……站队?你是说,夺……”
也不知是谁在说,半道上收了口,目光纷纷落在沈家儿女的身上。
宋文蕊轻轻的笑了一声,娇声道:“定国公府倒是好,有个做皇子的外孙,也免去了被人逼着战队投靠的麻烦。”
沈烺云停下翻动书册的手,不悦的撇了宋文蕊一眼。
宋文倩皱眉,冷眼睹了她一记。
沈焆灵美眸微抬,瞧了徐惟一眼,而徐惟则不着痕迹的看着灼华。
沈煊慧眼神微斜了宋文蕊一眼,也不搭话。
这话却是不好答,说“是”,那便是说六皇子有争储之心,可皇帝正当年,并没有立太子的意思,他一个皇子背后为什么要有人站队?
说“不是”,就显得定国公府冷漠无情了些。
一声叹,灼华便知道,有这个爱搅弄风云的女子在,未来的日子里怕是少不了类似的热闹。
沈家百年来远离皇权中心,从不参与进夺嫡的纷争里,所以才能独善其身,延绵富贵到如今。
沈氏一族即便行事低调,到底盘踞京城百年,姻亲、故旧遍布大周,且都是些举重若轻的人家,若为沈家女所出的皇子奋力一拼,想要夺下帝王之位并不难,只是沈家的家主并不愿意拿族人和祖宗基业做赌注,是以代代安分为臣,安享富贵。
从前沈家不是没有女子入宫,却都默契的有宠无子,不是不能生,而是不“能”生。
这个“能”沈家人都懂,可架不住如今这位沈家的大姑奶奶是个有野心的,一个接一个的生,夭折了两个皇女后,终于生下了李彧,又因家世好有颜色,宠冠六宫。
如今沈家有了六皇子这样的皇家外孙,还是个得宠的皇子,处境便有些敏感。
虽如今李彧还未表现出要夺嫡的意图,只做了个好游山玩水的闲散皇子,但在世人的眼中,沈家就是六皇子一派的。
沈缇打的便是这个主意,一旦她产下皇子,不管沈氏一族是否愿意,都已经打上了这个皇子的烙印。他若赢,沈氏一族便能再度荣耀天下;可他若败,沈氏一族也难全身而退,不想争,也不得不去为他争。
前世里沈灼华起先是看不明白这个“能”字的,等她明白的时候人已经被利用完,打入了冷宫。
开天辟地以来,娘家帮着皇家外孙争帝位的何其多,那些娘家侄女聘为皇子正妃的,不管是否得宠,好歹都保住后位不倒,而她却是连性命和孩儿什么都没留下。
自己为了她们付出一切,而她们却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断送她的性命。想想前世的自己,还真是可怜又可笑呢!
“宋二姑娘此言差矣。”灼华轻摇玉扇,眉眼浅淡的看着窗外,嘴角的笑意薄薄的宛若山峦间缥缈的雾霭,“不计我父亲还是定国公府,甚至六皇子,效忠的都只是陛下,何曾有什么麻烦。”
沈家是臣,是今上的臣,只能忠心于今上!
陛下可不希望他的臣子,早早成为了他儿子的臣子。
是以,不管大家心中选择到底如何,保持沉默,装糊涂才是正道。
今世里她还是要“好好帮助”李彧的,总要把前世里的“情爱”还清的不是么!纵然她再想刨李彧的墙角,叫他大厦倾颓再无翻身之机,可这些得暗着来,明着她还是李彧的好表妹,沈缇的好侄女,不是么?
烺云看了沈灼华一眼,唇角微勾,低下头继续翻书。
徐惟眼神微闪。
蒋楠微微愣怔,然后轻轻笑开。
众家公子姑娘心道:沈家三姑娘小小年纪,倒是谨慎的很!
