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怒不敢言
光阴流水停滞之后,山高水深,天寂地静。
黄师躲在深山当中,在有古松遮掩的悬崖峭壁之上,凿出了一个狭窄洞窟,刚好容纳他和大行囊,此刻凝固于光阴长河当中,大汗淋漓。一行四人访山寻宝,黄师一直以为自己可以随便打杀其余三人,不承想原来他才是那个可以随便被打死的小人物。
那个名叫金山的邋遢汉子,躲在一处湖边芦苇荡当中,身上贴有一张驮碑符,一脸呆滞。
云上城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手牵着手,青筋暴起,显露出这对男女在这一刻的心神不宁。
距离这对男女不远的那个龙门境许供奉,脸色铁青,眼神又有些恍惚。
山巅众人,老真人桓云闭着眼睛,整个人尽显疲态,不知当下心念落在何方何处。
武将高陵身披甘露甲,双拳紧握,似有痛苦神色。
武峮眼神呆滞,一手捂住心口,应该是被一个又一个的意外震撼得头脑空白了。
众生百态。
怀潜死后,替他挡下那双指并拢随手一剑的金身神祇与元婴傀儡,从两张青色符纸变成了四张,那只装有很多剑修本命飞剑的金色镂空小球,先是滚落在地,最终安安静静贴靠在栏杆处,还沾了些血迹。
那一道剑气太过凌厉,以至于怀潜的魂魄和金丹、元婴都已瞬间粉碎,就连身上两件价值连城的咫尺物都当场毁坏,里边所有珍藏,自然随之烟消云散,化作浓郁灵气融入这方天地的山水当中。
光阴长河停滞,偶尔会散发出一阵阵七彩琉璃色的涟漪,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江河,动静不大,但是毕竟犹有小水花。
山巅唯有那座道观废墟中的片片碧绿琉璃瓦,好似和停滞的光阴长河相互砥砺,散发出仙人秘炼琉璃瓦独有的一圈圈光晕。
陈平安倒是习惯了这种处境,不是坏事,可以砥砺武夫体魄。
他还曾经亲眼看到东海观道观老观主,在那藕花福地的三百年光阴长河当中,时不时拾取一颗颗米粒大小的金色碎块。
不过陈平安没有直接去接那团剑气。
那孙道人笑道:“怎的,怕了?”
陈平安点头道:“还是有些怕。”
孙道人说道:“是你应得的机缘,和你认识的那个‘孙道长’,看待你的心善心恶,关系不大,放心收下便是。天底下所有自己不去求死之人,都不当死,至少在贫道这边是如此。至于自己求死的,要怪就怪靠山不够高,自家老祖的名号不够吓人。”
孙道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瞥了眼那具尸体。
一座中土神洲的前十人,比得上整座青冥天下的前十人吗?
真要与贫道掰手腕,贫道都怕你家老祖宗小胳膊小腿的,自己不敢递出来。
不过孙道人的法剑与本命真身,都留在了青冥天下那座道观之内,而且在浩然天下又有儒家规矩压制,所以当下的孙道人远远没有达到巅峰姿态。
陈平安这才取出养剑葫,小心翼翼将那团无比精粹的破碎剑气收入养剑葫内,养剑葫顿时变得极沉。
陈平安笑道:“长者赐,不敢辞。”
孙道人一笑置之,收回视线,不见动作,狄元封、詹晴和柳瑰宝三人便瞬间清醒过来,置身于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当中,他们都有些头晕目眩,尤其是詹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稀碎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只是咬牙支撑不让自己摔倒。不但如此,孙道人还将孙清和白璧两个金丹境修士恢复如常。
孙道人说道:“贫道打算收取你们三人作为记名弟子。不过贫道不会强人所难,你们是否愿意改换门庭,可以自己选择。记住,机会只有一次,问本心即可。”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毫不犹豫,跪地磕头谢恩,热泪盈眶。他看也不看那个白姐姐。
白璧怅然若失,能说话,却没有开口。因为她不知该向他道贺,还是该替自己伤心。
这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学那道门中人,向这个老神仙打了个稽首,内心翻江倒海,百感交集。想了想,大概是觉得礼数不够隆重,便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久久没敢起身。
拜倒在地,狄元封只觉得做梦一般。先是在洞府书斋那边,那个看上去术法通天的高大老人,主动现身,说会收取他为开山大弟子。然后那个家伙就死了,换成了眼前这么个“孙道人”,说是要收徒。他狄元封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少积德善事?
孙道人却没有对狄元封道破天机,本脉道缘一事,道破的时机,宜迟不宜早。
他那师弟,当年便是芒鞋竹杖行走天下。只不过大道难测,落了个身死道消,受了白玉京那个道老二倾力一剑。
整座青冥天下都说他师弟虽死犹荣,能够让道老二全力出手,是三千年未有之事。孙道人对这些看似好话的混账话,不愿多管。
那头妖物愿意对狄元封青眼相加,便源于此。不是当真对那道观供奉之人念旧感恩,而是想要讨个好兆头。
至于那个少女柳瑰宝,和詹晴一般无二,是孙道人临时起意的一手障眼法,不过对他们而言,道缘依旧是道缘,而且真不算小,以后各自造化,无非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哪怕是狄元封也不例外。事实上,柳瑰宝所在的彩雀府桃花渡和那桃花水,其实便和孙道人剑仙本脉有一丝藕断丝连的渊源,世间道缘再小,也是道缘。
这三人的道心,是可以缓缓雕琢的,今日境界如何,甚至今生修道高低,长远来看,兴许都是登山台阶上的一块青砖。
柳瑰宝犹豫不决。
孙清试图以心声告诉这名弟子,大道福缘咫尺之隔,再不伸手抓住,说不定下一刻就悔之晚矣!只是孙清砰然倒飞出去,七窍流血,心神激荡不停,魂魄煎熬,让她痛苦不已。
孙道人望向柳瑰宝,摇头道:“资质比詹晴好,可惜心性不行,道不契合。罢了。”
柳瑰宝刹那之间,心中空落落。情难自禁,泪流满面。可她仍是咬牙,就站在那边不言不语。
孙清挣扎着起身,想要再劝说弟子几句,想要告诉这个小痴儿,是自己这个彩雀府府主将她驱逐出祖师堂,不是她背叛祖师。就算欺师灭祖又如何,大道之上,这等福缘,任你转世投胎千百回,能遇上第二遭吗?修行路上,许多玄之又玄的天大机缘,当真是此生此世,唯有一桩,一次错过之后,便生生世世再无可能了。
孙道人瞥了眼孙清,微微讶异,笑道:“你倒是心性不俗,可惜资质太差,运道好些,也至多止步于元婴。”
兴许言语难听,却是真话。
孙道人说道:“那就只带走两人。狄元封,詹晴,都站起来吧,以后在贫道这边,无须讲究这些师徒礼仪。”
孙道人想了想,将那被一斩为二的玉璞境妖物裹挟到山顶:“喜欢装死?贫道送你一程?”
