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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自古剑仙需饮酒
    等到书生清醒过来,一阵头痛欲裂,发现自己身处一处悬崖之畔,不远处就是一条如长蛇首尾挂两枝的铁索长桥,在山风中微微晃动。
    自己身上那件名为百睛饕餮的法袍已经没了,原先收在袖中的本家秘制符箓自然也一并落入了他人口袋。而且自己还被一条金色缚妖索捆绑起来,低头一看,品秩还不低,竟然用了两根蛟龙长须。老蛟岁数断然不低,铜绿湖银鲤的所谓蛟龙之须与之相比,大概就是避暑娘娘那只月宫种遇上了真正的广寒宫蟾蜍?兴许没那么夸张,但也相差不远。
    书生不禁哑然失笑,没有做任何挣扎,因为自己眉心处和后心处分别悬停着一把本命飞剑。
    还好,只要不是从自家祖师堂的那盏还魂荷花灯中醒来,就不是最坏的结果。
    书生叹了口气:“好人兄,东西借了去,迟些时候记得还我啊。”
    不远处,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游侠正盘腿坐在崖畔练习剑炉立桩,默不作声。
    书生继续道:“好人兄,你这喜欢扒人衣服的习惯不太好唉。避暑娘娘宝库中白骨君王所穿的龙袍是不是如我所说一碰就灰飞烟灭了?那位清德宗女修的法袍,我真没骗你,品秩极其一般,与那只出自清德宗祖师堂的礼器酒碗一样,都只是灵器而已,卖不出好价钱,除非是碰到那些喜好收藏法袍的修士才有些赚头。”
    陈平安始终没有回应,书生也没有半点恼羞成怒。没了件见不得光的法袍而已,又不是光着身子,只是里边那三张金色材质的符箓让他有些心疼。一张隶属山岳符旁支,名为碧霄府符,可以变幻出一座雷城真王府邸,修士置身其中,能够抵御元婴的本命法宝数击,换成金丹,估计半炷香内休想破开府门。一张玉清光明符,被修士丢掷而出后,照幽冥,震妖鬼,范围极大,笼罩方圆数里天地,不针对大修士,专门用来破阵解围。最后一张最为金贵,是本家秘传中的秘传,名为云霄斩勘符,符胆当中蕴藉有四粒价值连城的神光,一出手就是雷神、电母、风伯、雨师四位远古神灵的法相齐齐现身,合力一击。先前在剥落山广寒殿后院当中,书生袖中拈的就是此符,只是当时对方也油滑,袖中同样有些隐蔽动作,书生拿捏不准对方的深浅。双方距离又近,符箓威势过大,动辄就要削掉半座剥落山,书生不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不得还要泄露踪迹,这才压下了杀机。
    至于后来被此人一剑破去的符箓,杀力一样不小,只是不如云霄斩勘符那般气势壮观,而且不属于本家秘传,是北俱芦洲一座符箓宗门的看家本领,专门克制世间剑修。
    所以说,其实直到那一刻,书生都还没有被群妖逼到使出看家本领的地步,只是瞧着狼狈而已。先前他真正的念头,还是故意折腾出群山可见的天大动静,因为他断定那人一定会秘密潜返,悄悄隐匿某地,说不定就要看准形势伺机刺杀自己。
    他何尝没有示敌以弱,顺势斩杀对方的想法,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方的那把剑很是古怪,太过奇异,一张金色材质的地祖宫锁剑符竟然没能成功将它锁住,所以自己蓄势待发的遁地法以及袖中第二张云霄斩勘符也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不然符出人遁走,对方不死也重伤,大可以留给群妖收拾,难道还能活?
    那个家伙更是拖泥带水,竟然临时发昏,强行夺取大半魂魄的主导权力,对此人卸下所有防御。结果如何?还不是被对方毫不犹豫就打了一记黑拳,害得自己沦落至此。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对方没有果断杀人越货,毁尸灭迹,这何尝不是对方心慈手软后攒下的一点福气,不然等到自己在家族清醒过来,虽然勉强保住了性命,却要以损失一魂一魄作为巨大代价,大道根本受损,即便家族有秘法可以弥补,可至少拖延破境百年,到时候家族岂会轻饶了此人,别说什么万里追杀,任你是别洲“宗”字头的嫡传,照样会跨洲追杀,十年不成便百年。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杨氏一向是举洲公认的念恩极重、还恩极大、记仇极久、报仇极狠。
    剩下没派上用场的三张金色材质的祖师堂符箓也好,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也罢,再值钱,能有修士的性命和大道值钱?所以书生很是看得开:父亲一直叮嘱自己,修行路上,一定要多吃小亏。
    他笑问:“好人兄,你是怎么带着我逃离群妖重围的?费了老大劲吧?”
    剑气十八停运转完毕,陈平安收了剑炉立桩,说道:“没有大费周章。群妖与你厮杀太久,已经精疲力竭,又怕除我之外还有援手,一个个畏缩不前,围杀堵截就有些摆摆样子。不过还是纠缠了一段时间,最终给我拣了个空,往南一路跑到鬼蜮谷这里了。只是你身上袍子给对方剥了去,我阻拦不及,很是愧疚。”
    书生苦笑道:“那这根缚妖索和两把飞剑?”
    陈平安一脸天经地义,道:“保护你啊,此地有两只大妖就在铁索桥那一头虎视眈眈,你应该也瞧见了,我怕自己潜心修行,误了你性命。”
    书生瞥了眼对面,确实有两只可怜兮兮的精怪,可那叫“大妖”?连人形都未修成,见着了自己身上这根先天压胜的缚妖索后,没吓破胆、跑出几十里外已经算是好的了。
    陈平安笑道:“还不是怕你醒过来后不听我半句解释,睁了眼就要跟我打打杀杀,到时候岂不是误会更深?现在咱俩是不是算把话说开了?”
    书生点头道:“好人兄不但生了一副侠义心肠,更难能可贵的还是这行事缜密,我是真挑不出半点毛病!”
    陈平安微笑道:“木茂兄,现在可以说说看自己姓什么了吧?生死之交,患难兄弟,若是还藏藏掖掖就不太好了。”
    书生笑容灿烂,无比真诚道:“我姓杨,名木茂,自幼出身于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由于资质不错,靠着祖辈世世代代在崇玄署当差的那层关系,有幸成了云霄宫羽衣卿相亲自赐了姓的内传弟子,此次出门游历,一路往南,到鬼蜮谷之前,身上神仙钱已经所剩不多,就想着在鬼蜮谷内一边斩妖除魔、积攒阴德,一边挣点小钱,好在明年大源王朝某位与崇玄署交好的亲王寿诞上凑出一件像样的贺礼。”
    既然此人认得碑头“龙门”二字,那么那三张符箓多半就被看破根脚了,所以书生就不把对方当傻子了,省得对方恼羞成怒,又给自己来上一拳。
    陈平安似笑非笑:“这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我一个别洲的外乡人都听说过大名,如雷贯耳啊,不知道木茂兄认不认得那位天生道种的杨凝性?”
    书生翻白眼道:“作为云霄宫内门弟子,如何不认得这位鼎鼎有名的小神仙?不但认得他,我还认得那位喜欢游历四方的大公子杨凝真,与他们关系都还不错。当然了,这两位是高高在上的杨氏嫡传子弟,我与他们兄弟二人不过是点头之交,算不得多好的朋友。”
    书生见他将信将疑,似信非信,也没辙,对方总不能严刑拷问自己吧?若真要如此,一根法宝缚妖索和两把飞剑也未必困得住自己。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早先遛着一群野狗玩耍,就是要我误以为有机会痛打落水狗,一心为了杀我?”
    书生正要瞎扯一通,突然皱眉,眉心处刺痛不已。下一刻,书生整个人便变了一番光景,就像他最早认识陈平安时自称的有“一身纯阳正气”。
    练气士也好,纯粹武夫也罢,气机可以隐藏,气势可以变化,唯独一个人孕育而生冥冥杳杳的那种气象却很难作伪。
    陈平安皱眉道:“你患有离魂症?双方在争夺魂魄?”
    这就像门墙之内,兄弟打架,争执不休。
    一般对于修士而言,这是大忌讳。一旦如此,练气士破境一途,如人瘸腿登山,难上加难,能够跻身金丹地仙就已经是天大的侥幸,想要破元婴心魔简直就是奢望。
    书生正坐,眼神清澈,微笑道:“为了救我出来,你受伤不轻,损耗很大。你最后祭出的那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不但珍贵,与我家符箓脉络应该也有些渊源,所以那件法袍以及袖中三张符箓就当是我的谢礼好了。至于我,自然不叫什么杨木茂,但确实出身于大源王朝崇玄署,只是真实姓名就不与你说了,你只管猜测。”
    陈平安有些疑惑,问道:“‘他’在自身小天地昏迷之后,‘你’其实还能清醒地看着外边的大天地?”