“沈家妹妹说的是。”
那边竹帘掀动,盛老先生进了来,似听着了她们的议论,背着手没什么表情的站在门口,闷声一记咳,严厉飞也似的坐去教台边上的小翘几后,姑娘公子们纷纷回到座位上,正襟危坐。
灼华懒洋洋的倚着墙,只觉眼前进来的不是教书的先生,像是一杯安神茶,好助眠,忍不住捧着袖子,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哈欠。
“修身、齐家、平天下……学问不止是死读书,还得修行涵养,思民生、观天下。”老先生犹自慢慢踱步站上讲台,摇头晃脑捋了一把长胡子悠悠说着,只慢慢扫过一张张朝气的脸庞。
此番来听学的少男少女们长相都不俗,少年们姿挺拔,姑娘们貌美知礼,一举一动流畅动人,眼瞧着心情愉悦,看向沈灼华时正好见着她在打哈欠,顿时抽了抽嘴角,伸手一抓,换了教台高度不对,抓了个空,严厉直觉想给他递书册,半道上似乎想到了什么,瞄了沈灼华一眼,动作生生打了个拐弯,又回去了。
那边不熟悉老先生动作的人,微懵,这是什么操作?
这厢沈家儿女们低低的笑起来。
右手边的蒋楠低头飞快的瞄了她一眼,握拳抵唇轻笑。
灼华朝他们皱皱鼻子,对着盛老先生笑眯了眼,灿然可爱,然后学他们正襟危坐,老先生的脸色这才好些。
“但凡学子科举,无外乎入仕改运,光耀门楣,众位家世显赫,入仕是为壮大家族、风光自身,这些无不可对外人言,然,即便诗书满腹若目光短浅,无激辩之能,中得之后呢?焉能安然长久?”
言下之意,倘若你们得中之后有人叫你站队投靠,你该怎么回复。
站?还是不站?
要站,站谁?要怎么站?
不站,要怎么回复才不得罪人?
盛老先生年轻时也曾激情满怀,将自己献身于朝廷,他在翰林院熬了十多个春秋,后进六部,再跻身于内阁,那时他仕途顺遂,风光无两,原因是先帝壮年,铁拳铁腕铁石心肠,无皇子敢贸然出头,他只需将满腔的忠诚献给皇帝一人。
而先帝晚年,身体日益不如,早已经无法压制住蠢蠢欲动的皇子,却又迟迟不立太子,皇子间争斗如火如荼,先后受牵连的官员、宗室,不下百人。老先生会身陷囹圄,又流放北燕之地,原因就是在“站与不站,又如何站,如何不站”中表现的不够“圆滑和优美”。
最终导致父母妻儿客死异乡,徒留他一人在世,他心寒之下,便再不肯回归朝廷。
今日听得这样的话题,眼瞧着底下这几张年轻的面孔,心中不免有些唏嘘,所以才有这样的开篇之语。
也是要公子们晓得,他们离入朝已经不远,死读书依然不行了。
姑娘们青春正美,皇子们年少丰茂,灼华缓缓瞧过这些美貌的姑娘,也不知会否有人被家中主君当做“宝”,压在哪位皇子的身上。
烺云还是一副端肃的样子,无波无澜。
那厢不论是郑景瑞、柳扶苏甚至是蒋楠、徐惟,表情都有些微妙。
今上曾立过太子,是嫡长子,五年皇帝南巡遇上此刻,太子为救皇帝而亡,此后皇帝未再提及储君之事,但也不妨碍其与皇子们暗地里的努力。
如今灶头最热的有三位皇子,赵贵妃所出的三皇子,贤妃应氏所出的五皇子,以及淑妃沈氏所出的六皇子。
嫡长子英年早逝,二皇子早夭,三皇子便占了个“长”字。
五皇子多年领兵征战,战功赫赫。
六皇子游历天下,最懂民生,为陛下多出良策照福百姓。
是以三皇子与六皇子皆占了“贤”字。
都指挥使、按察使、布政使,是掌着实权的封疆大吏,他日调任回京多半也是任六部要职的,都是皇子们争夺的对象,眼看着三位大人的任期即将结束,家中也常会谈论吧。
沈家反倒如宋文蕊所说,免了这烦恼,但另两位到底该选则站谁呢?