尸体合二为一,跪在地上,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沉默。
孙道人冷笑道:“贫道的师弟,早年带你走上修行之路,虽说贫道这一脉,对于恩怨情仇一事,向来看得淡漠,可你这头畜生,不晓得稍稍感恩一二,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了。”
那头大妖颤抖不已。
孙道人点头道:“贫道当年救不了师弟,倒是可以帮他了去这份道缘纠缠。”
玩弄人心?很好玩吗?本心尚且不自知,就在烂泥堆里捏泥巴,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跟在师弟身边那么多年,结果白读了那么多的三教百家书籍。只知“求真”二字的皮毛,却不知“小心”二字的精髓。
孙道人伸手抚在大妖头顶,轻轻一拍,后者根本来不及挣扎,便瞬间元神俱灭,连一声哀号都没能发出,倒是蹦出两件东西来,坠落在地。
一本破书,一枚令牌咫尺物。
孙道人瞥了眼就不再多看,笑了笑,朝一个方向招了招手。
与此同时,狄元封在内五人,就都已经重返光阴长河,无知无觉。
陈平安转瞬间便如同自己施展了山河缩地神通,来到了这处山巅,他飘然站定,再没有任何掩饰隐瞒——没必要。
孙道人略微讶异:“走过好些次光阴长河了?”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道:“次数不算多,但是时间不短。”
孙道人笑道:“既然见过了更高处的风光,便要珍惜。别学那个怀潜,不知天高地厚。寻常市井门户,尚且知道张贴门神辟邪,这小子倒好,非要往自己脑门上贴‘求死’二字,某人留下的那一缕剑气,相中了他怀潜,贫道都忍了下来,唯独见着了这种铁了心求死之人,从来都会让他们心想事成。”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孙道人说道:“那个黄师?不算求死,挣扎求活。贫道眼中,你和黄师,活法一致,道路不同而已。至于你们道路有无高下之别,不是贫道可以说的,路不在高而在长。”
陈平安便再无小问题想问。
不过陈平安又有一个大问题,很想问。
孙道人又说道:“你看待人心好坏与世间因果业报两事,看得太重,却还是看得太浅,所以才会如此心境劳累。许多事,做了,终究是无用的,天地不是死物,自会修正人事。不过等到境界足够高了,还是有那渺茫机会,真正改变一些定数。是不是多想一些,便要觉得事事无趣?没错,人生天地间,从第一天起,就不是一件多有趣的事情。不过如今三座天下的人,很少有人愿意记住这件事。”
陈平安神色黯然。
孙道人竟是打趣道:“陈道友好像修心还不够啊。”
孙道人抖了抖袖子,诸多天材地宝和仙家器物,都化作粒粒芥子,掠入袖里乾坤当中。哪怕桓云与那个云上城老供奉手中的方寸物所藏的一部分,一样乖乖离开,主动去往孙道人袖中。
但是那个倒地不起的“孙道人”,却灰飞烟灭了。
这副故意炼废了的阳神身外身,不过一副无用皮囊罢了。在浩然天下这些年的诸多纠缠,都在那副皮囊身上了,不会带走。
山顶道观废墟旁边那座“宝山”,也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个小包裹。
然后下一刻,所有人都离开了山巅,来到了白玉拱桥之外的空地上。而那青山绿水,以及被大妖勤勤恳恳炼化的诸多山头,依旧全部被孙道人收入袖中。好似一下子变得天高地阔雾茫茫。
孙道人缓缓笑道:“除了你已经得手的,山中的一成机缘,贫道会留在此地,等他们清醒过来之后,该打该杀,是悲是喜,一切照旧如故。”
怀潜的尸体,青色材质的符箓,还有那颗金色小球,都已不见。
一部宝光流溢的道书飘掠而出,悬停在少女柳瑰宝身前:“做不成师徒,贫道还是要赠你一部道书。”
彩雀府金丹孙清也有一桩福缘,是那枚令牌咫尺物。
陈平安欲言又止。
孙道人看了眼这个年轻人,笑了笑。
孙道人好似洞察人心,也可能是未卜先知:“陈道友,你这山泽野修和包袱斋的双重身份,都当得很是风生水起啊。”
于是陈平安埋在山中的那两个包裹便坠落在脚边。
饶是陈平安这种脸皮不薄的,也有些脸红了,只是没耽误他弯腰捡起,斜挎在身。
物归原主之后,陈平安便赶紧说道:“借孙道长的吉言!”
管他娘的,说不得道门老神仙有那一语成谶的神通,自己先应下来再说。没有不亏,有了稳赚!
孙道人觉得有点意思,笑道:“修道之人,心境如此破碎不堪,比那修修补补的长生桥还不如,你到底是东一锄头西一担粪的庄稼汉子,还是修习长生久视之法的练气士?不是贫道境界比你高,便要对你指手画脚。实在是你这心路,大道也有,可惜岔路太多,崎岖蜿蜒,你这么继续走下去,便是当了浩然天下的剑仙,也很难做到一剑斩断因果线。越斩越乱罢了。”
陈平安无奈苦笑:“只能慢慢来。”
孙道人问道:“心里边不会觉得不痛快?”
陈平安想了想:“理当如此。”
孙道人摇头道:“那你真该多读一读道门典籍,学一学什么叫虚舟蹈虚。”
孙道人随便挥了挥袖子,云雾散乱,又渐渐静止,然后问道:“世道变了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认真思量此中深意。
孙道人一跺脚,大地震颤:“是不是觉得这会儿世道总该变了丝毫?”
陈平安想起先前孙道人所说一语,天地自会修正人事,便反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孙道人所要展露的一个大道理,其实与陈平安一直坚信的某种根本想法,是背离的,但是陈平安愿意多问多想。
孙道人有些赞赏神色,点头道:“对喽。”
陈平安一头雾水,都不晓得自己对在哪里。
孙道人已经岔开话题:“不问一问那一剑到底出自何人之手,竟然能够让贫道师弟都身死道消?”
陈平安摇头道:“不敢问,孙道长说了我也不敢听。”
孙道人点头道:“很好。你不问,那贫道就要问你一问了。修道之人,何谓小心?”
陈平安这一次没有犹豫,沉声道:“对天地怀有敬畏之心,将自己视为生死大敌。”
孙道人停顿片刻,哈哈笑道:“好嘛,外边大天地,人身小天地,都让你说齐全了。谁教你的这么个大道理?”
陈平安说道:“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就像孙道长所说,道理太大,就会空泛,很多支撑起这个道理的小事上,我做得都不够好。”
孙道人有些感慨。当年师弟也是差不多的想法,总说道法高远且大,必须从细微处入手,不然随着世道变迁,风俗更换,别说是本脉道法的根脚会摇晃,便是那座白玉京都要经不起推敲,起得越高,倒塌之后,则越会贻害无穷。这个师弟如何想,毕竟有那“修道养德”的道法根柢在,没人可以指摘半点,所以这不算麻烦,关键是师弟身为道门剑仙一脉的关键人物,做了许许多多不该由他来做的纸面文章。师弟除了那些落在天下眼中的大事壮举之外,在这期间,其实又有一件小事始终在做。那头喜好炼山的妖物,其实被一头化外天魔寄居而不自知,师弟便试图将这头化外天魔以道化之。只可惜白玉京某个脾气不太好的,破天荒身穿法衣,携剑访道观。
不但如此,师弟早年悄悄收取的关门弟子宋茅庐,一个横空出世的人物,哪怕在他这个师伯眼中,也是惊才绝艳的存在了,打造出一座类似中土神洲龙虎山的道脉,声势鼎盛,最后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所幸这个师侄的几名弟子,在孙道人离开青冥天下的时候,混得都还算不错,各有道脉旁支一直传承下来。
在家乡那座青冥天下,道祖座下的白玉京三位掌教,负责轮流执掌白玉京,往往是道祖大弟子坐镇之时,天下太平,纷争不大,十分安稳。道祖小弟子陆沉坐镇白玉京的时候,则群雄并起,乱象横生,但是乱归乱,实则生机勃勃。轮到那个道老二从天外天返回,好嘛,上五境修士,死得极快极多。不单是白玉京之外鸡飞狗跳,白玉京之内也会死人。
孙道人环顾四周,伸出手掌,四面八方,众人眉心处都掠出一粒幽绿萤火,如那传说中的水中火,除了陈平安和狄元封、詹晴,哪怕是柳瑰宝、孙清和白璧都不例外。
孙道人笑道:“有些事情,知道了不好,以怀潜开口求死之时,作为一道分水岭,此后所见所闻,这些人都会忘却。接下来,贫道留给你们的宝物机缘,不多不少,就当是这些人的既有机缘,贫道估摸着又要来一场人心较劲了。”
孙道人问道:“你要不要拦上一拦?帮着大家求个和气生财。”
陈平安摇头道:“就只是看看,因为没必要拦。”
孙道人点了点头,地上那部破书便飘荡到陈平安身前:“那就再多看看人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本书,落在别人手上,就是个消遣,对你而言,用处不小。”
陈平安将那本书收入袖中,道了一声谢。
孙道人笑道:“修道之人,修道之人,天底下哪有比道人更有资格说道的人?年轻人,道法很高的,值得多看看。”
陈平安点点头:“会的。”
孙道人抚须而笑:“陈道友,接下来还要不要访山探幽,勤恳捡漏?”
陈平安脸色不太好看,狠狠抹了把脸:“暂时没这个想法了。”
这次是怀潜遇上了孙道长,说不准下次就是他陈平安遇上了谁。
孙道人说道:“贫道离去之后,无须多想,该如何便如何,野修也好,包袱斋也罢,各凭本事,福祸自招。”
陈平安便开始考虑如何收尾了。
孙道人笑望向陈平安,陈平安有些迷糊。
孙道人略带调侃语气,说了一句先前说过的言语:“陈道友的修道之心,不够坚定啊。”
陈平安立即懂了,脱口而出道:“道长道长。”
同一个长字,不同的讲法。
孙道人抚须而笑,轻轻点头,十分满意了,提醒道:“半炷香过后,光阴长河重新流转。”
孙道人将那狄元封、詹晴竟是一并收入了袖中乾坤,然后化虹而起,破空而去。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鸡犬升天吧。
被那道璀璨虹光一撞,整个仙府小天地的天幕穹顶砰然碎裂出一个大窟窿,然后从那个大窟窿处缓缓扩大,山水禁制逐渐消散,但是白虹离开小天地之后,窟窿便瞬间消逝,悄无声息。
陈平安愣了一下,收回视线,开始撒腿狂奔,暂时远离是非之地。
至于地上那几只装有宝物的包裹,陈平安看也没看一眼,不过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其实是可以小心翼翼再做一番计较的。
半炷香过后,陈平安早就跑得没影了。山峦起伏,重归正常。就是不知道黄师和金山身在何处。
不过陈平安中途“顺路”跑了趟藻井那边,藻井竟然就留在了原地,那里灵气依旧盎然,可惜又是一样搬得起、带不走的物件。
等会儿,又不是先前那石桌和绿竹,当下小天地禁制都没了,怎的就带不走了?多花费一些气力罢了。
陈平安便一顿刨土,最后扛着一座好似巨大磨盘的藻井飞奔而走,但没忘记往自己脑门上贴上一张驮碑符。
笔直贴在额头上,难免遮掩视线,若是横着贴符,便更好了。这还是跟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学来的。
浩然天下的天幕处,孙道人回望了一眼脚下的此处人间山河,啧啧道:“寸草不生,寸草不生。”
一个儒衫老儒士,腰间悬挂有一块金色玉牌,淡然道:“观主可以离开了。”
孙道人笑道:“那就开门送客。”
北亭国地界山上,桓云、孙清、白璧三人率先清醒过来,皆是茫然了片刻,然后竭力稳固各大关键气府的灵气,仔细探查本命物的动静。
不过孙清第一时间便将那块令牌收入袖中,见弟子柳瑰宝还在怔怔发呆,便又收起了那本道书,暂为保管。虽然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摆在眼前的唾手可得之物,若是她孙清都不敢拿,还当什么修士。
桓云皱紧眉头:“我们应该已经离开那处仙府遗址了。”
老真人随即心中震惊不已,为何身上那件方寸物当中,原本满满当当的天材地宝、仙家器物,如今没剩下几件了?