    书生点头,只是并未解释什么。
    陈平安说道:“但是要杀我,是你的本心。”
    书生笑道:“何尝不是你的本心?”
    陈平安默然无言。
    书生说道:“你既然最终选择救我,而不是杀我,我觉得有必要再出来见你一次。我想象中的大道之争,堂堂正正,应当光明正大,你若是也认可此说,我们可以挑选一个时日,等到各自历练结束,将来在那砥砺山生死一战。对了,还有一事,需要提醒你一下。我总觉得有谁在鬼蜮谷远处窥探你,断断续续,并不长久,我只能依稀察觉到是在北方某处,道行高深,你要小心。”
    陈平安不置可否。
    书生笑道:“我接下来要潜心炼化那块龙门造像碑,必须心无旁骛,你与另外一个‘我’打交道,麻烦多担待些。怎么说呢,他就相当于我心中的恶,所有念头,虽然被我缩为芥子,看似极小,实则却又极大,并且极为纯粹。恶是真恶,无须掩饰,天性行事无忌,不过每次我分心,交由他现身掌控这副皮囊,都会与他约法三章,不可逾越规矩太多。对了,他行事之时,我可以旁观,一览无余,算是借此观道、砥砺本心吧。可我言语之时,他却只能沉睡。”
    陈平安内心一震,正要说话,书生已经闭眼。他发现就在书生眼皮低敛之际,似乎看了旁边一处。当他再次睁眼,就又是那个熟悉的剥落山书生了,他一脸拉了屎在裤裆的别扭表情。
    两两沉默。片刻之后,陈平安开口说道:“杨凝性,你可以啊,北俱芦洲的人中龙凤十人在列,云霄宫小天君,这么威风的名号,何必藏藏掖掖?”
    书生一脸茫然,陈平安嗤笑不已。
    书生觉得那个“自己”应该不至于如此与人掏心掏肺,便继续摆迷魂阵,很是无奈地道:“这话要是给我家崇玄署的小天君听着了会生气的,杨凝性此人最是古板,听不得半句玩笑话。杨凝真、杨凝性这对兄弟,我还是更乐意与杨凝真相处。还有那位负责我们崇玄署与朝廷打交道的女冠,真是个顶俊俏的可人儿,我这趟出门游历,涉险进入鬼蜮谷,就是想要闯出一番名堂来,好教她对我高看一眼。好人兄,你名字好,本事更高,回头到了大源王朝,一定要见一见她。她当年才是少女岁数便筹办了一场道门盛典周天大醮,最是聪慧了,你见着了她,多半会倾心于她,结果她也不喜欢你,到时候咱哥俩一起借酒浇愁,难兄难弟,友谊越发天长地久!”
    陈平安站起身,不理会此人的插科打诨,环顾四周,驭气收了那根缚妖索在手中,初一、十五也掠回腰间养剑葫。
    先前书生心神沉寂前的那一瞥是他装神弄鬼故意为之,故意让自己疑神疑鬼?还是这山头附近真有玄机,有高人驾临,而自己不得见?如果真是如此,是那元婴巅峰蒲禳的阴神远游,藏匿于周围某地,还是境界更高的世外高人?是那《放心集》上没有记载的小玄都观、大圆月寺,还是鬼蜮谷北方的英灵?
    反正不太可能是姜尚真。若说姜尚真遥遥掌观山河盯着自己这边的动静,很正常;但悄悄来了却不现身,绝对不是他的作风。
    关于玉圭宗在书简湖的谋划,姜尚真先前在壁画城开诚布公,泄露了一些天机,陈平安信了七八分,所以姜尚真暂时是友非敌,就算不是什么朋友,也不会算计谋害自己。说句难听的,姜尚真真要杀自己,不比杀自视为剑客的那具青衫白骨更轻松?如今他陈平安面对一位元婴就只有逃命的份,而姜尚真却是桐叶洲出了名喜欢杀元婴的上五境。
    陈平安心中叹息,默默告诉自己,别急。修行不是喝酒,大口喝小口饮都不碍事。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钱要一枚一枚挣。
    书生跟着起身,舒展筋骨:“好人兄,你这是两把本命飞剑?剑修本就是天底下吃金吞银的行当,寻常的剑仙坯子靠门派送钱送物养活一把已经是极致,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就靠这游历万里、打家劫舍的勾当?看来是与我一般,靠着谱牒仙师的出身,宗门栽培还不济事,就打着历练的幌子,一次次当野修贴补家用?”
    陈平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望向北方,说道:“先前为了救你离开,亏大发了,现在怎么说?”
    书生搓手笑道:“我那法袍和三张符箓落在了敌人之手,自然是要去讨要回来的。”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有道理,那咱们依旧各走各的路,你去讨要遗失之物,预祝木茂兄在这鬼蜮谷扬名立万。我呢,就老老实实捡我的漏。”
    书生哎哟一声:“这哪里成,我与群妖是结了死仇的,这一露头,还不是要被群起而攻之?一个个失心疯杀红了眼,我到时候处境更惨。不行不行,没有好人兄为我压阵,我这心里不踏实。说来奇怪,有好人兄在身边,我就胆气十足,上天入地,龙潭虎穴,都无所畏惧!”
    陈平安问道:“你现在没了傍身的法袍符箓,我带着你,有什么意义?拖累吗?”
    书生抬起手掌,掌中浮现一物,另外一袖赶紧翻摇,以灵气将其笼罩遮覆——竟是一把紫色小飞剑。他笑道:“山人自有压箱底的法宝。此剑名为紫芝,仿自我们北俱芦洲一位大剑仙的飞剑。它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气势却胜似飞剑,用来假装大剑仙吓唬人那是一绝!这是恨剑山的绝技,浩然天下独一份的绝活,名气之大,与三郎庙铸造的护身灵宝甲不相上下!”
    陈平安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长剑:“我需要你吓唬人吗,拿出一点诚意好不好?”
    书生悻悻然收起那把气势惊人的紫芝,又翻转手掌,多出一件螭龙钮铜印的小物件,神色悲壮道:“这是最后最后的压箱底物件了,将其砸碎,便有一条战力惊人的螭龙降临,翻江倒海不在话下。就是只能消耗一次,这还是我与那位崇玄署管钱师妹赊欠而来的云霄宫宝库重器。”
    陈平安看着他,他微笑对视。
    陈平安有些怀疑,若是真正搏命厮杀,自己有几分胜算?在避暑娘娘的广寒殿时觉得有七八分,现在看来,至多五五分?
    原因很简单,那把紫芝的确是仿品,不是什么山巅剑仙的本命物,用来吓唬元婴修士最合适不过,可用来杀金丹修士,更是合适不过了。
    加上那枚不知深浅的螭龙钮铜印,若是交由真正的书生来用,厮杀起来,对方攻防兼具,如果再拥有一件品秩更好的法袍,再套上一件兵家甲丸覆盖身体的宝甲……毕竟,那件所谓的百睛饕餮法袍只是他用以遮掩耳目的伪装而已。一位极有可能是天生道种的崇玄署真传下山历练,岂会没有祖传法袍宝甲护身?
    书生眼神幽怨,满脸委屈说道:“好人兄为何不说话了,莫不是见财起意?我反正打不过你,就只能再掏出法袍和灵宝甲来保命了。”
    “说好的铜印是你最后一件压箱底宝贝呢?”陈平安说道,“有钱真是了不起,我怕了你。”
    书生叹息一声:“我那师妹说过,出门历练,既然本事平平,言语就更不能与人处处交心。”
    陈平安说道:“走吧。”
    书生摩拳擦掌:“去搬山大圣的山头还是那地涌山找回场子?”
    陈平安说道:“沿着那条黑河,找一找老龙窟。”
    书生疑惑道:“为何?”
    陈平安开始沿着山脊往下走,缓缓道:“地涌山的护山大阵已经给你扯了个稀烂,群妖如今肯定聚在了搬山猿的山头,说不定地涌山那位辟尘元君要么已经将家底死死藏好,要么干脆就随身携带,搬去了盟友那边。去地涌山喝西北风吗,还是去搬山猿那边硬碰硬,再给他们围殴一顿?”
