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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将梁竹云拽走。
    李庭辉心生烦躁,他没继续打扫,找了张凳子坐下来,兀自抽烟。
    ——
    每一场戏都有它的最高任务,旨在体现角色的性格、心理线亦或者行动逻辑。而这段连贯的戏,算得上是严文征的重场戏,因为李庭辉有了有血肉的“人”才会表现出来的两种情绪起伏,恼怒和烦躁。
    在他的私密空间,他对着梁竹云失了态。
    但全然不似上午那般,又是强烈的冲突事件,戏点落于日常,不需要大开大合的肢体表达,于无声处见真章,因此,必须细化小动作。
    “人呢——!”春蕊思考剧情的功夫,赖松林端着他的小喇叭,站在街上溜达,掐点催促开工,“干活啦!快点来!”
    喊了两圈,他晃悠到照相馆,一眼看到站在打光板旁边的春蕊,笑眯眯地说:“呦,这儿有个早到的好学生。”
    春蕊知道他在打趣她,叹口气,恰好刘晋拓走过来给她补妆,春蕊和他聊了两句,“脸上出油了吗?”
    “出什么油。”刘晋拓说:“天干成这样,西北风呼嗖嗖地吹,小心长干纹。”
    他帮春蕊重新绑了头发,继而迅速闪人堆儿取暖去了。
    春蕊又等了片刻,严文征踱步而来,他进门时往右边偏了偏脑袋,两人隔空撞上视线,随后非常有默契地一同将目光投向赖松林,等待导演讲戏。
    赖松林瞧着自己的男女主演,一位手掏上衣兜,一位负手而立,均没抱剧本,潇洒极了,他调侃说:“两位老师,台词都记住了?”
    春蕊答:“我来回就那么一句话。”
    严文征说:“我两句。”
    “词少就是好。”赖松林悠悠道:“跟导演说话都硬气不少。”
    他把手里拿着的东西递给助理,亲自走一遍戏,边示范边讲解:“春蕊从这里进门,你看到他,他发现你,你俩对视。在这里,春蕊等两秒的留白,因为我需要剪接一个你视角下的严文征的正面镜头,然后你再走到他面前,问他问题。”
    继而,赖松林转身看向严文征,说他的戏份:“你一直在扫地,答非所问,这个时候情绪还是压抑着的,就是因为梁竹云的一根筋,虽然本意是关心人,不过太没眼力劲儿,你的坏情绪被激出来了。你说第二遍让她走的时候,就可以给脸色了。”
    严文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春蕊未吱声。
    严文征有自己的思考,用商量的口吻说:“第二遍情绪就给到位,是不是太快了,她一进门就跟我交流,短短两句话,中间几乎没有事件铺垫。”
    春蕊环顾片场,想象了一遍剧情,提议说:“你不是正在扫地么,我给你递垃圾篓吧。”
    赖松林说:“目的呢?”
    表演本就不是抽象的活动,演员要使得自己处理的每一件事物变得尽可能真实,做出的每一个动作有方向,有结束点。
    “没有目的。”春蕊攒了下秀眉,解释:“我整天在家干活,本能地搭把手嘛。”
    “行。”演员自行增加表演难度,赖松林当然不会拒绝,他交代:“反正整段节奏交给你俩处理,摄像老师会跟着。”
    第23章 得瑟   别得瑟
    监视器后面依旧是一堆人排排坐, 天冷,大家容易有错觉,仿佛聚在一起唠嗑能让身体暖和些。
    赖松林等各部门给他发来已经就位的信号, 冲对讲喊:“来,闲杂人等往屋外撤, 清场了, 保持安静。”留三秒的时间, 再喊:“实拍准备, 3!2!1!”