盛老先生到底官场熬过数十年的,必然颇有心得,若得他指点一二,想来定是受益匪浅的,只是……
“朝堂之事,哪是咱们小儿女可置喙的。”
其实大家中心想说的是:沈家是六皇子的外家,他们在沈家人面前讨论,若到最后发现站了别的皇子,岂不是很尴尬?
沈烺云淡淡说道:“出学堂,话不作数。”
闻言,大家踊跃参与讨论。
反正他们所说的,也未必就是家族的意思。
首先大家一致决定是要站队的,因为没人能够在皇子们找上门的前提下,还能装傻充愣的说自己只效忠陛下的,否则下场……众人轻轻瞄了教台放向:参照盛老先生。
人家还是阁老呢!门生故吏满天下的,最后还是被扔到了北燕流放,成了孤老。
最后大家决定不具体站对,毕竟有些敏感,由老先生以立“嫡长”来开篇,叫学生们以经史子集来赞同或反驳,反正嫡长早没了。
老先生选了汉景帝刘启,道:“诸侯骄恣,吴首为乱,京师行诛,七国伏辜,天下翕然,大安殷富。”
郑景瑞以同是嫡长子继位的汉元帝刘襫为例,指出其人少好儒术,多才却柔懦,重新宦官致使皇权式微,朝政混乱,朝廷由此走向衰落。说明嫡长未必就是最好的,再以秦孝公赢驷举例,扩疆拓土,壮大实力,北扫义渠,西平巴蜀,东出函谷,南下商於。
灼华望着窗外,漫不经心的听着,郑家是武将之家,虽郑指挥使叫嫡长子执笔从文,到底耳睹目然十多年,武将之气是刻在骨子里的,站五皇子也没什么意外。
那边拿着唐玄宗朗声回击,当大中时,四海承平,百职修举,中外无粃政,府库有余赀,年谷屡登,封疆无扰。
灼华与沈烺云对视一眼,柳家世代文臣,站六皇子也没什么不对。
那厢又道隋文帝如何开创新朝代,这厢立马拿隋文帝废长立幼,导致百姓民不聊生回击。
这边说宋太宗灭北汉,基本完成全国统一,加强中央集权;那边立刻拿了李世民的贞观盛世来歌唱。
这人说秦始皇独尊儒术,币制改革,首开丝路,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那人……这秦始皇是长子登基、又文治武功,愣了愣,问道:你到底哪头的?
“……”
“……”
大家都是斯文人,虽相争不下,嬉笑间辩论着,却也不伤和气。
沈灼华不得不佩服徐惟的圆滑,一会子同意以文治国,富庶百姓为上;一会子又给崇武的那方使劲,开疆扩土是为强者。
叫人完全看不出来他的靠向。
蒋楠寥寥几句,所言皆是文治武功的皇帝,隐隐又靠向六皇子一边,却不明显,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然后灼华发现,似乎这群人里面,甚少有人站三皇子。
说了半天大家都口干舌燥,才发现灼华眯着眼摇着扇,悠哉的在一边打瞌睡,似乎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立刻集中炮火要求她以个人立场来发表有意见。
玉扇遮面,灼华瞧这边又瞧瞧那边,看来效忠皇帝这样的屁话是满足不了她们了。
眨眨眼,她歪头一笑,清泠如雪色光华拂于面上,“看谁给我最多好处。”
谁能给她最多好处?肯定是六皇子啊,表兄妹,光明正大的贿赂都行!很明显她的意思是站六皇子,可是她又什么都没说。
而这句话同意适用于所有人的立场,他们为何要选择站对,就是为了给自己和家族带来更多的荣耀和好处,你们哪个皇子许的好处多,我就站谁,崇文也好崇武也罢,一个皇帝手下,文武臣同样都得有,站谁不是站!