    书生以拳击掌,赞叹道:“对啊,好人兄真是好算计,那两只鼋在地涌山大战当中都没有露头,用好人兄你的话说,就是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了,所以即便咱们去找他们的麻烦,搬山猿那儿的群妖也多半含恨在心,打死不会救援。”
    陈平安冷笑道:“我现在担心的是给你宰了吃掉的避暑娘娘背后的靠山会不会赶来。说说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书生嘿嘿笑道:“是位鬼蜮谷的老元婴英灵,在北边诸城当中名气颇大,都敢不听京观城城主的号令,生前是神策国的大将军,功勋卓著,活着的时候从来没被人称赞过什么用兵如神,但死后被后世兵家誉为‘运兵用正不用奇’,青史上评价很高。如果不是他效忠的蠢皇帝中了离间计,要他强行率军出击,害他一家青壮老幼三十余口一并战死沙场,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是一个相当关键的转折点,不然骸骨滩战事的最终结果还真不好说。”书生停顿片刻,有些惆怅,“至于避暑娘娘是怎么攀附上这位英灵的,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自然不知道喽。”
    两人一起行走于山脊小径,陈平安见他转头往悬崖那侧张望,出声说道:“别打那两只妖物的主意。”
    书生奇怪道:“与你熟悉?”
    陈平安摇头道:“不熟。”
    书生愈发纳闷:“那你庇护它们作甚?留着祸害……也对,如今微末道行,几百年是注定出不了鬼蜮谷的,祸害不了人。”
    陈平安缓缓道:“有灵众生,修行不易。”
    书生打量了一眼陈平安:“还真受伤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只金丹阴灵想要故伎重演,对我施展那跗骨阴影,我一剑劈碎后,给那搬山猿抓住机会砸了一锤。随后法宝齐至,我只好用掉了一张价值万金的符箓,直到现在还心肝疼。”
    陈平安心情郁郁。其实不止心疼,他不但用掉了仅剩的一张金色材质缩地符,还让自己的保命手段浮出水面,以后再想连用两张金色缩地符,以剑仙劈开鬼蜮谷和骸骨滩的小天地禁制,可能就会有变故。
    书生发现这人在说到搬山猿的时候语气有些细微变化,笑问道:“怎么,跟搬山猿有仇?”
    陈平安神色自若道:“被狠狠砸了一记流星锤还不算有仇?”
    书生双手负后,大摇大摆,笑眯眯道:“岂不是又要害得好人兄晕血?”
    陈平安点头道:“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我反正是很介意你觉得欠我人情的,不如将那把唬人的飞剑或是铜印送我,作为补偿?”
    书生大袖乱挥,鬼叫连天:“好人兄,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别惦念我那点家底了?你再这样,我心里发慌。”
    陈平安眺望北方一眼,说道:“到了黑河,还是老规矩,三七分?”
    书生大为意外,赧颜道:“这多不好意思。”
    陈平安呵呵一笑,书生瞬间领会方才的言下之意,随即嬉皮笑脸道:“还是五五分吧,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实在不行,四六分账,好人兄六,我四就成。”
    两人往北而行,拣选山野小路,跋山涉水。陈平安一路飞掠,兔起鹘落;书生御风而游,不快不慢,只是与陈平安并肩而去。
    陈平安站在一处高树上举目远眺,书生随口问道:“我在广寒殿杀那避暑娘娘,你为何不拦上一拦?这只月宫种能够修成金丹,岂不是更加不易?”
    陈平安置若罔闻。随后,陈平安带头,两人途经铜绿湖,再小心翼翼绕过铜官山,如精锐斥候衔枚而走,路线隐蔽,悄无声息。
    书生有些惊讶:行家里手啊,是走惯了山水的?可为何又不像那山泽野修?
    来到黑河畔,陈平安已经摘了斗笠和剑仙以及养剑葫,覆上一张老者面皮,还让书生换一身装束,然后丢给他一张朱敛打造的少年面皮。
    书生半点不犹豫,没有任何排斥,反而觉得极有意思。
    黑河蜿蜒长达两百余里,算不得什么大江大河,只不过在多山少水的鬼蜮谷已算不错。出身大圆月寺的那两只鼋占据此河,作威作福已久。
    黑河水势汹涌,在上游还建造有一座娘娘庙,自然就是那位覆海元君的水神祠。只不过祠庙是理所当然的淫祠不说,小鼋更没能塑造金身,就只是雕塑了一座神像当样子。不过估计她就算真是塑成金身的水神,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将金身神像放在祠庙当中,过路的元婴阴灵随手一击也就万事皆休。金身一碎,比修士大道根本受损还要凄惨。事实上,金身出现第一条天然裂缝之际,就是世间所有山水神祇的心寒之时,那意味着所谓的不朽开始出现腐朽征兆了,已经全然不是几斤几十斤人间香火精华可以弥补的了。而佛门里的那些金身罗汉一旦遭此劫难,会将此事命名为“坏法”,更是畏惧如虎。就像道家神仙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修成了无垢琉璃身,结果到头来,无垢变有垢,如何擦拭心境都没办法抹去,怎能不怕?书生对此感触尤为深刻,崇玄署历史上那几位都是因此而兵解,不得真正的大超脱。
    夜幕中,两人走入那座祠庙。其内竟是空无一人,毫无阻拦。
    书生双手负后,环顾四周,笑道:“好嘛,彻底当起缩头乌龟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问道:“你就没点辟水开波的术法神通?”
    书生点头道:“有倒是有,当年在路上捡了颗破碎大半的避水珠,只是远远不如我那师妹饲养的辟水兽蚣蝮,如果有了那蚣蝮,便是大江大河里边隐藏极深的龙宫都能轻松寻见。一只屁大的玩意儿,那对犄角更是只有一指长度,可随便那么一晃头颅,就可以掀起百丈巨浪,真是令人羡慕。”
    陈平安哦了一声:“那么我在这里等你去把你师妹喊来?”
    书生哈哈大笑,抖了抖袖子,手掌托起一颗雪花晶莹的珠子,将那珠子往嘴里一拍,然后化作一阵滚滚黑烟往河水中掠去,没有半点水花溅起。
    陈平安继续逛这座祠庙,与世俗王朝享受香火的水神庙差不多的样式规制,并无半点僭越。到了庙中主殿,跨过门槛,仰头望去,发现神台上的覆海元君塑像不高,严格遵循一位中等河神该有的礼制。而神像女子相貌魁梧,手持大斧,确实不算好看。
    陈平安走出主殿,逛了后殿,见并无异样,便返回祠庙大门口,坐在台阶上,耐心等待书生返回。心中所想,却是书上关于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的记载。
    与三郎庙一样,都是在北俱芦洲久负盛名的仙家府邸,只不过云霄宫还占着一个崇玄署的名头,所以涉世更深。
    北俱芦洲佛门昌盛,大源王朝又是一洲中部一家独大的存在,佛道之争必然激烈。但是大源王朝既然能够崇道抑佛到了设置崇玄署、由道门管辖一国佛寺的地步,除了大源卢氏皇帝一心向道之外,云霄宫的雄厚底蕴更是关键所在。
    在龙泉郡,魏檗经常会在牛角山仙家渡口迎来送往,又知道陈平安要游历北俱芦洲,所以准备了不少北俱芦洲仙家势力的相关书籍、档案,云霄宫是几大重点关注势力之一,因为陈平安还提过那条必然要走一趟的入海大渎,而大源王朝恰好是大渎途经之地。不但如此,大源王朝对于这条大渎重视异常,以至于在大渎沿途各国境内,不止自己的藩属国,而是所有国家境内,都专门设置了监渎官和水潦官,官职颇高,分别相当于六部侍郎和从三品武将。历史上不是没有与大源王朝关系疏远的国家,朝野上下竭力反对,将自家国土之上竟然有别国官员视为莫大国耻,大源王朝曾经三次出兵征伐,不惜被一洲南北骂为穷兵黩武,还与儒家书院交恶,都源于此。
    崇玄署云霄宫的建立过程简直就是一部大源王朝其他道统和佛门势力的衰落史:拆庆新宫天官殿为崇玄署天元殿,取嘉灵观巨木大料以造云霄宫老君堂,破云海寺宝华殿以造崇玄署牌坊楼,又拆甘露寺取料以为云霄宫家祠,林林总总,大源王朝开国前期,历朝历代皆有这类事情,如此豪制,此后的各位大源卢氏皇帝仍嫌崇玄署鄙陋,曾下令数位宗室亲王亲自主持,大兴土木,为崇玄署和云霄宫次次扩充规模,京城之内,任何有碍崇玄署风水的建筑一律拆除,在废墟遗址上分置云霄宫旁支道观以镇气运,道观名称皆是大源王朝历史上所用之年号,全部交由云霄宫道人主持事务,大小道观内的任何纠纷,朝廷官府都不可插手。
    这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云霄宫俨然一洲道脉之首,可事实上,那位已经南下滞留东宝瓶洲多年的天君谢实才是一洲道统的真正执牛耳者。陈平安有些好奇,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相看两相厌,只是势力旗鼓相当,于是老死不相往来,还是各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
    他抬头望去,河水翻滚依旧,水声极大。
    书生还是没有返回,但是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掠向河畔。
    水势变得近乎凶险,不断有河水漫过河岸——好重的血腥气。
    片刻之后,黑河远处,书生跃出河面,一手拽住一名魁梧女子的脖颈拖曳前行。那女子披头散发,身上披挂的铁甲破碎不堪。
    书生踏波而行,如履平地,见着了陈平安后,抬手挥动:“好人兄,久等了。”
    书生离得祠庙近了,将手中奄奄一息的女子随手丢在岸边,一阵翻滚,那女子仰面倒地,满脸血污。
    书生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道:“一顿好找。方才水底一战险象环生,亏得我默念了几句‘好人兄保佑’,这才化险为夷,不然差点就要给这娘儿们掳去当了压寨夫婿。”
    陈平安瞥了眼闭眼装死的覆海元君。书生一袖挥去,打得那只小鼋直接陷入大坑当中。他啧啧道:“这位水神娘娘真是好兴致,水底洞府之前专门开辟了一座美其名曰妾意台的地方,上边摆放了一具具白骨,都曾是‘有幸’成为她夫君的可怜虫。每具白骨身边还点燃一盏魂灯,好一处灯火辉煌的盛景,好一个郎情妾意绵延千百年。若非我在洞府外边威胁要将这座高台打烂,这位水神娘娘还真未必肯出来见我。事实上,便是我闯入其中,她要真铁了心躲藏,我还真未必找得到她。”
    陈平安问道:“那些本命魂灯给你打灭了没有?”
