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青最近越来越发愁。
北平城的改建,是一内一外好,还是一左一右好?
一内一外的话,能够最大限度保住城墙。顶多就是在城墙墙体上凿几个洞方便车辆通行。
如果技术到位的话,甚至能够架一座天桥。
当然,现在华国的技术还达不到这种水平。
不过这种设计会把一座城市直接切分成两个板块,内城和外城的界限相当明显。
这种设计放在一国首都上,倒是显得有几分不大气。
一左一右的话,既能顺利扩建北平城,增加它的面积,又能消除界限感。
只要在老城和新城之间设置一个过渡带,就能完美实现转变。
但一左一右的弊端也很明显。
——西面的老城墙,几乎要被拆掉三分之一。
明知道这个办法好过一内一外,但苗青他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他……舍不得啊。
又一夜失眠。
苗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苗青妻子的睡眠质量很好,但还是被他闹出的动静吵醒。
“吵到你了?”苗青听到身边窸窸窣窣的动静,歉意出声。
“吵到我没事,但你再这么熬下去就有事了。”妻子叹了口气,爬起床摸到外套,把它披在苗青身上,“还是在为那件事困扰?”
“我其实……想设计一左一右,但我舍不得,也怕被后人戳脊梁骨,成为民族的罪人。”苗青用指尖按了按眉心。
“你为了保留北平城的古迹做了那么多贡献,子孙后辈们夸你还来不及,怎么会骂你?”妻子温柔宽慰。
她知道这些天,苗青承担了很多压力。
原本不算多老的人,现在头发都白得差不多了,看得她又心酸又无奈。
苗青苦笑:“不说了不说了,我困了,再睡会儿吧。”
妻子无奈,透着朦胧月色瞧见他脸上的倦意,也不好再说什么。
“你就逞强吧,要是倒下了那还得了。”
苗青听到了。
但只好假装听不到。
胡思乱想间,苗青靠着枕头睡了过去。
第二天是周末,苗青不用上课,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外面日光明亮,苗青坐起来看了眼手表,发现已经快十一点了,他有些头疼,但也知道妻子是想他好好休息才没有提前喊醒他。
换好衣服,苗青端着杯子下楼洗漱。
衡玉坐在客厅里,苗青的妻子正在陪她一块儿絮叨。
“苗先生。”余光瞥见苗青的身影,衡玉笑着出声和他打了个招呼。
突然瞧见衡玉,苗青有些诧异:“奚副部长。”他不好意思地朝衡玉打了个手势,转身出去洗漱,几分钟后折返回来,坐在妻子身边,笑着问起衡玉怎么过来了。
衡玉:“我今天休假,就想过来探望探望先生。”
苗青先生的妻子说:“奚副部长在两个小时前就到了,还提了一堆的水果和营养品过来,我说不收,她还跟我急。我原本想上去喊醒你,但奚副部长说你难得遇到休假,就让你好好休息,她陪我坐在这里闲聊。”
看着妻子脸上的笑意,苗青知道他们刚刚的谈话肯定很愉悦。
他也不由笑起来,但一想到奚副部长这回的来意,他又有些头疼,觉得自己有负奚副部长的嘱托。
衡玉看出他的为难,主动询问道:“先生是遇到什么难题了吗,如果不介意可以告诉我。”
苗青有些迟疑。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眼前的年轻姑娘有种莫名的信任。
他觉得,也许她能够给他指出一条正确的路。
深吸口气,苗青把他所有的纠结都告诉了衡玉。
衡玉安静坐着,保持着倾听的姿态。
那些纠结一出口,沉甸甸压在苗青心里的压力瞬间就消散了一大半。
把整件事解释完毕,苗青长长舒了一口气,又担心那些从他身上消失的压力会转移到衡玉身上。
他抬起头,有些忐忑地等待着衡玉的回应。
衡玉敛眉,慢慢理顺这整件事,边思索边说:
“我看过先生的论文,先生说一座城市的发展是随着经济、政治的发展而变化的。我们舍不得先辈留下来的所有东西,但是很多时候事与愿违,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够完好无损的保留下来。”
“抛弃掉先生的这番顾虑,我们单纯从这个设想本身去考虑。”
“如果按照一左一右的办法来改建北平城,那在很长时间以后,北平城必然会成为全世界里著名的特色城市。”
说到这里,衡玉的思路越来越清晰。
她娓娓将自己脑海里设想的那番局面道出来。
“西城是大国门面,东城是泱泱历史。外国领导人访华时,他们会先在西城被接待,然后乘车穿过这现代化大都市,抵达中心街,再越过中心街穿梭进入千年古城。一路之间,完成穿梭千年。”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让所有人领悟到我们华夏民族五千年的智慧、五千年的历史传承,这样的设想难道不伟大吗?”