柳瑰宝发现那个名叫怀潜的王八蛋竟然不见了。好家伙,竟然骗了自己一路!柳瑰宝恨得牙痒痒。
白璧也察觉到不对劲,詹晴呢?
但是柳瑰宝的心性之好,一览无余,竟是第一个发现地上那几只包裹的人,并且当作机缘可以去争一争。不过白璧也发现了此事,而高陵这个金身境武夫也已经清醒过来。
柳瑰宝和师父孙清,白璧立即联手高陵,各自争抢到了一只装满仙府宝物的沉甸甸包裹。
各自夺宝,双方皆有忌惮,便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另外一只包裹,被那并肩而立的龙门境野修与武夫宗师同时看中,结果同时得手。两人撕碎了那只棉布包裹,里边的山上宝物哗啦啦坠地,有十数件之多,两人就近各自捡了三四件,其余的都被桓云、孙清和白璧三方取走,又是一场极有默契的瓜分。
若是山泽野修,估计不可抑制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伤人再夺宝了。富贵险中求,争取占尽便宜。
其余熬过半旬侥幸没死之人,根本不敢再作停留,纷纷逃散。这么个鬼地方,真是多待片刻都要让人心寒。
桓云脸色微变,心知不妙,赶紧御风而起,双袖符箓迅猛掠出,追查天地四方的同时,还要确定云上城沈震泽的那两个嫡传弟子的安危,那个姓许的龙门境供奉,一旦也发现了禁制骤然消失,定然要带着那件方寸物白玉笔管远遁,估摸着这辈子跻身金丹境之前,都不会再返回芙蕖国和云上城了。所幸十数里之外,那对年轻男女修士安然无恙。与此同时,其中一张已经远在百里之外的千里飞剑符,被人打碎。
老真人冷笑一声,最终将那云上城许供奉拦截下来。后者气急败坏道:“桓云,你真要赶尽杀绝?!”
桓云说道:“与我一起返回云上城,听凭你们城主沈震泽发落。”
许供奉抬起手,攥紧那件方寸物:“信不信我将此物直接震碎?”
桓云淡然道:“里边那两桩机缘可不小,说不得方寸物碎了,一样不会毁掉那副仙人遗蜕和法袍。但是听我一句劝,你真要这么做了,我就让你死在当场,然后我桓云一人去跟沈震泽赔罪便是。”
许供奉脸色阴晴不定:“桓云,我是绝对不会跟你去云上城的,沈震泽什么性情,我一清二楚,落在他手里,只会生不如死。”
桓云怒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是你不对山中宝物生出觊觎之心,欺负两个晚辈境界不高,把他们当作傀儡,任你拿捏,现在你就是云上城的功臣!”
许供奉说道:“我可以将方寸物交给你,但是桓云你要将所有缩地符拿出来作为交换。最后还有一个小要求,见到那两个小家伙后,告诉他们,你已经将我打死。”
“可以!”
桓云毫不犹豫就将身上一摞符箓取出,然后稍稍摊开几分,无一例外,皆是缩地符。其中还有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
桓云沉声道:“以物换物,姓许的,你如果还敢耍滑头,就别怪我桓云痛下杀手了。”
两人同时丢出手中符箓与白玉笔管,龙门境许供奉抓住那把符箓之后,直接祭出其中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瞬间离去百余里。
桓云叹息一声,折返回去,找到了那两个年轻人,递出那支白玉笔管,按照和那龙门境许供奉的约定,说道:“许供奉已经死了。”
年轻男子小心翼翼接过白玉笔管,好似重达千斤,手指颤抖,收入袖中后,才向桓云作揖拜谢,泣不成声道:“老真人的救命大恩,护道大恩,夺宝大恩,晚辈无以回报!”
那名年轻女子更是哭得厉害,双手捧住脸庞,果真应了那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让她情难自禁。此次访山求宝的惨烈经历,真是让她一辈子都要做噩梦了。
桓云笑道:“你们与其他人距离较远,借此机会,速速离开此地,返回云上城后,切莫声张此事。”
桓云当然还要再逛一遍,看看是否有些遗漏的机缘宝物。
当两个云上城年轻男女远去之后,桓云总觉得好像哪里出了纰漏,只是自己尚未察觉而已。
那云上城许供奉定然是逼问出了方寸物的开山秘法,这不奇怪,不过桓云确定,对方不可能将那遗蜕从方寸物当中取出,然后藏在某地,也没有将那件法袍裹卷起来藏在身上,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所以那个许供奉这趟访山,得不偿失,得到了那一摞符箓而已,却失去了云上城的首席供奉身份。
桓云突然叹息一声,苦笑不已。他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想通了为何那个年轻人会出现一丝异样。
他桓云自己的方寸物当中,莫名其妙失去了绝大部分天材地宝、山上器物,那么白玉笔管中又是什么景象?若是仙人遗蜕与那件法袍都没了,或是留下了其中一件,云上城沈震泽会怎么想?
桓云有些感慨:那个年轻修士,真是一棵好苗子。可惜了,被那许供奉杀了。他桓云护道不力,只能为云上城带回一件方寸物。
桓云眼神冰冷,追赶而去。
桓云开始希望里边还能留下一件仙家重宝。若是没有,就送回白玉笔管给云上城,若是真有一件,那就是他桓云的自家机缘了。
白璧、高陵,还有那个芙蕖国皇家供奉,一起离开。都有些心情沉重。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及其家族供奉没的没,死的死,不好交代。北亭国侯府那边不好交代,詹晴的元婴师父不好交代,水龙宗祖师堂那边,也不好交代。
白璧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宝物可以弥补一二。
高陵说道:“那两人,可以杀。”
白璧笑道:“确实如此。他们身上的机缘,你们二人平分。”
高陵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向这个水龙宗嫡传金丹境修士问道:“陛下那边,会多问的。事后白仙师宗门那边,兴许就要多想了。”
白璧说道:“那就再杀一个。”
高陵便不再言语。
白璧又说道:“高陵,我保证你可以当上芙蕖国武将第一人。”
高陵犹豫片刻,突然说道:“我想换把练气士不能坐、武夫可以坐的椅子,我坐上去之后,有可能就不只是一个芙蕖国,说不定连同水霄国、北亭国在内,白仙师都可以予取予求。”
白璧笑着答应下来:“胃口不小,但是我觉得你高陵坐得稳那把椅子。”
下一刻,那名芙蕖国供奉便被高陵一拳打得头颅滚落在远方,白璧则神色如常,立即以术法毁尸灭迹。两人根本无需言语交流。
彩雀府好像成了最大的赢家,至少也是之一。
三人来,三人走,齐齐整整,而且都谈不上怎么受伤。宝物机缘还没少拿。
武峮突然说道:“先后两次都在画卷榜首的黑袍老人,会不会来找我们彩雀府的麻烦?”
对方身上那件法袍,让武峮认出了身份。
孙清笑道:“一个能够跟刘景龙当朋友的人,不至于如此下作。”
武峮还是有些担忧。
方才孙清大致确认了那部道书和令牌的品秩,只说后者是一件寻常上五境修士才可以拥有的至宝咫尺物。
此番劫难过后,除了孙清和柳瑰宝,武峮信不过任何外人了。归根结底,武峮不再相信半点的,是那份世道人心。
不但如此,武峮心底处有一个念头,一个让她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想法。武峮扪心自问,自己若是拥有那个年轻剑仙的手段和修为,那么身边修行资质、大道福缘都令人艳羡的孙清、柳瑰宝,还能不能活着返回彩雀府?