    书生点头笑道:“自然,这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德,胜过杀了避暑娘娘多矣。好人兄,你真是我的福星。”
    陈平安蹲在大坑旁边,里边的覆海元君已经坐起,抬头尖叫道:“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尘埃,有情众生受苦受难,这是那些男子命里该有的劫数!”
    书生闻言大笑,朝她伸出大拇指:“天花乱坠,说得我都差点信了。”
    陈平安看着她问道:“那你自己的劫数算到了吗?”
    覆海元君厉色道:“我们父女与大圆月寺有旧,你们敢杀我?!”
    陈平安沉默不语,书生以心声告之:“不急动手,咱们拿她钓大的。这位水神娘娘还算好找,那老龙窟传说千曲百弯,太难找到老鼋的踪迹了。”
    陈平安轻轻点头,聚音成线,问道:“她的老巢没有搜刮一通?”
    书生依旧是以心神涟漪与陈平安对话,遗憾道:“这家伙也心狠,见机不妙,给我擒拿之前,直接运转神通关闭了洞府大门。虽说要破也破得开,但太消耗光阴了,没个把时辰很难打开。历来修士最怕水底的大小龙宫,难找又难开,实在是与山根水运牵连太深,很容易取宝不成,一个不小心就是天崩地裂,水运一炸,江河翻滚,反而闯祸。若是人多的地方,那就是动辄淹死几千几万人的惨事了。这里自然无此忧虑,等会儿钓出那只老鼋,咱哥俩再去水底探宝,有好人兄你那把神兵利器,只会更快开门。”
    陈平安始终凝视着那只黑河精怪,笑道:“我在水底可支撑不了多久,不像你,有辟水法宝在身。我的灵气消耗太快,一旦全力出剑劈砍洞门,你再给我偷偷来一下,飞剑紫芝刺几下,铜印砸几下,再变出几张云霄宫杀伐符箓来,我岂不是要葬身鱼腹。木茂兄,你说对不对?”
    书生一脸正气道:“好人兄莫要以好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平安说道:“稍后你只管自己去水底洞府取宝,既然我没有出半分力,那就三七分,你七我三。”
    书生嘀咕道:“这也能分去三成?”
    陈平安微笑道:“我在河面帮你望风,你没有后顾之忧,只管安心搜寻宝物。不过事先说好,你有咫尺物在身,我无法知道你到底找到多少宝物和钱财,事后分账,全凭你的良心了。”
    书生问道:“那八二分账,如何?”
    陈平安答应下来:“可以。”
    见陈平安如此干脆利落,书生反而狐疑起来,试探性问道:“莫不是你将洞府家底与那广寒殿地库做了个大致比较,到时候觉得分到手少了,你就要恶从胆边生,与我撕破脸皮了?”
    陈平安会心一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书生蹲在地上,唉声叹气。
    覆海元君见这两个男人似乎在以心声默默交流,瞅着不像是要立即杀她,便愈发骄横,怒道:“还不赶紧放了我,饶你们不死!不然等我爹来了,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我那被毁去的妾意台重建之日,就要先拿你们两个挨千刀的来点水灯!”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乐不可支的书生,开口道:“你骗了这种货色主动出门,没什么值得自满的吧?”
    书生摆摆手:“我可不是什么自满,就是觉得好玩而已。换成真正的山水神祇,品秩再低,只要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怎么都不会这么说笑话的。这鬼蜮谷不成气候,死活打不出去,给就那么点人手的披麻宗硬生生压在这螺蛳壳里边终年不见天日,看来是有理由的。”
    陈平安和书生几乎同时望向河面某处。
    书生笑道:“客人来了。”
    一只老儒生模样的水族精怪从河面探头探脑,犹豫了半天,才畏畏缩缩凑近,仍是不敢上岸靠近两人,就站在河水中颤声道:“黑河大王要我捎话给两位仙师,只要放过了覆海元君,覆海元君的洞府珍藏任由两位仙师取走,就当是结了一桩善缘。”
    覆海元君低下头去。
    书生调侃:“你那老爹真是不忧心你的死活啊,就派个虾兵蟹将过来应付我们。”
    覆海元君只是低头不语,先前气焰全无。
    那精怪战战兢兢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管两位仙师答不答应,都应该让我去老龙窟回话的。”
    书生给他逗乐了,转头望向陈平安:“怎么讲?”
    陈平安笑道:“那你回吧,就说我们答应了这个条件。”
    书生补充道:“这位覆海元君得先留下。”
    那精怪哀号道:“黑河大王要我务必将元君娘娘带回去啊。”
    陈平安道:“办事不力,只是有可能死在黑河大王手上,总好过必然死在这里吧?”
    精怪缩了缩脖子,立即转身遁水而逃。
    书生说道:“我这就去强攻水底洞府大门?”
    陈平安指了指覆海元君,点头道:“我守住洞府附近的那段河面,你将她带在身边便是,说不定半路被你说通了,她还能自己打开大门,省去许多麻烦。”
    双方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书生再次攥住覆海元君脖颈,陈平安跟随书生一起往上游赶去。
    最后书生入水不见,陈平安站在河边。一刻钟后,陈平安在心中冷笑:这只老鼋还真是果决狠辣,竟然完全不顾女儿的性命了。
    只见整条黑河原本浑浊不堪的河水变成墨色,然后从远处上游开始,河水迅猛冰冻起来,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已经入水探宝的书生斩杀于河中。
    不但如此,远处天幕有一个浑身闪电交织的壮汉气势汹汹杀来——是积霄山的敕雷神将。
    不过除了这位,似乎并无其余妖物参与围剿,包括搬山大圣在内,要么藏匿更远,要么按兵不动。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是这只积霄山妖物得知有人挖走了那几条金色雷鞭,无处宣泄怒火,在得了老鼋的通风报信后,才抛下其余盟友,独自前来厮杀?
    老鼋驾驭本命神通,将一条黑河冰封百里,这等异样,陈平安有心无力,不过那只积霄山妖物还是要拦一拦的。
    敕雷神将看来是动了真火,在地涌山时身躯四周不过是两块令牌环绕,如今又多出三块,写有雷法敕令,多半是由金色雷鞭炼化而成。他悬空而停,嘶吼道:“小贼,是不是你窃走了我那雷池?!”