    画面里,春蕊由远及近走来。
    短短三步的距离,她走的非常有特点——两个肩膀往下懈着力, 手臂摆幅很飘,加上,她迈步腿窝不怎么打弯, 细细一看, 真有一丝神似鸵鸟奔跑时,掌握不住平衡的感觉。
    与她进组拍摄的第一幕戏, 亦是角色的开场戏,展现的那种拘着的、过于僵硬的人物形象截然不同了, 几乎整个的推翻了她最初对梁竹云的“角色定调。”
    “走得……”陈婕觉得很好玩,“挺晃荡啊。”
    “晃荡这个词语形容得很到位。”全德泽身为老一辈的艺术家,又是文艺联的委员,戏剧协会的主任, 电影学院的客座教授, 一层层职位冠顶,导致了他习惯在观看别人的表演时,站在一名学术老师的角度去评价演员, 去结合理论解析演技,“我们正常走路讲究‘抬头挺胸,挥臂有力,收回迅速’,动作干净利落会让人看起来很有精神气儿,她这种加了许多零碎的肢体语言,很符合主人公的身份,不入流,上不了台面,没有自尊,自身也没有美感。”
    “关键是找对了心境。”监制说:“她这会儿已经能听清楚声音了嘛,内心放开了一些,活泼的人本来就比封闭的人更敢于拥抱世界,她得表现出来她的松弛。”
    “嗯。”陈婕认同地点点头,她瞄一眼她旁边安静如鸡的翟临川,揶揄道:“好比我跟翟编。”
    陈婕自然熟,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跟剧组的主创人员全混熟了。
    “你一只到处撒欢的猴子,别拿自己跟我们翟编比,玷污了翟编的清誉。”卢晶以怼好姐妹的口吻吐槽陈婕。
    陈婕瘪嘴委屈。
    他们这边天马行空地闲聊,一旁的赖松林作为导演,把控拍摄质量,他不敢分神,全神贯注地盯着镜头。
    镜头上摇,景别中远景。
    春蕊站到严文征面前后,她先很轻很轻地泄了一口气,这个动作是用来连贯上一幕剧情——她摆脱冷翠芝的禁锢,从家里逃出来,来看李庭辉,心中有一丝忐忑不安。
    随后,她磕磕绊绊地说:“那个,女人,说,你,撞死,了,她的儿子,是真的吗?”
    她问话时,借由身高差,下巴微抬,仰视严文征。
    人在仰视事物的时候,眼球上翻,上眼皮会自然而然地往上去,眼睛也会睁大,春蕊利用这一生理反应,让目光更加坚定,表情显得真诚,就仿佛她诚心诚意地关心他,一定可以得到他的回答。
    她表现出了梁竹云身上,那一丝没弄懂人情世故的傻气。
    因此,当严文征避开她的目光,冷淡地回复说,回家去吧,天晚了。春蕊眨了下睫毛,接了一个非常明显的愣住的反应,继而,她垂下眼皮,眼球移向左下方。根据行为学的微表情分析,她是在思考严文征话里的意思。
    半懵不懂时,正好瞧见,严文征将地面的碎玻璃扫到了一团,她轻车熟路地帮忙拿垃圾铲。
    而她下意识的好意,却在严文征看来是忤逆。
    上午,高美玉的寻仇,将李庭辉平静的生活搅得乌烟瘴气,秘密被揭开,他无法回到既定的生活轨道,所有的事情都不在他的控制之内,他感觉无力、毛躁、心烦,偏偏梁竹云这个时候又不听他的劝阻,因此,在这个还能给他带来一丁点安全感的私密空间里,他暴露心扉,发了坏脾气。
    严文征把烦躁的情绪一点点给到。
    他先无视春蕊,春蕊不解,又略带讨好地将东西往他手边递了递。
    他猛地直起腰,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说:“跟你没关系,听不懂吗?”
    印象里,眼前的男人虽沉默寡言,但对她却是很好,人物形象出现裂变似的反差,梁竹云多少产生了畏惧心理。
    春蕊表现畏惧,没有刻画类似小兔子似的可怜神情,她只是眼睫那一块的肌肉颤抖了一下,她握着撮子手把的那只胳膊,向后缩了缩,但很快,她又将胳膊伸直,她将梁竹云一根筋不会转弯的脾气贯穿到底。
    她认定,垃圾扫好了,就应该用撮子倒出去。
    赖松林盯着屏幕,手指来回捻着他的山羊胡,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严文征提议演这段戏了。
    演员在表演时,他的第一个观众其实是他的对手,真正好的演员,会影响和改变对手的行为和情感,从而得到真实的反馈,这样演员之间才能形成强大的能量罩,把观众吸引到他们创造的微妙又细腻的情感撞击中去,引起共鸣。
    这场戏细细探究,其实撕开了虚假和平的外衣,彻底暴露了两位主人公完全不能平等的人物关系,年龄、身份、经历、地位、家庭等等。而这些因素,亦是春蕊和严文征之间的阻隔,因此,演起来容易有真实感。况且,戏里,严文征的情绪点远远高于春蕊,他是控场的那一个,他稳当,便一定程度上引导春蕊不走偏。
    “她演得挺好的。”陈婕赞叹,“感受能力很强,会接反应。”
    全德泽点点头,说:“两人有来有回,完成了一次非常好的有效表达,都说演戏要真听真看真感觉,现在年轻一辈儿的,能做到听对手演员说台词的,蛮少了,更别提,琢磨怎么去接反应了。”
    陈婕道:“您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了个事。”
    卢晶插话:“什么事?”