武峮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多想。
陈平安在四下无人的深山当中,将那藻井藏在一处深潭底下。
他换了一身行头,脱下所有法袍,换上寻常青衫,少年面容,背着大竹箱,里边搁放有四只包裹。然后走出去十数里后,发现山野小径的路旁高枝上,站着那个背负大行囊的老熟人——金身境武夫黄师。
黄师笑道:“我知道是你。”
陈平安说道:“那还不躲得远远的?”
黄师笑道:“说来可笑,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活着离开那个古怪地方后,感觉还是待在陈老哥身边,比较安心。”
黄师如今对于自己看待旁人修为高低、道法深浅,已经全然没了底气。唯独看人好坏,还算勉强有点信心。
陈平安摇头道:“别惹我,各走各的,咱们都惜点福。”
黄师颠了颠身上极为惹眼的大行囊:“陈老哥是行家里手,这么多障眼法,我就差远了。接下来,白璧、高陵他们说不定就要来找我的麻烦,再往我身上泼点脏水什么的,背着这么多物件,我可能连北亭国都未必走得出去。”
陈平安问道:“先前听说你要报仇,报什么仇?”
黄师神色淡然道:“当年意气用事,是我有错在先,但是没想到我没死,可我黄师一家四十余口,老幼妇孺,皆被修士剥皮,然后换了人皮,给死人穿戴在身。”
这个纯粹武夫,语气平静,就像只是在说一个书上看来的故事。
世间真正的苦难,承受之人,是不会有落在别人眼中的那种撕心裂肺、大喊大叫的。哪怕会有,往往一两次过后,便会越发沉默。
陈平安没有说话。
黄师扯了扯嘴角:“不管你是谁,我还算信得过你,或者说趁着运气不错,赌一把大的。我愿意将行囊当中的大半物件卖给你,我只收神仙钱,凑足了,买颗兵家甲丸,当然不是神人承露甲,而是一副金乌经纬甲,然后再买一把早就相中的法刀,我就可以去做应该做的事情了。”
陈平安从袖中拿出几张驮碑符,抛给那黄师:“此符最能隐蔽身形气机,你是金身境武夫,更能够收敛痕迹,只要昼伏夜出,小心点,够你偷偷离开北亭国地界了。”
黄师愣在当场,没有立即去接那符箓,当初在仙府遗址后山,他便是用同样手段,一拳打得对方吐血不已。只不过当时更多还是试探对方深浅。
等到那几张符箓飘落远方,黄师才将那些符箓驾驭在手,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你到底图什么?”
陈平安已经继续赶路,撂下一句话:“世间苦难临头,我们敢怒敢言。”
就这么一个陌路人、局外人,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可黄师这般铁石心肠、行事更是心狠手辣的武夫,竟是嘴唇颤抖起来,不禁双拳紧握。很快,黄师松开一拳,深吸一口气,伸手抹了把脸。
黄师突然高声喊道:“喂,陈老哥,请留步。”
陈平安转头怒骂道:“老子自己也没剩下几张宝贝符箓了!老子就是个每天起早贪黑、挣点辛苦钱的包袱斋,不是散财童子。你大爷的,还敢得寸进尺,做人如此不厚道,山上的旧账还没算呢,一拳万斤重,打得老子这把老骨头……小骨头差点散架……”
黄师嘴角抽搐,差点想要反悔,突然笑了起来,打开行囊一角,使劲颠晃起来,最后接连丢过去三样物件:“我黄师算不得半个好人,可也不愿意欠半点人情。”
陈平安立即换了一副嘴脸,笑呵呵接过那三样东西,放入竹箱当中。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觉得是不是可以哥俩坐下来,喝个小酒儿,慢慢谈买卖。
黄师笑道:“有了这些符箓,我还卖给你做什么?就你那生意经,我能不亏本?”
陈平安笑道:“过奖过奖。”
两人就要这么分道扬镳,黄师突然问道:“姓甚名谁?能不能讲?”
陈平安没有转身,抬起一臂,轻轻握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好人。”
黄师懒得再开口了。去你大爷的姓陈名好人。不过人,真是好人。
陈平安突然转头,双袖轻轻一抖,手中多出厚厚两大摞符箓,一本正经说道:“其实我这儿还有些攻伐符箓,实不相瞒,张张都是至宝,物美价廉……”
黄师已经贴了那张驮碑符,不等陈平安说完,朝他竖起一根中指,然后脚尖一点,飞掠离去。
陈平安遗憾道:“个个贼精,生意难做。”
陈平安独自行走于崇山峻岭间,他突然抬起头望去。
一男一女,拼命御风远游,然后两人身形突然如箭矢一般往一处山林中掠去,没了踪迹。正是云上城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
年轻男子多留了一个心眼,带着女子改变路线,为的就是避开那个万一。
先前从桓云手中接过方寸物,和师妹一起御风离去后,他心神立即沉浸其中,结果发现里边除了几件陌生的仙家器物,最重要的仙人遗蜕与那件法袍都已不见踪影。几件陌生的仙家器物,应该是许供奉将方寸物当作了自家藏宝物件,是这个心肠歹毒的师门长辈自己寻觅到的机缘。
桓云老真人说那许供奉已死。那他是不是从许供奉嘴中逼问出了这件方寸物的开山秘法,取走了两件价值连城的至宝?
为何桓云要多此一举?还要将白玉笔管交还给自己?是笃定自己不敢向师父泄密?疑心一起,便要疑神疑鬼。而老真人桓云,不一样如此?
事实上双方都算是聪明的好人,此次访山,哪怕桓云其间的确有些起念,但最后还是没有做出违背良心的狠辣举动。可是最终人心走向,便是急转直下,从恶如崩。
桓云化虹追踪而至,飘然坠地,盯着那两个年轻晚辈,神色淡漠道:“方寸物的开山口诀是什么?”
年轻男子将那女子一把扯到身后,说道:“老真人为何明知故问?”
桓云怒道:“若真是如此,老夫何必画蛇添足?”
年轻男子苦笑道:“你们这些高人神仙的心思,我如何猜得到?”
桓云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年轻男子有些错愕,苦涩道:“既然如此,老真人为何要问方寸物的开门之法?”
桓云说道:“要你们死个明明白白。”
年轻男子问道:“我们可以叛离云上城,跟随老真人一起修行。”
桓云望向年轻男子身后,面无表情道:“你得证明自己。”
年轻男子突然大笑起来,吐了口唾沫:“狗日的真人,你桓云比起那些山泽野修还要不如!”
年轻男子背后一凉,被一把小巧袖刀插入后背,他踉跄向前一步,然后缓缓转头,一脸茫然。
身后女子已经倒掠出去十数步,浑身颤抖。只是不知为何,她一手捂住手腕,好似受了伤。
桓云笑道:“很好。”
已经身受重伤的年轻男子,一直转着头,就那么望着那个脸色惨白、眼神中充满愧疚之色的女子。他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愤恨,唯有失望和心疼,轻轻说道:“你傻不傻,我们都是要死的啊。”
桓云嗤笑道:“还是你聪明。”
桓云转过头:“道友既然都愿意救人了,何必鬼鬼祟祟不敢见人。”
陈平安从一棵树后绕出,瞥了眼那个悔恨之后狠厉之气更重的女子。
总算还来得及,那个年轻男子没死。
陈平安望向桓云:“白日见鬼,大开眼界。”
一个仙风道骨的符箓派老真人,挨了一刀的云上城徐杏酒,递出一刀却没能成功的赵青纨,加上一个十分多余的身穿青衫、背着一只大竹箱的少年。
桓云说道:“店家不好好当个包袱斋,非要蹚这浑水做什么?见好就收,得利就走,安稳挣钱,才是正道。”
凭借一件黑色法袍,武峮认得出此人身份,桓云当然更认得出来。
不是陈平安不够谨慎,而是那头炼山大妖的手段太意外,直接让白衣神女和青衣神人拉开山水画卷,让所有访山寻宝之人一览无余。
不过桓云也只是猜测眼前少年是那个在云上城摆摊卖符的包袱斋野修,因为知道自己身份,还敢出手救人,而访山众人当中,估计也就那位藏头藏尾古里古怪的黑袍老人,有这份心气和本事。
山上修士一旦有了自己的猜测,到底是不是真相,反而没那么重要。
陈平安笑道:“山泽野修,山泽野修,可不就是每天忙着跋山涉水,掬清泉而饮,蹚浑水而过,有什么奇怪的?”