    陈平安愣了一愣,笑道:“我如果有那通天本事,在地涌山你们还能活?”
    敕雷神将已经近乎失去理智,只是咆哮不已,浑身电光绽放:“你这该死的毛贼,敢坏我根本!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抽出魂魄,雷罚百年千年!”他往黑河之畔一冲而来,同时在空中现出半截精怪真身:一颗金雕头颅,身高丈余,三枚令牌随之散开。
    他一拳向陈平安砸去,陈平安没有拔剑,一拳相对。
    妖族不愧是以肉身坚韧著称于世,陈平安在地上倒滑出去数丈,那金雕妖物大步向前,三块令牌相互间有金色闪电牵引,不断有胳膊粗细的闪电朝陈平安激射而去,轨迹十分紊乱,不分敌我。只是闪电砸在那只妖物身上后,非但没有阻滞他的身形,反而瞬间蔓延全身,最终凝聚在手臂之上。他的第一拳,拳头布满金光,整条胳膊如同盘踞着十数条金色小蛇。
    陈平安有意近身厮杀,不但未用剑仙,连养剑葫内的初一、十五都没有动用。
    双方拳拳到肉,那妖物杀得兴起,狞笑不已,每次出拳都裹挟雷电声势,浑身金光大盛。
    先前在地涌山,此人狼狈逃亡之时给搬山猿不过是一锤就打得呕血不已,脸色惨白,身形踉跄,这点孱弱体魄也敢与爷爷我对拼肉身坚韧?那只小貂说得没错,这家伙是个剑修,但是背负长剑,兴许是品秩太高,无法完全驾驭,每次动用都会消耗大量灵气,而且短时间内肯定无法补给圆满。难怪先后只敢找广寒殿和这小鼋的麻烦!不过若是换成那个术法多变的书生,他也不敢如此托大,与人近身搏命。
    敕雷神将双拳齐出,嘶吼道:“还我雷池!”
    陈平安以双掌抵住那两拳,这一次他身形纹丝不动。
    雷电闪耀和罡风吹拂中,敕雷神将看到了一张换了面容的脸庞,以及本该熟悉却又陌生的眼神,心中蓦然一紧,竟是急急退后。
    陈平安一脚重重踏地,瞬间来到那只妖物身前,一拳轻轻飘飘递出。
    敕雷神将迅速掂量一番,倾力轰出一拳,显然是要与这个家伙以伤换伤!
    对方一拳果然不痛不痒,大概相当于鬼蜮谷外五境武夫的劲道,可是自己这一拳却结结实实砸在了对方面门之上。但是对方怎的脑袋动也不动?不对劲!
    第二拳已至,速度太快。敕雷神将一咬牙,继续与其换拳。
    数拳之后,敕雷神将惊骇发现,自己想要与他换伤已是奢望。而无论是先前几拳,还是三道本命令牌的雷电轰砸之下,此人只是浑然不觉,莫不是个半点不怕疼的疯子?
    十数拳后,敕雷神将头颅被一拳打烂,丈余高的无头身躯向后倒去。
    不知是否是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击,三道令牌绽放出璀璨金光,使得陈平安周围方圆十丈之内尽是雷电,如同那积霄山小雷池的显化。
    陈平安被无数条雷电绳索拘押其中,一时间不得脱身,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出现了一条条裂缝,但是他的视线却在那具尸体上。
    果不其然,头颅粉碎的尸体紧贴地面,迅速后掠出去,然后起身站在一块令牌附近,脖颈扭转几下后,又生出一颗金雕头颅来。他一手掐诀,一手猛然握住那块令牌,沉声道:“好家伙,原来在地涌山,你一直在假装废物!不愧是山上最该死的剑修,体魄不输武夫。”
    积霄山附近云海滚滚,然后瞬间沉寂。下一刻,这座雷池上空,一道粗如井口的雷电朝陈平安直劈而下。
    陈平安一拳递出,雷电碎去,但是那些崩裂开来的一条条雷电四处流窜入雷池当中,使得雷浆电精又浓郁了几分。
    敕雷神将来到第二块令牌处,再次握住,冷笑道:“一个剑修,别的不学,学什么拳法。继续出拳,只管出拳,我倒要看看,你这副皮囊,能够在我的雷池中支撑多久!”
    又一道粗壮雷电从头顶坠落,被困在原地的陈平安依旧是一拳向高处递出,被打碎的雷电依然是疯狂涌入雷池当中。
    敕雷神将几乎同时来到第三块令牌处,驾驭第三道积霄山云海天雷凭空坠地后,手中还多出了一根雷电长矛。在陈平安一手出拳抵御天雷轰顶之时,他也将手中雷矛一掷而出。
    但下一刻,他就心弦一震。只见那人向前伸出一掌,竟是就那么挡住了雷矛的矛尖。长矛不断向前冲去,金光四射,寸寸碎裂,而那人手掌只是悬在原处。
    陈平安最后握拳,将仅剩最后一小截的雷矛攥在手心,随手丢入雷池当中,微笑道:“再来。”
    敕雷神将突然喊道:“老鼋!先别管水底那小子了,快来助我杀敌!先杀一个是一个!”
    黑河源头处,河水冰封,一名黑袍老者悬停在河面之上,学那僧人一手竖掌在身前,一手双指弯曲轻轻敲击,竟然响起一阵阵寺庙木鱼声,气机涟漪缓缓荡漾开来,一圈圈扩散出去。每一次敲击,都会有一串串墨色的佛经文字,随着那些涟漪纷纷飘入黑河冰面当中。
    敕雷神将出声之时,他刚好念完一部佛经,稍作犹豫,双肩一晃,变化出真身,果真是一只大如山丘的老鼋。
    老鼋朝陈平安狂奔而来,四足每次踩地都是地动山摇的动静。
    陈平安冷笑道:“木茂兄,再这么隔岸观火,可就坏了兄弟义气了。”
    一阵爽朗笑声震天响,书生从河面破冰而出掠向高空,抖擞下身上无数冰块,碎屑如雪飘落。他朝老鼋抛出螭龙钮铜印,小小法印风驰电掣,一闪而逝之后,啪一声,贴在老鼋规模如山坪的巨大黑壳之上,两者相比,大小有天地之别。但不知为何,老鼋哀嚎一声,龟背如突然负有一座雄山大岳,竟是不堪重负,瞬间四脚趴开,腹部紧贴河面,冰面轰然碎裂。
    书生拍了拍手掌:“先立一功。好人兄,该你了。”
    陈平安背后剑仙铿锵出鞘,哪里管什么雷电交织,如仙人握剑一斩而去,直接将敕雷神将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
    一颗凝聚了所有魂魄的拳头大小金丹从半片血肉中一掠而出,飞快遁走。三块雷法令牌也随之瞬间消逝,化作三粒金光,与那颗金丹融汇。
    飞剑初一迅猛追上,将其一刺,金丹之内的魂魄哀嚎声顿时响彻黑河冰面。
    只是金丹并未就此碎裂,逃遁速度微微凝滞。飞剑初一与金丹撞击之后被一弹向后,很快旋转一圈,剑尖再次直指金丹,一闪而逝,在空中带出一条雪白刺眼的长线。金丹不得已改变轨迹,偏移几分,躲过那条白线。
    两次撞击之后,刚刚与那剑芒雪白的飞剑拉开一段距离,终于硬生生拼出了一线生机,看到那一丝劫后余生的曙光。结果一抹幽绿剑光从高空笔直落下,将金丹从中一穿而过。
    书生拍掌而笑:“两剑配合,天衣无缝,真是妙绝。”
    金丹即将崩碎,而书生在说话之前就已经丢出一页绢帛材质的纸张将它裹挟其中,再一探手,就将书页连同金丹一起抓在手中。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剑仙归鞘,好像还有些意犹未尽,不情不愿。
    初一和十五也陆续掠回养剑葫内,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脚尖一点,来到老鼋附近,书生也落在河畔。
    陈平安停下身形,书生突然哀叹一声:“好嘛,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打了老的来了更老的。好人兄,怎么办?这下子是真的棘手了。”
    一个枯瘦老僧凭空出现在老鼋身边。相较于山丘一般的老鼋,老僧实在是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落在陈平安眼中,老僧气象之巍峨,衬得老鼋才是小如芥子的那个。
    老僧双手合十,佛唱一声,问道:“两位施主能否让贫僧将此鼋带回大圆月寺?”
