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父亲的咳声,哥哥几经失语。
宋乐舒一夜未睡,夜半时分她依稀听到了漆黑破旧房子内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知道宋知勉是在收拾细软,明日哥哥就要去王府内居住了。
她将针线拿出来,凑近了烛火继续为哥哥纳鞋。
漆黑破旧的屋内唯有小案前亮着一束光,她缩着身子在被子坐在案前,她不用回头便知道自己身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要宋乐舒停下来,那黑暗便会马不停蹄的将她拉入深渊。
直到清晨,窠臼吱嘎的响声将宋乐舒从困顿中吵醒,她伏在案上休息了一夜,蜡油将左手的袖口烧坏了一大半,宋乐舒心疼极了,连忙清醒过来。
哥哥出了门。
宋乐舒捏着纳好的鞋,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
她无奈叹了口气,只能将鞋子收好,而后跑去厨房为父亲煎药,顺便又将今天的饭菜都做好,闷在锅里。
宋知勉去了王府,自己也要去书斋,两个人共同努力才能让生活好一些。
宋乐舒不断催眠着自己,打点好之后她站在父亲房门前听着父亲均匀绵细的呼吸声,一时心中有些酸涩。
她留下了字条,踏着熹微的晨光出了门去。
二月初四,立春。
都道春天是万物之始,春风一夜吹过,柳叶嫩芽迎风而出,冰雪消融,长安重见生机。
她坐在书斋内,盼望着春天来临。
早春是相思的时节,农忙未来临,大姑娘小媳妇们憋了一冬天,此时是最需要消遣解闷的东西。
她支开窗子,听着邻里街坊嚼着舌根。
什么谁家的男人纳了妾,哪家的姑娘伤风败俗,又是谁家后院不安——
那些人聚在一起讥笑着,明明每日翻来覆去谈论的都是同样的东西,可是他们从不厌倦,仍旧享受其中。
宋乐舒想着,也许后院家事才是这些女人喜欢看的。
从前侯府未落魄时,宋乐舒也见过许多后院斗争,写这些倒是信手捏来。
她提笔而落,话本中不外乎是某朝宫廷秘辛——有她的见闻,当然许多都是杜撰而来,她尽量将故事往乾朝靠拢。
宋乐舒写的有些乏了,坐在原地愣着神。
视线涣散思绪朦胧,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大雪簌簌的园林之景,泊苑闹市中偏安一隅。
宁静的冰封湖面,白雪霜鬓的郎艳君子。
元启的身影竟然越发清晰。
他在大雪中向自己微微一笑,而后和自己漫步在大雪之中,泊苑宁静如世外桃源,她竟然朝着元启露出了颇为失礼的羞赧笑容——
我到底在干什么?!
宋乐舒猛然回神,看着眼前喧闹的街道,不由得自嘲腹诽,难不成她也少女怀春了?
真是可笑——
她蒲柳之姿、落魄之身,怎敢肖想。
捱到了下午,宋乐舒便收拾了自己这一日云里雾里般的心,踏着虚浮的脚步早早回到了家里。
远远望去,在周遭一片春日之景中,那小屋竟生出几分萧索之感,远远望去只觉得破败。
可想起那贵得难以承担的租金时,宋乐舒一颗心愤愤,白日美好的憧憬再次落个粉碎。
可当她靠近屋子时,竟然听到了说话声。
宋乐舒心中警惕,她抄起了一根结实的柴火,谨慎推开了门。
门轴吱呀转动,宋乐舒心也随之颤抖。
可打开门,她却被眼前之景震惊得愣在了原地。
宋勤挺直脊背,神采飞扬。手中的烧火棍宛如战场上染血的利剑,身后破败掉着墙皮的墙上糊着一张舆图。
舆图上,却是乾朝的疆域。
它的一角还工整写着几个字:
吉初三年庚子六月制
吉初是前朝的年号,这幅舆图也是前朝的舆图,宋勤也是前朝的臣子。
眼前之景太过震撼,让宋乐舒僵在门口,整个人宛如溺在水中。
千不该万不该,这些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宋勤方才眉飞色舞高谈阔论的模样也一瞬停了下来。
父女二人双双僵在了原地。
屋内不知道谁家的哈巴狗睁开眼睛,看到宋乐舒后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抖了抖毛支着耳朵兴冲冲叫了几声,复又退了几步,伏低身子继续叫着。
宋乐舒手中的柴火瞬间落地。
父亲沉浸在幻梦中不愿醒来,可他已经不是叱咤风云的肃陵侯了。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苦宋乐舒都可以忍,她觉得只要父兄还在,即便前方雾霭沉沉、荆棘遍地,咬咬牙便都过去了。
可兄长的不理解,父亲的执迷不悟此刻像巨石一般压在胸口,她几欲窒息。
“筱筱,你……怎么回来——”宋勤的笑容僵硬得极为难看,不知是尴尬还是痛苦的神情在他脸上交织。
宋乐舒嘴角浮现了一抹讥讽的笑容。
不知是对着谁的。
那双如水般沉静的眸子忽然浮现了憎恶的火焰,瞬间点燃了她所有的情绪。宋乐舒罕见的没有心软,她几步冲上前,带着冻疮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扯下舆图。
嘶啦一声,宋勤连制止的声音都未来得及发出。
早春的屋内依然很冷,炭盆烧得微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