    陈婕说:“去年,帮公司刚出道的一小孩儿串了个戏,他们剧组有多离谱,因为赶拍摄进度,所有演员的戏份都是一条过,台词说错了也没事。”
    “是吗?”宋芳琴吃惊,“那这剧播了怎么看,台词都说不对。”
    陈婕答:“后期找配音啊。”
    宋芳琴说:“可配音嘴型对不上呀。”
    “不剪正面镜头不得了。”陈婕轻蔑一笑,说:“人物一说话,镜头拉远景或者给画外音。”
    “恶心谁呢?”宋芳琴一副三观尽毁的表情,连连摇头。
    陈婕悻悻然道:“观众呗。”
    赖松林依旧没听他们的聊天内容,他回放拍摄原片,又认认真真看了一遍,尔后,一拍大腿起身,语气愤愤道:“天差地别的变化啊!”
    踱步走去片场。
    此时,春蕊正假模假样地冲严文征抱怨:“严老师,你生起气来,挺吓人。”
    严文征故作深沉道:“吓着你就对了。”
    春蕊耸耸肩,知道他是在说她入戏了,她张张嘴正准备回复,一道男低音响起,“这不是会代入情感演戏吗?”
    春蕊循声望去,只见赖松林站在她身侧,正阴恻恻地瞪着她。
    春蕊尴尬地呵呵傻乐一声,问:“赖导,表现还行吗?”
    “很好。”赖松林表扬人,却是板着脸:“为什么改了梁竹云的角色定调?”
    “哎呀!”春蕊脸上生出几分不好意思,道:“刚开始没想清楚嘛,单纯觉得她很可怜,小小年纪,听不清声音,又被拘束在父母身边,干着脏活累活。后来,到片场,经过你们的一番指导,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原来受约束的人生并不全是悲哀的,尽管也会有悲哀蕴含其中,但自有乐趣。”
    赖松林冷哼,春蕊口中的指导,无非是他和严文征的联合施压,他一改好脾气,讥讽说:“没有我们的指导,你就吃不透剧本吗?怪不得严老师骂你懒,你就是懒驴拉车,打一鞭子挪一步。”
    话糙,但起到了鞭策作用。
    春蕊咂咂嘴,转念从赖松林的话里提取到一条重要信息。
    她倏地蹙起眉头,慢悠悠转过身,一双澄明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看向严文征,求证说:“严老师,你还骂过我懒呢?”
    严文征:“……”
    他无辜被牵连,眼神寻求赖松林的解救,熟料,赖松林转移仇恨后,蹭蹭鼻子,逃遁了。
    严文征硬着头皮,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春蕊追问:“那我今天的表现,让你对我有改观了吗?”
    “有。”严文征说。
    “行吧。”春蕊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就当成您在夸我呢。”
    严文征说:“就是在夸你。”
    春蕊楞了一下,她端详严文征,看他神情认真,不像在说场面话,嘀咕道:“真的假的”
    严文征:“真的。”
    鲜少受表扬的关系,春蕊一时不敢相信,她一把抓来花絮老师,借用老师的dv,自己举着,飘飘然地将镜头对准严文征的脸,说:“严老师,可不可以把刚才,您承认您认可我的话,对着镜头讲一遍。”
    严文征狐疑:“你要做什么?”
    “留念珍藏!”春蕊臭屁道:“能让一个原本不看好我的人,对我刮目相看,我相当有成就感。”
    严文征哑然失笑。
    “快点。”春蕊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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