    书生笑道:“我无所谓,得听我这位兄弟的,他点头了才作数。”
    老鼋开口哀求道:“和尚救我,救我,我知错了,以后一定在寺内安心修行佛法,千年万年都不敢擅自离开了。”
    老僧望向陈平安,陈平安一样只是与老僧对视,问道:“知不知错,我不在乎,我只想确定这老鼋能否弥补这些年的罪孽。”
    老鼋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言语。
    老僧始终双手合十,点头道:“贫僧可以代为保证,以后老鼋之修行,补救之后,会行善事,结善果,只比现在杀它了事更有益于这方天地。”
    陈平安不再言语,老僧面露笑意,点了点头,然后望向对岸,佛唱一声,默念了一句“回头是岸”。
    当这位身材矮小却袈裟宽大的老僧转身之时,老鼋与他已经不见了踪迹。书生则随手驭回那方没了“立足之地”的下坠铜印。陈平安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书生笑道:“好人兄,你真是胆子大,知不知道这位高僧的根脚?”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放心集》上并无记载,我也是路过那片桃林才第一次知道鬼蜮谷有一座大圆月寺。”
    书生双手揉了揉脸颊,感慨道:“如果崇玄署秘录没有写错,这位老僧是我们北俱芦洲的金身罗汉第二、不动如山第一。老和尚站着不躲不闪,任你是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刺上一炷香后,也是和尚不死剑先折的下场。换成是我,绝不敢这么跟老和尚讨价还价的,他一出现,我就已经做好乖乖交出老鼋的打算了。不过好人兄你的赌运真是不差,老和尚竟然不怒反笑,咱哥俩与那大圆月寺总算没有就此结仇。”
    陈平安缓缓道:“能证此果,当有此心。”
    书生头疼不已,哎哟喂一声:“好人兄莫说这些,我是道家子弟,最听不得这些。”
    陈平安突然吐出一口血水,走到没了老鼋术法支撑、有融化迹象的冰面上,盘腿而坐,抓起一把冰块随意涂抹在脸上,仍是七窍流血不止。
    陈平安怔怔出神,脸上有些笑意。书生蹲在不远处,瞪大眼睛,轻声问道:“好人兄,这般魂魄激荡、筋骨震颤的处境了,都不觉得半点疼?”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眺望远方:“我说是挠痒痒,你信吗?”
    书生使劲点头:“信!”内心则腹诽不已:道爷我信你个鬼。
    书生开始默默计数,想要看一看那家伙脸上的鲜血到底什么时候停止流淌。
    陈平安转头问道:“那覆海元君?”
    书生笑道:“让我捆在了一根捆妖绳上,随叫随到。”
    见陈平安眼神古怪,他又笑眯眯地道:“怎么,只许好人兄有缚妖索,不许我杨木茂有捆妖绳?”
    他伸出一只手,手中浮现出一根雪白绳索,轻轻一抖,极远处的冰封河面之下,覆海元君就被甩了出来,仿佛被人拽着头发一路狂奔,几个眨眼工夫就到了书生脚边。
    陈平安眼皮子微颤:这家伙身上到底有几件“压箱底”的法宝?
    书生问道:“怎么处置她?好人兄你发话,我唯你马首是瞻!”
    陈平安说道:“只要她愿意自己打开洞府,就可以活。”
    书生点点头,对那小鼋笑道:“听到没?”
    但是覆海元君却做出了一个古怪举动,看了一眼陈平安后,转头望向书生:“我要你发个毒誓才去开门。”
    书生大笑不已,伸出手指,收敛了笑意,咳嗽几声,一本正经道:“好好好,我杨木茂对天发誓……”
    覆海元君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
    陈平安眯起眼,书生神色微变,突然一笑:“算了,饶过她吧,留着她这条小命我另有他用。大源王朝正巧少一位河婆,我若是举荐成功,就是一桩功劳,比起杀她积攒阴德更划算一些。”
    陈平安伸出手,书生愁眉苦脸,从袖中掏出那包裹有即将碎裂金丹的书页:“这张书页老值钱了,真不能送给好人兄。书页一旦打开,金丹就会轰然崩开,威力之大,兴许就相当于元婴一击。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咱哥俩离得这么近,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陈平安说道:“洞府收益从二八变成五五分。”
    书生犹豫一番。
    陈平安说道:“四六分。我六你四,这颗金丹再碎,也是金丹……”
    书生收起书页和金丹,斩钉截铁道:“五五分账!”
    陈平安说道:“我受伤太重,走不动路,你去取宝吧。”
    书生哦了一声,微笑道:“咦,好人兄怎么不晕血了?”
    陈平安笑道:“自己的,不晕。”
    书生恍然大悟,然后要覆海元君跪地,自己则站在她身前,一手负后,双指并拢,在她额头处画符,一笔一画,割裂头皮,深可见骨。
    覆海元君到底知道一些轻重,咬紧牙关,不敢出声。
    书生收起手后,一脚踹在她脑袋上:“带路。”
    陈平安笑道:“早去早回,若是一去不回也是可以的。”
    书生爽朗大笑,覆海元君运转神通,消融冰面,与书生一起潜水游向老巢。
    离了陈平安很远后,覆海元君突然小心翼翼说道:“仙师为何不趁着那人虚弱,杀了省事?”
    书生五指如钩,一把抓住她头颅,怒道:“道爷我还需要你教做事?!”
    只觉得头颅就要炸裂开来的覆海元君哀号不已,苦苦求饶。
    书生将其抛开,嘀咕道:“他娘的,如果可以杀掉那家伙,要我付出半条命的代价都愿意……可是大半条命的话就不好说了,更何况……万一死了呢?”
    有些心烦意乱,书生一巴掌拍去,将前边带路的覆海元君给拍了个狗吃屎,又一脚将她狠狠踹向前方。覆海元君在水中翻滚不已,好不容易停下身形,都没敢起身,只觉得生不如死。书生这才罢休,说道:“还不快快赶路!”
    他一拍脑袋,面露苦笑,手中多出一颗并未含在嘴中的避水珠。
    露出马脚了。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那家伙从头到尾就没想着跟随自己入水,自己需不需要隐藏亲水的本命神通已经毫无意义。
    河水冰层融化得越来越快,陈平安站起身返回岸边,环顾四周。
    寒冬时节,天地萧索。陈平安缓缓吐纳,调养生息。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书生独自返回,陈平安也不问覆海元君的去向。
    “明人不说暗话,那贱婢还要收拾一下家当,是些不好挪动又不甚值钱的物件。我还让她去麾下喽啰那儿狠狠敲诈了一番,毕竟与好人兄相处久了,我也该学一学好人兄的生财之道了。”书生笑道,“走,咱哥俩去祠庙分账,在这儿显不出氛围。”
    陈平安并无异议。
    两人走入祠庙后,在主殿外的台阶上相对而坐。书生一挥袖子,大小物件哗啦啦落地,琳琅满目,堆积成山。他邀功道:“知道好人兄是位雁过拔毛的英雄,我便无论贵贱,只要是稍稍值钱点的就都给拎回来了。里边有法宝一件,灵器十二件,至于神仙钱,真不是我扯谎,都在老鼋的洞窟,这位就要名正言顺当那水神娘娘的小鼋穷得令人发指,总共才给我搜罗出八百枚雪花钱,不然凭借老鼋在黑河流域的搜刮程度,万万不止这么点。好人兄,我是真用心了,你是不知道,我差点没把那一对大条屏都给打碎了搬来,那娘儿们看得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他说着指向一根莹莹生光的碧玉簪子,道:“这就是那唯一的法宝,修士别在发髻之间,既可避水,也可御寒,但是比较花俏了,属于法宝当中品秩不太行的,但若是修行水法,此物还算不错。其余灵器我就不一一介绍了,相互间价格差不到哪里去,反正对半分,刚好一人六件,好人兄你先挑便是。至于这根簪子跟那堆我尚未抖出的雪花钱,还是好人兄先选其一。其余乱七八糟的,都给好人兄。”
    陈平安袖子一卷,先将那些书生眼中最不值钱的大堆物件儿全部收入咫尺物当中。然后身体前倾,将那十二件灵器挑挑拣拣,一再端详,最后选出六件一一收起,道:“簪子归你,我只要雪花钱。”
    书生似乎有些疑惑,仍是抬了抬袖子,雪花钱如雨落在地上:“这么点雪花钱,可买不起一件名副其实的法宝,便是一样品秩稍好的上品灵器都悬乎。”
    陈平安则挥袖如龙汲水,又给收起,随便给了一个自己都不信的理由:“你嫌钱压手,我不一样。”
    书生收起那根碧绿簪子后,双手撑在膝盖上:“接下来怎么说?”