徐杏酒突然开口说道:“桓真人,此事还有回旋余地。”
桓云摇摇头:“从老夫选择追杀你们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退路了。徐杏酒,你很聪明,聪明人就不要故意说蠢话了。”
徐杏酒其实对此心知肚明,桓云若真是从头到尾光风霁月,没有心存半点私欲贪念,便不会赶来追上他和赵青纨。
有大欲则心窄,心窄到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走,只能自己一人占道而行。
若是就事论事,徐杏酒其实知道自己先前的选择也有大错,在桓云交出白玉笔管的那一刻,当时自己就不该以最大恶意揣测桓云,得知方寸物当中仙蜕、法袍两件至宝凭空消失后,更不该藏掖,应该选择坦诚相见。若是那时候桓云将其中曲折解释一番,兴许双方就不是当下的处境了。但世事人心,远没有这么简单明了。自家云上城许供奉环环相扣的歹毒陷害,让徐杏酒不单单是风声鹤唳。事实上,桓云身为他们的护道人,选择了袖手旁观,本身就是一种暗藏的杀机,一份隐蔽的杀心,兴许就是借刀杀人的手段,许供奉杀他们夺宝,那桓云便可以黄雀在后,而且双手干干净净。
桓云没有着急出手,陈平安便也不着急。
许多事情,许多人,都以为自己脚下没有了回头路,其实是有的。
桓云其实是当下最尴尬的一个。云上城徐杏酒和赵青纨,当然需要斩草除根,可是如何和这个喜好改头换面的包袱斋打交道,毫无头绪,因为桓云不确定对方的修为高低,甚至连此人是符箓派练气士,还是那山上最难缠的剑修,他都不确定。一旦确定了,无非是他桓云身死道消,晓得了对方道行确实是高,或是对方死在自己手上,所有机缘法宝尽收囊中,该他桓云福泽深厚一回。
陈平安突然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道家一直在说只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
桓云笑了笑:“说得轻巧。”
陈平安说道:“正因为谁说都轻巧,做起来才难,做成了,便是怀藏至宝,道德当身。”
性命双修,万神圭臬。性命双修,大功告成之人,便是道家所谓的无缝塔,佛家尊崇的无漏果。
桓云摇摇头:“老夫知道你岁数不大,更非道门中人,你就莫要跟老夫打机锋,扯那口头禅了。不如你我二人说点实在的,就像当初在云上城集市,买卖一番?”
陈平安也跟着摇头:“只要你还想要杀掉这二人,咱们这笔买卖就做不成。话都说开了,老真人除了动了贪念起了杀心,又不曾真正酿成祸害,徐杏酒那件方寸物当中的宝物机缘,比得上你桓云辛苦积攒了一辈子的道心?”
桓云哑然失笑,叹了口气:“怎的,要劝我收手回头,就靠动动嘴皮子?”
徐杏酒开口说道:“桓真人,我愿意取出方寸物当中所有宝物,作为买命钱,恳请老真人挑选过后,为我们留下一件,好回去在师父那边有个交代,而且我可以用祖师堂秘法发重誓,桓真人所作所为,我徐杏酒绝对只字不提,以后桓真人依旧会是云上城的座上宾,甚至可以的话,还可以当我们云上城的挂名供奉。”
徐杏酒已经将那把定情信物袖刀拔出,擦去血迹收入袖中,然后随便做了包扎,咽下一颗随身携带的云上城珍藏丹丸。
伤口其实不在后背,在心上。只不过他徐杏酒不在乎。
陈平安叹了口气,你徐杏酒表现得越聪明,审时度势识大体,落在桓云眼中,就越会是一个更大的潜在隐患。没辙。
那自己就换一种方法,风格更加北俱芦洲。不然的话,桓云就要奋起杀人,搏一把压大赢大了。
两把尚未完整淬炼为本命物的飞剑,掠出两座关键气府,悬停在陈平安一左一右,一缕纤细白虹,一道幽绿光彩。
陈平安说道:“桓云,还要一错再错吗?”
桓云双袖鼓荡,无数张符箓飘荡而出,结阵护住自己,颤声道:“是和刘景龙一起在芙蕖国祭剑之人?!”
陈平安问道:“你觉得呢?”
桓云喟然长叹:“难怪难怪。”
陈平安转头对徐杏酒说道:“你怎么说?”
徐杏酒说道:“前辈,我会带着师妹一起返回云上城。”
赵青纨哭喊道:“我不去!徐杏酒,你杀了我吧!”
徐杏酒惨然笑道:“我们都别做傻事,没什么过不去的坎。青纨,你要是信我,就跟我离开这里,我们以前是怎么样的,以后还是怎么样,我这边没有心结,你只要自己解开心结,就什么都没有变,甚至可以变得更好。青纨,谁都会做错事的,别怕,我们有错就改。”
赵青纨像是走火入魔一般,脸色雪白,眼眶通红:“回不去了,已经回不去了!你要么杀了我,要么被我杀了,不然我们一起死,下辈子我们再结为夫妻,保证一辈子都恩恩爱爱的。徐杏酒,好不好?”
徐杏酒面无表情,取出那把袖刀,轻轻抛给赵青纨,环顾四周,他们正身处密林当中,便自嘲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我们如今还没有结为道侣,就已经如此。青纨,再给我一刀便是。不然我就是绑着你,也要一同返回云上城,说好了这辈子要与你结为道侣,我徐杏酒说到就会做到。”
赵青纨握住那把刀,怔怔地看着徐杏酒,她蓦然而笑,犹然梨花带雨,嘴唇微动,却无声响,她似乎说了三个字。
徐杏酒泪眼蒙眬。
从来都是这样,他最喜欢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当年师父带了一个小女孩到云上城,少年看着她,她歪着头,瞪大一双圆圆的眼眸。
少年做了个鬼脸,小女孩便吓得哭了起来。
一年一年又一年,云海高处有人家。
赵青纨猛然持刀往自己心口一戳而去。下一刻,徐杏酒来到她跟前,以手握住那把袖刀,鲜血淋漓。
徐杏酒柔声道:“青纨,我们等于都死了一次,这辈子是不是可以从头再来了?”
赵青纨松开手,蹲在地上,双手捧住脸庞。
徐杏酒丢了刀,蹲下身,轻轻搂过她,刚要轻轻拍打女子的后背,却想起手心皆是鲜血,便轻轻翻转,以手背摩挲,动作轻柔,呢喃道:“别怕别怕。以前你不总是怨我不说喜欢你吗,以后莫要再问了,男子哪会将真心的喜欢,常常挂在嘴边。”
桓云神色复杂。
陈平安问道:“桓云,你好像还留了个孩子在云上城?”
桓云勃然大怒:“祸不及家人!”
陈平安说道:“我打算学一学你,斩草除根。”
桓云说道:“你是逼我玉石俱焚?”
陈平安说道:“你配吗?”
桓云好像瞬间苍老了百年光阴,老态尽显:“罢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从今往后,我绝不踏足云上城半步,无论徐杏酒和沈震泽如何针对我桓云,皆是我咎由自取。”
陈平安摇头道:“你看我是好人恶人?无所谓,但是我劝你别当我是傻子。”
桓云咬牙切齿道:“你到底要如何?!怎的,真要杀我桓云再杀我那孙儿?我偏不信你做得出来……”
陈平安打断桓云的言语,缓缓说道:“我陪你走一趟扪心路。”
桓云错愕不已。
陈平安说道:“可有符舟?我们最好是一起乘坐渡船返回云上城。”
最终有两艘大如世俗渡船的珍贵符舟,缓缓升空,去往云上城。
一艘乘坐四人,一艘承载着一块某人从深潭取出的巨大藻井,两艘价值连城的符舟,都被桓云施展了障眼法符箓。
符舟一端徐杏酒和赵青纨并肩而坐,另一端陈平安和桓云背对船壁,相对而坐。
陈平安盘腿而坐,背靠那只大竹箱,转头对赵青纨说了一番话:“好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善缘。以后你们两人相处,既不可以不将此事引以为戒,也不可刻意回避今日风波,不然迟早要出事,那就是晚死不如早死的伤心事了。如果两人都过了这道坎,你和徐杏酒,就是真正的神仙道侣。大道修行,磨砺千百种,问心最难,兴许你们两人就该有修心这一劫,能不能因祸得福,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好好思量此中得与失了。”
然后陈平安再对徐杏酒说道:“哪怕你自己是真的不介意此事,但是在她那边,错了便是错了,大错便是大错,所以别用大话空话安慰她。你徐杏酒自己要先拎清楚,不然只会让她更加愧疚难当,越发自惭形秽,觉得和你徐杏酒不般配了。到时候要么反目成仇,要么形同陌路,说到底,还是你做得不够好。没办法,你徐杏酒既然当了好人,便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徐杏酒握着赵青纨的手,笑着点头。
心境之间,只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雨过天青心澄净,竟是隐隐约约之间,感觉就要破开那道瓶颈了。
赵青纨听过了这番言语后,好似又打开了一些原本已成死结的心结,但是稍稍打开,还远未解开。
不过看似相互牵手,她实则一直是被徐杏酒握住手的,这会儿她终于真正握住了徐杏酒的手,还微微加重了力道。
桓云始终一言不发,闭目养神。
陈平安既然挑明了和刘景龙一起祭剑飞升的“剑仙”身份,便不再刻意藏掖,摘了那张少年面皮,恢复本来面貌,重新穿上那件百睛饕餮,黑色法袍当下灵气充沛,陈平安正好可以拿来汲取炼化。
至于桓云会不会觉得有机可乘,那就要看这个老真人的运气了。
天底下恶人动心起念,为恶行凶,吃亏之后,难不成还要怪对方没往自己脑门上贴上“高手”二字?