衡玉原本只是在宽慰苗青,但当她慢慢说下来,衡玉也彻底被这个想法打动了。
是功是过,也许在现在没有办法评说清楚。
这一切就留给后人来评说吧,现在她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苗青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一股久违的激动情绪在他心间迸发。只要稍微设想一下奚副部长描绘的那种场面,他就觉得非常激动。
这种喜悦淡化了他眉间的忧愁。
“我有想法了,我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了,多谢奚副部长。”
说完这句话,苗青一把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刚想往书房方向走去,想到衡玉还在这里做客,苗青抬手一拍额头。
衡玉跟着起身,主动道:“我跟先生一块儿去书房看看吧,我对北平改建的事情也很感兴趣,也许可以给先生打个下手。”
她的建筑学基础打得很扎实,而且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建筑风格,应该能给苗青提供不少帮助。
苗青的妻子坐在椅子上,含笑看着他们,也没有出声劝阻。
她嫁给老苗那么多年,知道老苗那个人要是心里惦记着事,那是绝对要第一时间忙完的。
就是没想到这位奚副部长也是这种性子的人,也难怪老苗总说虽然两个人的年纪差了不少,但他能和奚副部长聊得投缘。
几分钟后,苗青的妻子端着刚洗好的小番茄和两杯水进了书房,把东西放下,就默默退了出去,没有打扰衡玉和苗青忙正事。
这一忙,就直接忙到了中午。衡玉在苗青家里吃了顿便饭,没过多久,建筑系院长毕鸿达来拜访苗青,得知他们在忙什么后,毕鸿达也一块儿加入进来,与苗青进行激烈的讨论。衡玉绝大多数时候是坐在旁边听着,偶尔才出声给出一些自己的想法。言简意赅,却句句有用。
等夜色将暗,衡玉与两位先生告辞时,毕鸿达有些不舍道:“奚小友是在哪里高就?有没有兴趣来我们建筑系当老师?”
这是个很不错的苗子啊,虽然还没到特别专业的程度,但水平已经很高了,完全能够胜任清华大学建筑系导师一职。
衡玉笑着婉拒,又说:“我明天还有假期,到时候再过来拜访两位。”挥手道别离开。
苗青他们做了非常细致的前期准备,再加上拥有着深厚的专业知识,现在一确定了前进的方向,工作效率比之前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倍。
衡玉对这份改造方案很感兴趣,下班之余经常骑着自行车过来清华大学,参与到这项工作里,她还在毕鸿达的盛情邀请下,抽空给建筑系的学生们开了一堂讲座。
部长谢铢见她兴致很高,完全没有一丝疲倦感,出声打趣她:“比起赚钱处理公文,是不是对做学问更感兴趣?”
衡玉莞尔,也没瞒他:“的确是这样。这世界上的学问太多了,每接触一个新的领域,就是开拓一次新的视野。我越是深入学习,越能感受到自己的不足,所以就忍不住投入更多的时间和心思。”
比起普通人,她拥有着漫长而接近无垠的时间。
在这些时间里,她掌握了非常多东西,也淡忘了非常多东西。
不断学习新奇的东西,不断保持旺盛的好奇心,就是她抵挡漫长岁月侵蚀、初心不变的方法。”
谢铢心底升起感慨:“不错,做学问就该这样。可惜这个时代很难让你安心做学问。”
“没关系,我在经济部干活,为的是让其他人能安心做学问。我自己可以两头跑,其实是比较无所谓的。”衡玉唇角轻轻弯了一下。
谢铢抬手,沉沉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在这样的生活中,时间慢慢进入了炎热的七月,建筑部教师办公室里突然传出一阵剧烈而激动的欢呼声。
“完成了!终于完成了!”
因为太过激动,苗青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里干巴巴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字句。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对毕鸿达说:“老毕,下午那节课你替我去,我现在就抓紧时间跑去经济部找衡玉,把最终版的图纸交给她,省得夜长梦多。”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苗青对衡玉的称呼已经从客气的‘奚副部长’变成直呼她的名字。
毕鸿达连连应声,又招呼其他人赶紧把图纸卷起来收好,方便苗青拿去经济部那边。
一个小时后,衡玉在办公室里见到了苗青。从苗青口中得知了这个好消息,衡玉精神一振。她让苗青坐在这里稍等,她起身走到隔壁谢铢的办公室,找谢铢借了电话,直接联系上市长秘书。
周秘书说:“市长下午的会议临时被取消了,如果你们要过来的话,可以现在过来。”
衡玉当机立断:“好,我和苗青先生大概在半个小时后到,还请市长稍等。”
挂断电话,衡玉边走回自己屋里,边把事情告诉苗青。两个人丝毫没有耽搁时间,抱着绘制好的图纸出了经济部,坐着黄包车赶到了市政府,见到了刚忙完手头公务的市长。
北平市长姓罗,是个气质硬朗、身材挺拔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整齐的中山装就像是在穿着军装般。
罗市长的目光先是落在衡玉身上,他没有摆任何架子,唇角弯了一下,笑着和衡玉打了声招呼,这才看向苗青身上,示意苗青直奔主题。
苗青暗暗倒吸口冷气,把掌心的冷汗擦在衣角上,取出绘制好的图纸,开始向罗市长介绍这个构想。
在这个过程中,衡玉一直在用余光关注着罗市长的微表情,当发现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拧眉,到慢慢松开眉头,再到面露淡淡的赞许之色,衡玉就知道,北平改建的事情……顺利而彻底的,成功扭转了。
在苗青讲完话后,罗市长安静地思量片刻,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这个工程的预算是多少,你们算了吗?”
“总预算只有前一个工程的三分之一。”衡玉回答。
罗市长轻笑,语气调侃:“如果市政府决定用现在这份方案来改建北平,我想经济部和后勤部一定会全力配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