    陈平安笑道:“我以诚相待,你却以动了手脚的簪子试探我,你说该怎么说?”
    书生一脸无辜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好人兄,这样不好吧?你我都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可别学那分赃不均、反目成仇的野修啊。”
    陈平安说道:“你将簪子放在地上,我来砍上一剑,一试便知。”
    书生问道:“若是好人兄冤枉了我,又毁了我的簪子,我岂不是又伤心又破财?这又该如何是好?”
    陈平安想了想:“若是误会了你,那我就交出六件灵器作为补偿。”
    书生脸色阴晴不定,陈平安一根手指轻轻敲击养剑葫。
    书生眼睛始终盯住陈平安,然后将簪子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上。
    陈平安停下敲击动作,养剑葫内掠出飞剑初一。
    书生突然说道:“等一下。”
    陈平安笑道:“怎么说?留着玉簪,还是交出你那六件灵器?”
    书生哈哈大笑,十分快意,双指拈住铜印往玉簪上重重一砸,簪子顿时断成两截。
    一阵浓郁灵气四散开来,玉簪的光泽随之缓缓黯淡,再无任何玄机,吹拂得两人头发和衣袖飘动不已。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书生微笑道:“好人兄,赢你一次,真是不易。”
    陈平安说道:“你钱多压手?”
    书生笑着摇头道:“实在是心意难平,积郁已久,临走之前不赢这一次,我怕我道心受损。”
    陈平安啧啧道:“你们这些谱牒仙师不把钱当钱就算了,还不把法宝当法宝。”
    书生叹了口气:“我得走了,如果不是为了这次小赌怡情,我先前还真就一去不回,掉头就跑了。”
    陈平安点头道:“不送。”
    书生站起身,轻声道:“好人兄,希望有缘再见。”
    陈平安眼神复杂,也站起身,欲言又止,终究是无话可说。
    书生似乎猜出陈平安的想法,哈哈大笑:“真是位好人兄!”
    言语过后,书生化作一阵黑烟,遁地而走。
    陈平安就留在这座祠庙练习剑炉立桩,从夜幕沉沉练到天亮时分。等再次睁开眼,地上还有那断成两截的碧玉簪子。他始终没有去动它,站起身跃上墙头,一掠而去,就那么将那两截没了灵气却依旧是法宝材质的簪子留在原地。
    陈平安去了青庐镇,而不是去那座已经群龙无首的老龙窟捡漏寻宝。
    此举自然是因为信不过那书生,而覆海元君当下又已经是他的奴婢,先前书生独自来到祠庙,她会在哪里,在做什么,显而易见。
    哪怕事实上不是,陈平安也一样会按照那个最坏的猜测行事。
    只是他突然改变路线,换了一个方向。
    许久过后,书生竟去而复还,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那两截簪子,摇摇头:“可惜了,竟然没有收起来,不然就能炸烂你的咫尺物。”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两截玉簪收入袖中,而不是咫尺物中,这才真正离开。
    这一次,他没有遁地而行,而是大摇大摆地在黑河之上御风而游,一条汹涌河水被当中分开,久久没有合拢。
    书生两只大袖鼓荡不已,猎猎作响,喃喃道:“人太闲,念头窃起,杂草丛生。太忙,则真性退去,作鸟兽散。所以说啊,身心无忧,风月之趣,很难兼得。”
    他沿着黑河一路往南御风,途中只是瞥了眼宝镜山方向,却不会往那边凑。
    这是家族对他此次出门的唯一要求:不许靠近宝镜山。
    书生一抖手腕,手中现出那根捆妖绳,另一端绑缚着的覆海元君被拽出水面。书生又一拧,将她狠狠砸入黑河水中,惊起高达十数丈的惊涛骇浪。
    书生落在黑河南方尽头,收起捆妖绳,覆海元君摇摇晃晃站在一旁。
    书生开始徒步南行,她胆战心惊地跟在身后。
    书生脚步不停,转头微笑道:“你有个不念情的老子,但是好在跟了我这么个最有江湖气的主子。所以,东西带来了吗?”
    覆海元君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只乌金色的青瓷小水呈,颤声道:“奉命去了趟老龙窟,将我爹精心饲养了八百年的这对蠃鱼带出来了。还给我爹那心腹传令下去,只要那人潜入老龙窟,惊动了机关,就立即放下那四堵锁龙壁将其困住,即便得以脱困,得了密信的群妖也会在那边守株待兔,那个家伙想必不死都该掉一层皮。”
    书生收起小水呈,轻轻摇晃,低头凝视一番,微笑道:“这才是我此行最想获取的意外之财啊。”他转头望向黑河老龙窟,“至于那边,多半是白费心机了。你不会去的,对吧,好人兄?”
    覆海元君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鬼蜮谷之外的修行之人,都是这般心机可怕吗?
    书生瞥了她一眼,将水呈收入袖中:“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这样的。不过你也太蠢了点,以后这样可不行,不能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当了河婆,能否成为正儿八经的水神娘娘,还得靠你自己,我这儿不养废物。对了,除了这对蠃鱼,你就没开窍,顺手牵羊点别的?”
    覆海元君如小鸡啄米,赶紧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盒:“有的有的,我爹说这是当年其中一个王朝的末代皇帝请那清德宗某位大隐仙精心铸造的一枚雕母祖钱。”
    她哭丧着脸解释:“怕主人等得不耐烦,我便着急赶路。我爹那密室就只放着这两样宝贝,取了水呈蠃鱼,再拿了这盒子,我就赶紧返回了,没敢去别处取物。”
    书生接过玉盒,打开一看,啧啧道:“还真是个不俗的宝贝,是任何一位商家修士都梦寐以求的绝佳本命物。很好,从这一刻起,你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大源王朝正统河神了,只差一个朝廷的封正诏书而已。没关系,我家里边放着许多盖好玉玺的诏书,年复一年,积攒了好大一堆。”
    覆海元君不敢置信,大难之后骤闻喜讯,恍若隔世。
    书生已经转身继续赶路,大笑道:“我只要愿意,让你当个江神娘娘又有何难?”
    覆海元君脚步轻盈起来,对那个背影感激涕零。
    书生面带微笑,意态懒散,欣赏风景。
    让她从河婆升为河神,可不是因为什么雕母祖钱。说到底,他还是看在那座大圆月寺的面子上,顺水推舟一把。毕竟,那只老鼋以后极有可能会在他们杨氏的眼皮子底下……走江。有此善缘作为铺垫,他许多谋划就可以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只是想到这里,他脸色瞬间阴沉起来。
    谋划?到底是给谁谋划?自己吗?
    一想起先前那个家伙在祠庙的最后眼神,他就越发心情不快。
    那种眼神,不是幸灾乐祸,甚至不是怜悯,说不清道不明,让他既费解,又愤恨!因为他竟然开始觉得自己可怜!
    书生突然想起那两座山崖之间的铁索桥以及那两只蝼蚁一般的妖物。
    宰了它们!就当是给那位好人兄的临别赠礼了。
    可就在此时,他停下脚步,脸庞扭曲起来,然后神色缓缓舒展开来。
    “可以了,约法三章,不是儿戏。”原来是真正的杨凝性已经返回,微笑道,“远游万里,收获颇多,功成身退,有何不满?”
    覆海元君也察觉到了前边这个人的变化,驻足不前,满心恐慌。
    只见那人转过身,神色温和,整个人的气度在她眼中迥异于先前。只听他微笑道:“你且莫怕。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杨凝性,来自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
    覆海元君下意识就要跪地磕头,杨凝性伸手虚抬,让她无法跪下,轻声道:“同在修行路上,你我已是道友。以后你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可妄自菲薄。”
    覆海元君泣不成声,呜咽道:“奴婢记住了,决不敢忘记主人教诲!”