随后徐杏酒给出了一番应对之策,既不会愧对师父沈震泽,也不会损害云上城的既得利益,也能保全老真人桓云的名声。就连徐杏酒的伤势,都有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说法。天衣无缝,合情合理。
陈平安没有异议。桓云虽然没有睁眼,还是轻轻点头。
两艘符舟直接进入云上城,沈震泽亲自迎接。
徐杏酒便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许供奉用心险恶的设计陷害,老真人桓云恰到好处的次次护道。然后遇上了这个同道中人,也就是先前在自家集市上卖符箓的高人前辈,在那座机关重重的仙府遗址当中共渡难关。
沈震泽听得一惊一乍,好一个险象环生。
至于到底是如何脱困,别说是徐杏酒,便是桓云都被蒙在鼓中,所以沈震泽越发觉得两名弟子此次下山历练,实在是福泽深厚,才能够安然返回,不但没死,还带回了白玉笔管当中的几件宝物,已经殊为不易。沈震泽二话不说,便将方寸物当中的四件宝物一分为四,老真人桓云、姓陈的前辈高人、徐杏酒、赵青纨每人一件。
桓云推辞不得,只好先挑,挑了一件品相最差、品秩最低的仙府器物。
陈平安很不客气,大大方方直接挑了一件最有眼缘的,是一副蓝底金字云蝠纹对联: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云中花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徐杏酒让赵青纨先挑,赵青纨眼神幽怨,徐杏酒想起陈平安的教诲,便不再拖泥带水,先挑了一件。
由于事关重大,又涉及一个云上城首席供奉的叛逃,所以这场只有五人参加的庆功宴,很快就散了。
沈震泽当然还要和徐杏酒反复推敲此事,不是信不过这名最器重的嫡传弟子,而是担心有徐杏酒没有想到的关键环节,他沈震泽当师父的,当然就要帮着补救一二。
说实话,很多时候沈震泽都觉得自己这个金丹境城主,配不上徐杏酒这名弟子。只不过这种天大的实在话,说不得,只能放在心里。
在沈震泽修道之地的密室,赵青纨就像以往一样,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师兄徐杏酒和师父言语。只是一想到最敬重师父的徐杏酒,在今天那么用心用力地蒙骗师父,虽说没有半点坏心,可到底是一桩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的新鲜事,赵青纨便忍不住嘴角翘起,低下头去,掩饰自己的那点笑意,只是笑着笑着,便有泪珠悄然滑落脸颊。
沈震泽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轻声问道:“青纨,怎么了?”
赵青纨便有些慌张,手足无措。
徐杏酒笑道:“师父,下山之前,青纨总说自己是个累赘,不过那会儿是当个笑话说给我听的,结果回头一看,咦,发现还真是,所以回来的路上,便是这般哭哭笑笑了。师父你别管她,回头我骂她几句,修心不够,不过骂完之后……”
徐杏酒自己笑了起来。
沈震泽疑惑道:“怎么了?”
徐杏酒站起身,作揖拜礼,郑重其事道:“恳请师父答应我与青纨结为道侣。”
沈震泽哈哈笑道:“师父不答应有用吗,你们也不答应啊。”
赵青纨抬起头,悲喜交加,伏地放声痛哭起来。
沈震泽望向徐杏酒,这个金丹境修士的神色有些凝重。
徐杏酒朝他摇摇头,眼神清澈。
沈震泽便不再过问。
天底下任何一个金丹境修士,兴许境界有虚有实,修为有高有低,可是心智,绝非常人能够媲美。
可能金丹境修士斩杀元婴境修士这类壮举,极为罕见,可是金丹境修士以谋略坑害元婴境修士的,不胜枚举。不单是金丹境修士如此,境境修士皆如此。修行路上,如何能够不小心?
陈平安在云上城暂住在一座宅邸当中,正是龙门境老修士许供奉的私宅。这个云上城只在沈震泽一人之下的大人物,并无亲眷也无弟子,所以陈平安清清净净住下了。
此时陈平安和桓云,在一座假山之巅的观景凉亭,再次相对而坐。
桓云问道:“这趟扪心自问的路途,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陈平安弯腰从竹箱当中取出一件东西,是当时黄师不愿欠人情赠送给他的,是一块虬角云纹斋戒牌,碧绿色,广一寸、长二寸,可以悬佩心胸之间。好像和那座山顶道观的碧绿琉璃瓦,是同一种材质,只是略有差异,感觉而已,陈平安说不上来。
正面就一个古篆——“心”。反面是一句诗词:田边沟渠幽朦胧,门扉日月荡精魄。
“是一块道门斋心牌,只不过如今不常见了。”
桓云只是瞥了一眼,便淡然说道:“我们道家自古便有唯道集虚、即为心斋的说法,事实上儒释道三教,皆有大致相通的学问。”
陈平安握在手心,慢慢摩挲,笑道:“道理你都懂,而且只会懂得比我更多。”
桓云笑道:“可惜不如剑仙修为高。”
陈平安问道:“是修为高,道理才对,还是道理对,才有修为高?”
桓云说道:“修道之人的境界,往往和道理无关。”
陈平安点头道:“有些道理。”
桓云说道:“还是要感激你没有直接去往我那宅邸。”
陈平安将这块斋心牌轻轻放在桌上,又取出其余两件黄师赠送的物件:一个篆刻有回文诗的玉镯,玉镯当中,萤火点点;一把样式古朴的树瘿壶,在缓缓汲取灵气。都是品相不俗的好物件。无非是陈平安看不出到底有多好而已。
黄师那个大行囊,之所以显得大,是背了一样大物件的缘故,在黄师颠了颠行囊取物的时候,凭借那些细微的磕磕碰碰声响,陈平安猜测黄师还是得了一桩很了不起的福缘,除了最大的那件东西,其余杂乱物件,至少还有七八件,不过最后送给了自己这三件。哪怕如此,黄师还是得宝极多,只是陈平安觉得黄师身上所藏物件的品秩再好,都不会好过柳瑰宝的那部道书,以及彩雀府府主孙清的那枚令牌。
陈平安之所以知道这些,就只是纯粹心性使然。看似不知道也无妨,反正都不会跟黄师争抢。
知道还是不知道,有区别吗?当然有,而且还是天壤之别。
人之心田脉络如流水与河床,小事是水,世事千变万化多如牛毛,心性是那河床,驾驭得住,收拢得起,便是大江大河、水深无言的气象,最终便可以如那蛟龙走江入海。
陈平安是在为青衣小童沿水而走。可事实上,一路行来,陈平安自己的修心,何尝不是心井之中龙抬头,悄无声息龙走江?
一两剑或是三两拳,打死桓云或是那赵青纨?很难吗?有何难?
从来只做简单事,大概算不得修行。
桓云继续说道:“玉镯本身材质就好,更有符箓高人以诗文作为一道阵法符箓,久而久之,便有了类似水中火的光景。这般树瘿壶,可以帮着练气士汲取天地灵气,同时自行淬炼成为适宜木属灵宝的灵气,不是法宝,可落在某些专心修行木法的练气士当中,便是法宝也不换的好东西。”
这么一讲,省去他陈平安许多麻烦,这把树瘿壶是绝对不会卖了,至于玉镯,哪怕要卖也要报出一个天价。
不过陈平安还是问道:“你觉得这镯子,可以卖多少枚雪花钱?”
桓云说道:“为何不是几枚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老真人果然当不来包袱斋,不晓得数钱的快活。”
桓云便开出一个价格,两枚谷雨钱。
哪怕是对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这样的金丹修士而言,一枚谷雨钱都不是什么小数目。
许多金丹之下的中五境野修,尤其是洞府、观海两境修士,可能除了本命物不提,身上都积攒不出一枚谷雨钱的家当。便是有钱的山泽野修,也轻易不会身上带着几枚谷雨钱乱跑,多是留些小暑钱,以备不时之需,真要有用钱的地方,反正小暑钱折算换取雪花钱很简单,世间任何一座仙家渡口都可以。
陈平安笑道:“老真人,好眼光。”
桓云神色萧索:“好眼光,不济事。到底是比不得剑仙风流。”
陈平安说道:“老真人你这见不得别人好的脾气,得改改。”
桓云冷笑道:“一个剑仙的道理,我桓云小小金丹境修士,岂敢不听。”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说道:“就怕有些道理,你桓云好不容易听进去,也接不住。”
桓云沉默下去。
陈平安却笑道:“不过我比老真人好一些,最爱听人心平气和讲道理。老真人,不如咱们聊一聊符箓一道的学问,切磋切磋,共同受益嘛。”
桓云望向陈平安,真是一个性情难料的家伙。自己委实坐立难安,心中不痛快,所以他忍不住讥讽道:“不如我将几本符箓秘籍直接拿出来?放在桌上,摊开来,陈剑仙说需要翻页了,我便翻页?”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收起了玉镯和树瘿壶,小心翼翼放入竹箱当中,然后笑呵呵从竹箱中打开一只包裹,取出一物,重重拍在桌上,是一块从山巅道观地面扒来的青砖。
桓云便开始闭目养神。
这块青砖,说不定可以被寻常仙家山头当镇宅之宝了。
陈平安想了想,取出笔墨纸,开始以工笔细致描绘那处仙府遗址的建筑样式,尤其是那座白玉拱桥。
唯独那座山顶道观,不会随随便便画在纸上。
陈平安画完两张纸后,说道:“老真人,帮个忙?画一画后山那几座大的建筑?”