众公子们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憋闷和好笑,好似一腔热血被人一句散漫,就给化了个无形,临了却还觉得人家说的十分有道理的感觉。
烺云了然的抬了抬眉角,捧起书卷继续吟哦。有三妹妹在,什么话题都不会有结果的。
徐惟眼中闪过精亮。
蒋楠则有些兴奋的侧脸看着她,似乎抓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细节。
众姑娘们面面相觑,就……这样?
盛老先生捋着胡须,微眯着眼,听到沈灼华的论述,精明闪过,手一挥开始上课!
结果就是,今日白辩了一场。
那还谈什么“怎么站”?
“自然了,天下之大莫非陛下所有,咱们都是效忠陛下的。”
众人:“……”你们师徒还真是很有传承了。
上午的讲习结束,沈焆灵拿着一张花笺来到徐惟的身侧,娇娇羞羞的望着人家,如水的温柔,表示自己昨晚赏月时偶有心得,作诗一首,想请徐大才子指点一二。
那边宋文蕊一看,眼波微转立马贴上去,表示她的诗文也不错,可一同评鉴,沈二姑娘面色一僵,咬了咬唇,然后柔弱一笑,将花笺递了过去。
徐二公子似乎有些为难,最后还是接了花笺,仔细阅读,沈二姑娘莲步轻移站到了徐惟的身侧,螓首微微凑上去,口中细细解释着,时不时抬首望一眼徐惟,满眼化不开的绵绵情意。
徐惟嘴角带笑的与沈二姑娘谈着诗文,只觉鼻间香气幽幽十分好闻。
那厢宋文蕊受了冷待,瞧着两人情意绵绵的样子,十分不悦,一抬手从徐惟的手中拿走的花笺,慢读细吟,然后娇声细气的点评了几句,皱眉望着沈焆灵摇摇头,言:不过尔尔。
沈二姑娘面色立马难堪了起来,眸中立马蓄起了层层水雾,楚楚可怜的看向徐惟,徐二公子不忍美人受辱,笑着又帮沈二姑娘圆了诗文,然后又神色柔和的细细安慰了起来。
沈二姑娘自然是感激不尽,美丽的眼眸里又是感激又是亲近。
眼瞧着两人更佳亲近了,宋文蕊捏着帕子竟轻轻啜泣起来,委委屈屈的跟沈二姑娘道着歉,言说自己不该叫她难堪,实乃无心之失,又娇娇软软的请求着宽宥云云。
徐惟倒也不见尴尬,依旧嘴角带笑的潇洒,嘴里轻声说了几句,两位美人竟都破涕而笑。
那厢郑云婉和沈煊慧看的目瞪口呆,这都能哄的住,真是利害!
顾华瑶鄙了两人一眼,拉了宋文倩坐到了灼华的身边,郑云婉也跟着走了过来。
灼华胳膊肘撑在书桌上,一手食指微曲支着额角,一手捏着扇子轻轻瞧着桌沿,一派悠然自在,饶有兴致的瞧着眼前的戏码,似有些忘我,晃着脑袋、嘴里啧啧有声,轻笑一记,戏谑轻语道:“春天啊……”
顾华瑶斜了那方向一眼,哼笑一声,说道:“我瞧着明明是秋天。”
灼华一愣,转眼看,不知何时身边坐了这几个人,笑道:“怎么说?”
摇扇的动作停下,一说一字,团扇轻点,顾华瑶凑过去,对着她挑眉说道:“干、柴、烈、火。”
郑云婉掩唇轻笑,拿着胳膊肘轻轻怼了宋文倩一下,小声说道:“那家还有一盆水等着灭火呢!”
宋文倩看看宋文蕊,又看看沈焆灵,懒懒的抬了抬眉,淡声道:“郑家妹妹形容的贴切。”
五位姑娘面面相嘘,皆是忍俊不禁,或扇遮唇,或捧袖轻掩,低低笑了起来,清朗婉转,眉目秀丽,煞是好听,煞是好看,引的众公子频频回眸探寻。
自打决定加了各家公子来听学,盛老先生便改了课程规矩,每日卯正上学,午正下学,上三日歇两日,姑娘们每日只上午去听学,下午便不必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