    杨凝性哑然失笑,摇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带着她一起继续赶路。
    杨凝性望了一眼宝镜山方向,不知那边如何了。然后他打了一个稽首:“感谢前辈先前护道一程。”
    有笑声在他心湖中泛起涟漪,缓缓道:“同在修行路上,便是道友。这是你杨凝性自己说的。”
    片刻之后,那个嗓音在杨凝性心湖中逐渐淡去,杨凝性继续前行。
    至于身后那个女子,已经见怪不怪了。
    宝镜山。
    杨崇玄血肉模糊,浑身上下就没几块好肉了。他大口喘气,盘腿坐在深涧畔,双拳撑在膝盖上,眼神依旧沉稳。
    对岸那个名为李柳的臭娘儿们不过是毁掉了腰间那枚狮子印章和一把法刀而已。至于她被自己砸烂敲碎的其余法宝,都远远不如这两件,不值一提。
    蒋曲江早已被行雨神女带去山脚破庙,西山老狐和韦太真被李柳随手画的一个金色圆圈拘押其中,看不到、听不见圈外丝毫。那一处地界,是深涧附近最完整的一块区域了。
    杨崇玄不是没想过一拳打破禁制,只是次次都被她成功阻拦。而且每一次如此,杨崇玄都会吃点小亏,到后来,简直就像是一个陷阱,等着杨崇玄自己去跳。
    断断续续,停停歇歇,三场杨崇玄一鼓作气的主动挑衅,无一例外,都无功而返,而且一次比一次狼狈。对方虽然也算损失惨重,失去了多件法宝,可始终气定神闲,犹有余力。可杨崇玄却真是强弩之末了。
    他问道:“臭娘儿们!你真认识我杨家老祖宗?宝镜山这桩福缘也是你故意安排的?他娘的,你到底安的什么心,需要谋划如此之久?”
    李柳淡然道:“好好说话,不然你真会死的。”
    杨崇玄好像给噎到了,犹豫半天,竟是撂不下一个字的狠话。
    那个明明瞧着风吹即倒的小娘儿们,真他娘的拳脚带劲,一身法宝更带劲,层出不穷的术法神通更是他娘的带劲!
    李柳问道:“最后问你一遍,认不认输?”
    杨崇玄举起双手:“认了。”
    李柳这才走向那个金色圆圈,手掌作刀轻轻一斩,金光瞬间消散,看得杨崇玄差点又没忍住骂娘。
    里边韦太真和西山老狐一起瑟瑟发抖,牙齿打战。
    李柳一巴掌拍晕西山老狐,一手轻轻虚抬,将韦太真扯到空中,刚好与她等高。
    一个魁梧青年从远处飞奔而来,李柳看也不看,一袖将他拍得倒飞出去。
    李柳伸出两根手指闪电向前,直接将韦太真那颗金色眼珠子剐出。韦太真拼命挣扎,手脚乱舞,凄惨至极,但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李柳脚尖一点,去往山巅,片刻之后,整座宝镜山开始震动不已。
    李柳手持一面古朴铜镜返回水边,竟是随随便便抛给了对岸的男人,被对方接在手中后,她道:“杨凝真,你们杨氏又欠我一个人情了。至于这两个人情,崇玄署和云霄宫分别该什么时候偿还,到时候你们会知道的。”
    杨崇玄,或者说是杨凝真咧嘴一笑:“我只想知道,我们杨氏还不还得起,需要死多少人。”
    李柳略作思量,摇头道:“还得起,无须死人。”
    她补充:“前提是你们不自己找死。”
    杨凝真点头道:“行!”
    他收起那面古镜,最后问道:“在人情之外,等我跻身九境武夫和元婴地仙,能不能再找你打一次?”
    李柳面无表情道:“只要你到时候还有胆子,随时奉陪。”
    杨凝真一身血肉如活物,很快原本裸露出白骨的伤口开始愈合。
    他不但是金身境的纯粹武夫,还有一线机会去争一争“最强”二字的金身境。
    他大步离开宝镜山,头也不回。
    李柳看着那个悬在空中的狐魅少女,一处眼眶中鲜血流淌,就像一处小小的泉眼,突然问道:“你想不想快点死?”
    韦太真竭尽全力,微微摇头,嘴唇微动,大概是在说她想活,不想死,又或者是想要在临终之前最后看一眼那个男人。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如此割舍不下。果然,世间真有一见钟情的事情吧,真是美好,让她遭此劫难,仍是半点不觉得委屈。
    李柳突然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情,这一刻的她,眼神与脸色竟是那般温柔似水,连带着她的语气都柔和起来,一双原本只有冷漠的眼眸眯成了月牙儿,柔声道:“我弟弟估计也快要离开书院去游历了,身边刚好缺个端茶送水的丫鬟,就你了。”她并拢手指,在韦太真眼眶处轻轻抹过。韦太真只觉得一阵冰凉刺骨,神魂颤抖,但是转瞬之后,竟疼痛骤消。
    李柳轻声道:“先前没有记起这一茬,便将你原先的眼珠子随手捏碎了,只好换一颗补上,只希望我那弟弟不要嫌弃你的眼眸各异才好。”
    韦太真突然坠地,所幸离地不高,稍稍摇晃就站稳了身形,使劲眨了眨眼眸,这才确定是真的不疼了。
    韦高武再次飞奔过来,在离李柳还有十余步距离时就突然跪下,匍匐在地,哽咽道:“恳请仙子传授我道法!韦高武愿为仙子当牛做马,以后在那修行路上,无论境界高低,韦高武虽死无悔!”
    李柳笑了笑:“你也配给我当牛做马啊?”
    韦高武泪流满面,磕头不止,只是祈求她传授道法。
    韦太真正要开口说话,李柳一手抓住她那张小巧脸庞,她脸上顿时出现五个血窟窿。李柳淡然道:“都已经活命了,就要惜福。”
    李柳将她横砸出去,撞在远处石壁上,瘫软在地。她双手死死捂住脸,鲜血不断渗出指缝,仍是不敢发出半点喊声。
    李柳看着韦高武,问道:“你想要修行?”
    韦高武没有抬起头,反而更重一下磕在石崖上,鲜血模糊的额头紧贴地面,大声喊道:“想!”
    李柳说道:“很简单,你去杀了那只老狐,我就传你一门有望跻身上五境的正统道法。你应该知道,我没心情陪你开玩笑。”
    韦高武身体僵硬,陷入沉默。
    李柳笑道:“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你要是不杀,就换成你死。一条垂垂老矣的贱命,一份大道坦途的前程,你自己选择,就在一念之间。”
    韦高武突然站起身,满脸泪水,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晕厥的西山老狐,再看那个使劲摇头的狐魅少女,最终哭哭笑笑道:“我若是死了,我爹,还有太真,可以活吗?”
    李柳点头,韦高武怆然大笑,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狗日的老天爷!”他转头看了眼石崖壁,欲言又止。原本想要与她说一声,那个男子不是什么好人,不要喜欢,千万不要喜欢,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韦高武望向那个比杨凝真还要高高在上的女子,颤声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你们这些修行之人,是人啊……不要再骗我了,不要再骗我了,我就是个蝼蚁,不值得你们这么骗的……”他泪流不止,蓦然眼神坚毅起来,从袖中飞快掏出一把白骨尖刀,原本是用来与那杨凝真拼命的,此时却被他狠狠插入自己心口。
    韦太真尖叫道:“不要!”
    李柳笑容玩味,呢喃道:“最蠢的法子,最对的选择。”
    南行路上,李柳目视前方,对韦太真轻声道:“我那弟弟最是憨厚,待人友善,最没有顽劣性子了……总之,你以后跟在他身边当婢女,一定要多护着点他。我稍后会传你一门秘法,到了狮子峰,你的境界攀升会有点快,所以到时候不用自己吓自己。”
    韦太真使劲点头,然后转头看了眼身后,抿嘴一笑。她身后那个步履蹒跚的魁梧青年虽然脸色惨白,但是行走无碍,不过心口处还是有血丝微微渗出衣衫。
    韦高武也展颜一笑,不过他也忍不住转头望去,已经看不到爹的身影,想必是不敢跟得这么近。在他后边,是那个名叫蒋曲江的男人,以及那位行雨神女。
    韦太真这会儿有些奇怪,满眼疑惑。因为当她再看蒋曲江时,好像再无半点情愫萦绕心扉了。
    走在最前方的李柳一手负后,一手在身前轻轻摇晃,指尖有一团红丝缠绕,逐渐烟消云散。
    当最后一点红丝如灰烬消逝,李柳低头瞥了一眼,心中叹息。世间有些生死相许的男女情爱,其实半点经不起推敲啊。她没有转头,对那行雨神女说道:“你们不用跟着了。书始,记得甲子之约,别轻易死掉。不然我自有法子让你死去活来,受一受你完全无法想象的煎熬之苦。”
    行雨神女对于生死本该无惧,可此刻仍是心悸不已,倍感恐慌,却又有些如释重负。她点头“领命”之后,抓住失魂落魄的蒋曲江的肩头,御风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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