桓云忍着怒气,从方寸物当中取出笔纸,开始作画。
陈平安站起身,绕过石桌,看着桓云提笔作画,感慨道:“是要比我画得好些,不愧是符箓派高人。”
桓云刚要停笔,陈平安便要抬手。桓云只得继续绘画。
没办法,陈平安嘴上说着恭维话,但是手中拎着一块青砖。
第二天,看到搁放在私宅院子当中的仙府藻井一物,云上城沈震泽一定要买走。
这个金丹境城主好像势在必得,言辞诚恳。他沈震泽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买下这件可以稳固山水气运的仙家重宝,以云上城某条街的所有宅邸铺子抵账都行。
陈平安没有立即答应下来。
桓云对于这口价值连城的藻井,其实也有想法,只是不敢开口。
沈震泽还想着让桓云帮忙求情,只是桓云一想到那家伙手中的青砖,就头疼不已,便婉拒了沈震泽。
当时沈震泽气笑道:“好你个桓老真人,该不会是想要跟我争一争此物吧?”
桓云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干脆利落道:“机缘难得,各凭本事。”
沈震泽无可奈何,只能说此物既然都在云上城宅邸落了地,就该留在云上城扎根。
桓云笑道:“慢走不送。”
沈震泽气呼呼离去。
陈平安又跑了趟云上城之外的集市,当起了包袱斋,不过这一次只兜售符箓,不卖其他。
他双手笼袖蹲在路边,也不吆喝,反正有人询问就回答一二。
先前在山水邸报上看到的那个消息,野修黄希和武夫绣娘在砥砺山一战,再等两天就要拉开序幕了。
陈平安当然不会错过。
昨天桓云离开后,陈平安便开始仔细盘算访山寻宝的收成。
除了那些道观供奉神像的碎木,道观青砖三十六块,碧绿琉璃瓦总计一百二十二片。养剑葫内的绿竹叶尖滴水。当然还有茫茫多的竹叶和竹枝。暂时还温养收藏在养剑葫内的一团破碎剑气。以及那本最后到手的书籍,只是陈平安尚未翻阅。
黄师先后两次赠送的四样东西:铜镜、斋戒牌、玉镯、树瘿壶。
其实还要算上凉亭那股被收入法袍当中的浓郁灵气。
以及又多走了一趟光阴长河。
老真人桓云其实在今天清晨时分就已将那个稚童托付给沈震泽,让一个客卿悄悄送回了自己山头。
陈平安当然不会阻拦。
不先安心,如何静心修心。
亥时人定,是道家讲究的清净境地。就像那佛家的烧头香,其实处处时时都是的。
陈平安突然笑着抬起头,打了声招呼。
徐杏酒蹲在摊子对面,可是千言万语,都不晓得如何开口。
陈平安问道:“还好?”
徐杏酒笑容灿烂:“还好。”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好。”
徐杏酒问道:“我能向前辈买些符箓吗?”
陈平安说道:“当然,来者是客,不过一张符箓该是多少钱,便是多少钱,你先前得到的那件宝物,就别拿出来了,反正我这儿不收。”
徐杏酒脸色尴尬。他身上确实带着宝物,而且还是两件,至于神仙钱,一枚也没有。失策了。
昨夜和赵青纨谈心之后,都觉得应该交出各自宝物,当作谢礼。
陈平安笑道:“吃不上你们的喜酒了,你要心里边愧疚,就当那件宝物,是我送你们的红包。”
徐杏酒说道:“那我就不耽误前辈做买卖了。”
陈平安挥挥手:“真要谢我,帮我拉些兜里钱多的冤大头过来。”
徐杏酒苦笑道:“晚辈试试看。”
陈平安笑道:“开玩笑的话也信?昧良心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
徐杏酒怔怔无言。
陈平安揉了揉额头:“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老是这么上心,累不累?”
徐杏酒却说道:“我观前辈言行,处处契合大道。”
陈平安差点就要满头汗水:“我家山门暂时不收弟子。”
徐杏酒莫名其妙,仍是毕恭毕敬告辞离去。
好一个剑仙前辈,言语之中,尽是玄机。
街道远处,有一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不敢来见陈平安这个包袱斋。
陈平安抬头望去,笑着点头。赵青纨施了一个万福。
徐杏酒牵着她的手,赵青纨低着头。徐杏酒看着她,轻轻说着话。
陈平安双手笼袖,看着有些熟悉的这一幕,便觉得好像人心虽有反复,可到底还有山水重逢,真是再好不过了。就是自家包袱斋的生意,大不如前,有些美中不足。一天下来,只卖出去几张符箓,小挣三十枚雪花钱。
到了那座许供奉留下的宅邸,陈平安蹲在院子里,正仔细擦拭那口斜靠着墙壁的藻井。他时不时朝藻井呵一口气,差不多脑袋都要贴在藻井上边了。
看得一旁的桓云脸色古怪。
这真是一个能够与那刘景龙结伴游历山河的剑仙?
桓云终于开口问道:“为何要我以符纸传信彩雀府祖师堂?要那孙清、武峮前来观看此物?”
陈平安背对桓云说道:“如果在你心中,徐杏酒、赵青纨是意外,那么彩雀府孙清三人也算意外,而且是很容易招徕灾殃的意外。既然你这么认为了,我便想试试看,能否一边挣大钱,一边将意外变为好事。无论最后藻井卖不卖给彩雀府,孙清等人都该惦念你桓云这份香火情。而且你都说了,那孙清,尤其是她弟子柳瑰宝,都是聪明且爽快之人,那就更值得你我试试看。”
桓云问道:“为何要如此帮我?”
陈平安以袖子轻轻擦拭藻井上那些精美图案,始终没有转头,缓缓道:“我是帮那个帮我开门大吉的老先生。”
桓云叹息一声:“心关难过。”
陈平安笑道:“山下的市井坊间,年关难过年年过。”
桓云开始沉默不语。
陈平安说道:“水龙宗白璧那边,我帮不上忙,大宗子弟,我一个小小野修包袱斋,见着了就要心虚犯怵。”
桓云说道:“对方如今其实也头疼,我可以找个机会,和白璧悄悄见一面,可以摆平这个隐患。”
毕竟许供奉陷害徐杏酒两人一事,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看似什么都不知道,实则什么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是后边事。
也亏得她们这两个金丹境修士不知道,而只是被眼前这个年轻剑仙知晓了。
陈平安说道:“我觉得可以让水龙宗的大修士,先来找你桓云,这样的人情,才是白璧这种人眼中的真正人情。不然你提防我多嘴,我担心你泄密,到最后还不是一有机会就要做掉对方,图个干净利落,一了百了?我相信你只要最近在云上城滞留,露几次面,或是去北亭国、水霄国游览山水,水龙宗总会主动找上门的,比起你跟白璧关起门来鬼祟议事,肯定要好。”
桓云愣了一下,笑道:“如此最好。”
第二天拂晓时分,彩雀府孙清就带着弟子柳瑰宝一起登门拜访云上城了。
沈震泽差点跳脚骂娘,只是没法子,当时两艘符舟入城的时候,由于山水禁制和护身大阵的关系,那口巨大藻井不得已露出了片刻真容。相信是集市那边彩雀府的秘密棋子,立即就传信给了桃花渡。这很正常,云上城一样在桃花渡那边安插有隐秘棋子。
沈震泽还不至于心眼小到直接不让孙清进城,不过他也厚着脸皮来到那栋宅邸。
如果孙清出价比自己更高,沈震泽买不起藻井,往死里抬价还不会?又不用老子花一枚神仙钱。到时候孙清一气之下不买了,自己大不了就当真砸锅卖铁,甚至他沈震泽都可以直接划出一大块云上城地皮,若是这还不够,那就赊账,或是死皮赖脸跟桓云借一笔谷雨钱。
在院子里,陈平安看着脸色铁青的孙清,和优哉游哉抬价的沈震泽。
关于这口藻井的价值,桓云也吃不准,只说定价八十枚谷雨钱,肯定不过分。
陈平安板着脸,略带一丝无辜和些许无奈,其实差点没忍住向沈震泽竖起大拇指。
沈震泽已经喊价喊到了八十六枚谷雨钱。照这架势,沈震泽能从早喊到晚,加价喊到一千枚。
孙清冷声道:“沈震泽,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沈震泽微笑道:“孙府主这是打算忍痛割爱了?那我可要替云上城感谢孙府主了。”
柳瑰宝一直没说话。
院子里还有两个跟随沈震泽一起来的年轻男女,都是熟人——徐杏酒和赵青纨。
柳瑰宝对那个今天没有背剑的黑袍人没有太多好奇,山上高人多怪事更多嘛。再说了,摘掉那张老人面皮后,长得也不算多好看,看了看,没啥看头。她对徐杏酒和赵青纨,反而多有悄悄的打量,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难不成桓云老真人当初冷眼旁观,故意对那个云上城许供奉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其实是胸有成竹?而不是那借刀杀人的伎俩,想要护住名声,得手宝物,最终一举两得?若真是如此,这个桓云老真人,还真有些让她刮目相看了。
陈平安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希望将这口藻井卖给彩雀府的。
孙道人虽然已经离开这座浩然天下,但是从孙道人的言行当中,陈平安明显看出对于柳瑰宝,他其实颇为惋惜,虽说以“道不契合”四个字盖棺论定,没有收少女为弟子,可依旧赠送了那部道书。对于陈平安而言,反正无法一直带着这么大一块“磨盘”行走山水,还不如顺水推舟,卖给彩雀府,毕竟孙道人送了那么多机缘给自己,陈平安觉得自己总得做点什么,作为报答,才能安心。哪怕可能这辈子,双方都不会再见面。
除非陈平安哪天真的成为了飞升境的大剑仙,才有机会去那座青冥天下走一遭。
有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做了,会让自己心安些,那就不用犹豫了,反正也没耽误挣钱。
孙清突然以心声跟陈平安说道:“陈公子,三十枚谷雨钱,我再送你一件咫尺物,如何?!成不成,给句痛快话,不答应,我孙清马上就走!只管放心,你陈公子还是咱们彩雀府的贵客,我孙清从不拐弯抹角说那客套话!”
那件咫尺物当然无比珍稀,可是对于孙清这个彩雀府府主来说,眼前这口能够稳固山水气运的藻井,才是最珍贵的至宝。
陈平安显然十分意外。他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就三十枚谷雨钱,咫尺物你自己留着,其余谷雨钱,先欠着,那件咫尺物在山上一般价值多少,以后孙府主就还我多少枚谷雨钱。”
孙清竟然拒绝了:“咫尺物对我而言,暂时就是鸡肋,甚至以后百年几百年都是如此,但是彩雀府挣来的每一枚谷雨钱,武峮,柳瑰宝,那么多修士,个个都需要这神仙钱,我孙清不能耽误了她们的修行。所以陈公子,你就说,卖还是不卖吧?!再者,那件咫尺物,是我莫名其妙得来的,而且不曾关门,我刚要将其小炼,便得到了桓老真人的密信,所以便抹去了那些禁制,陈公子拿去就能使用。”
最后孙清大大咧咧道:“买卖不成仁义在,贵客还是贵客,可陈公子下次到了咱们彩雀府,是喝寻常茶水,还是那小玄壁,就不好说了。”
陈平安忍着笑,以心声涟漪回复道:“那就这么谈妥了,三十枚谷雨钱,外加一件咫尺物。”
孙清直接开口大笑道:“成交!”
毫不掩饰自己已经与这个陈公子做成了买卖。
沈震泽有些遗憾,却也还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孙清转头对沈震泽说道:“不管如何,宝物是在云上城被我买到手的,就当是我孙清自己欠你一个人情。”
沈震泽笑着点头,带着徐杏酒和赵青纨一起御风离去。
桓云赠送了彩雀府一艘符舟,孙清没有拒绝,大方收下。不然还要她扛着那藻井御风远游?像话吗?天底下有这样不要脸的修士?
然后孙清瞥了眼藻井,再转头望向那个姓陈的年轻剑仙。
孙清很快释然,心想对方应该是本身便有那咫尺物。
陈平安猜出她的心思,报以微微一笑,十分镇定。
孙清其实有些愧疚。他娘的老娘岂不是又欠对方一个天大人情,对方本身就有咫尺物,如此一来,自己那还没焐热就要送出的咫尺物,其实就没那么值钱了,这让孙清有些无奈。算了,反正是刘景龙的朋友,自己跟他客气个屁。
桓云识趣离开。
孙清交出了那枚令牌咫尺物,以及三十枚谷雨钱,便带着柳瑰宝与那口藻井,乘坐符舟离开了云上城。
这个彩雀府府主,笑得合不拢嘴,到了符舟之上便开始饮酒,还不忘低头望去,对桓云大声笑道:“桓真人,云上城这儿无甚意思,巴掌大小的地儿,东边放个屁西边都能听到响声,所以有空还是来咱们彩雀府做客,当个供奉,那就更好了!”
沈震泽笑骂道:“放你的屁,桓真人已经是我云上城的记名供奉了!”
桓云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心情还不错。
陈平安站在院子里,多出一件咫尺物后,好似解了燃眉之急,便开始蚂蚁搬家,将所有新老物件,重新分门别类。
一炷香后,桓云去而复还。陈平安已经坐在了假山之巅的凉亭内,正歪着脑袋,侧耳聆听两枚谷雨钱相互敲击的声响。
桓云坐在对面,笑着感慨了一句:“室小乾坤大,寸心天地宽。以前总觉得很懂,如今才知道不太懂。”
陈平安依旧在那边敲击谷雨钱,嗯了一声,随口说道:“知道自己不知道,就是有点知道了。”
其实跟一个精通符箓的道门金丹境地仙“说大道理”,陈平安还是有些心虚的,不过没关系,很多言语,跟自己学生崔东山借来用一用便是。
桓云笑道:“若是信得过,我便要去游览北亭国山河了。”
陈平安收起两枚谷雨钱,坐直身体,说道:“预祝老先生渡过心关。”
桓云说道:“还早,什么时候我能够明明白白跟沈震泽说起此事,跟那两个晚辈诚心诚意道一声歉,才是真正没了心结。”
陈平安笑着点头:“老先生风采如旧。”
桓云站起身,打了个稽首:“道友保重。”
陈平安站起身,抱拳道:“保重。”
桓云御风而去,桌上却留下了一件符纸方寸物。
陈平安收了起来,只当是暂为保管,连打开都不会打开。
陈平安接下来便开始仔细盘算,炼化那件木属本命物所需的其他天材地宝。
其实当初离开落魄山赶赴北俱芦洲之前,崔东山就帮忙给出了一份清单,金、木、火各有不同,并且明言这些只是炼化不同本命物的入门物,属于有了就不会错的,可还远远不够,毕竟天底下的五行本命物,几乎每一件都有自己的讲究,需要陈平安得到机缘之后,自己去小心摸索探究,才能够真正炼化成功。
陈平安没有着急离开云上城,反正去往龙宫洞天的渡船,会在云上城停留。
每天除了修行之外,陈平安还是会去集市当个包袱斋。
这天陈平安见着了一个熟人——金山。
这个野修汉子见着了陈平安,差点就要跪地磕头,被陈平安拦阻下来,最后两人一起蹲在了摊子这边。
金山打算将那些没有派上用场的攻伐符箓,以及仅剩一张灵气尚未殆尽的驮碑符,一起还给这个前辈。
陈平安却没有收下,摇头说道:“你都留着吧,又不值几个钱。”
金山死活不肯,还有些哽咽。
一场本以为没有太大危险的访山寻宝,去了那么多境界高的,可到最后才活下来几个?
金山觉得做人得讲一讲良心。所以才非要跑一趟云上城,碰碰运气,看自己这个杀猪的,能不能再见一面那个“两个他娘的”。
陈平安便收下了符箓。
陈平安笑着说道:“等到收摊,咱哥俩喝酒去?”
金山笑道:“前辈,我来结账,成不成?”
陈平安点头说道:“成也成,就是喝不上好酒了。”
金山咧嘴一笑,是这个理儿。
金山最后请陈平安喝了顿酒,还是稍稍打肿脸充胖子了一回,不过这笔钱,他花得毫不心疼。
云上城有自家的仙家小渡船往来。金山花了一枚雪花钱,在渡口坐上渡船后,与陈平安这个前辈抱拳告别,前辈还是那般客气好说话,竟是也抱拳相送。渡船缓缓远去。
先前喝酒过后,来渡口的路上,陈平安便又将那些符箓还给了他,他只得小心翼翼藏在袖中。陈平安还告诉他赶紧返乡,如今云上城附近还是不太平的。
金山哪敢不当真。
先前喝酒,他跟陈平安聊了好些有的没的,什么他那媳妇可贤惠了,持家有道,还有两个孩子,虽然岁数还不大,但都有出息,是那读书种子,将来考个秀才举人肯定不难……
金山这会儿酒醒了,便越发无地自容,甩了自己一耳光。
下了船之后,在僻静处,金山想要将那些符箓藏在靴子里边,留在袖子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不承想这一掏出来,才发现里边原来夹杂有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根本不是先前的黄纸材质。
金山呆呆站在原地,没来由想起陈平安喝酒时说的一句话:“剑客行事,只求痛快,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