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时面对仓门初开的人们,却好像被炮烙一般,迷茫、焦虑、恐惧、无奈……间或夹杂着一两丝无来由的兴奋,好像未来的空气穿越时空拂到了他们脸上。
李晓言爸决定回家种地,她妈却打死不回家。她和她公婆,也就是李晓言的奶奶是一见面就炸毛厮杀的死仇敌,李晓言奶奶是出了名的恶婆婆,李晓言妈也被逼成了出了名的恶媳妇,二人隔着田火力全开的骂战在村子里是一道可口的下酒菜,喜闻乐见。
两人讨论到最后还是李晓言妈那句“别人都能活下去,我们怎么就活不下去?好狗不走回头路,我们热火朝天跑来闯天地,最后却灰溜溜的回去,丢死个人,人要活出点骨气。”
李晓言爸是个懒散懦弱却十分好面子的人,又正值壮年,听了这句话脸上挂不住,便同意留下来了,二人盘点了一下家当,决定在吃和住上尽量节省,其余的钱拿出来做点小本生意,看看行不行得通,若是行不通,便立马收拾包袱滚回老家。
李晓言一进那片歪歪扭扭的棚户区,便觉得浑身憋闷的慌,可能是天气的原因,也可能是棚户区里让人触目惊心的生存环境,她觉得自己的人生都灰暗了。
这里只有一个大公厕,其实也就是两个大土坑,用草棚一盖,红砖一围,一到天气大的时候,从公厕传出的味道十里飘香,能去所有人家拜访一圈。
棚户区前有棵歪脖子树,上面耷拉着一排小孩的尿布,其中几条隐约还有些洗不掉的黄渍。
李晓言爸租的房子总共有两间屋子,不透光,昏黄的灯光一照,屋里莽苍苍一片甚是凄凉,床是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此外李晓言的屋里还有个像是从坟堆里挖出来的矮柜子,斑斑驳驳的印子像是浸染进去的血迹,有些瘆人。下面放东西,上面可以用来做作业。
凄凉是凄凉,但总归有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李晓言父母都比较满足,花了半天时间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便开始安放三瓜两枣的家当,李晓言爸去买了两个一百瓦的灯泡回来换上,屋子瞬间明亮了许多,约莫有个家的味道。
当天晚上,还发生了一件让李晓言尴尬的事,她半夜从睡梦中惊醒,忽然听到边上的喘/息声,不算大,但也绝对不是细弱蚊蝇。李晓言一家三口挤在那个六平的小宿舍里,她爸妈早就憋坏了,如今终于有了独自的空间,干材烈火一触即发,李晓言一声声听着,说不出的恶心发寒,只觉得浑身都在战栗,鸡皮疙瘩快掉了满床。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微亮,李晓言赶紧洗漱好冲出门,赶去学校领暑假作业,在经过棚户区入口处的歪脖子树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因为她看见一个穿着开裆裤,露出屁股蛋子的小男孩正在歪脖子树下掏泥巴。
光掏还不够,那软软的、细胳膊细腿的小兔崽子还要往嘴里送,李晓言迅速走上去,一巴掌拍掉了他手上的泥,小兔崽子懵了一下,傻愣愣的看了李晓言一眼,随即,他“嗷”一嗓子嚎出来,扑到李晓言的腿上要咬她。
李晓言立马缩回腿,没想到那小孩扒在她腿上不下来,李晓言往后跳退了几步,小孩硬是让李晓言给带着在地上拖行了一段距离,光屁股在沙石地上一磨,小兔崽子嚎的更厉害,一张嘴,便叼住了李晓言的腿。
很不幸,这是夏天;更不幸的是,李晓言今天穿的短裤只到膝盖的位置。
“啊——”李晓言凄厉叫喊一声,提起另一只脚往小兔崽子胸口踹过去,小兔崽子胸口吃痛,顿时松了两只爪子,四仰八叉往后一倒,滚了一圈后爬起来蹲在地上,双目放光,灼灼的像要烧人,手里攥着一颗尖利的石头。
李晓言一看不妙,这娃属狼的,便一溜烟赶紧跑了,她一路疾行,不时回头看看,还好那小家伙没跟上来。李晓言渐渐放慢了脚步,看了看腿上的牙印,红红的颗粒毕现,有点火燎燎的疼。
但她越想越不对劲,那小家伙看上去有四五岁大了,虽然脸被泥土糊住看不分明,但从他那胳膊腿的长度打量,好像和小学一年级的那帮小崽子们差不多高,但为什么还穿着开裆裤坐在外面玩泥巴,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他爸妈去哪里了?
想到这里,李晓言蓦地停住了脚步,她心里倒灌了一口凉气,想着:那家伙不会是走丢了吧,还是被人贩子拐卖逃出来的,又或是脑子有问题被他爸妈给扔了?
李晓言正好处于家到学校的中间位置,她的脚尖往后转了九十度,又停住了。
“就算是又如何,关我什么事,我能干什么?”
李晓言经过几年家庭战争的洗礼,心已经比以往硬了许多,冷了许多,至少她再也不会躲在被子里哭了,她已经在长年风雨飘零中练出了一种初具模型的自我保护思维:随时准备好一个人往前走。
“一会儿天亮了,自然有人看见他,说不定会报警。”
想到这里,李晓言便决定把他像垃圾一样扔出脑外,不再理这茬,又转过脚尖往学校走。
时间尚早,李晓言在校门口等到大门打开,肚子咕咕咕响个不停。
她在操场上转悠了两圈,这操场四周有几棵上了年龄的老树,李晓言每次从这几棵老树边经过,都觉得好像那几棵老树长了眼睛,在盯着她。
李晓言脊梁骨发麻,嘴里啐了一口:“老不死的。”
她除了心变冷了,嘴也变狠了,这里面一半的功劳得归功于她出口成脏的父母,另一半得归功于李晓言自己的天赋异禀。
转了两圈,李晓言看见大门口陆陆续续进来一些人影,便慢慢踱步到教室,班主任和另一个同学在里面,同学叫李伟,这次考试得了全班第一、全校第三,班主任看着他,两眼笑成了一条细线。
“好好努力,下次争取拿个全校第一。”
李伟牛高马大,身材魁梧,变声也比别人明显,粗哑着嗓子说道:“好,我一定努力。”
李晓言被当做了空气,默默去后面的几堆不同科目的作业册中各拿出一本,抱在手里,然后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从后门走出去了。
刚出后门,她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尖嗓子阴阳怪气声:“可别像某人一样,家里条件不好还一天天胡搞,一点也不为家里考虑,爹妈都穿得像捡垃圾似的,还不把学习当回事,日后,可是要后悔的。”
李伟瞬间就不吭声了,他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有些尴尬,还有害怕,他是好学生,不想惹流氓,李晓言虽然是个女生,但在初一已经隐隐约约有了流氓气息,虽然没见她打过谁,但眉眼中流露出来的肃杀气已经很明显的告诉了所有人:别惹我。
李晓言果然停住了脚步,她转身扒在窗户上,目光像针一样钉在那个中年女人的脸上,有那么一刻,她想把手上的一堆书从窗口扔进去,最好把那个女人的脑袋砸开花,但她还是克制住了。
她提起嘴角,咧着嘴露出一个轻蔑又猖狷的笑容,然后做了一个脱帽致敬的动作,便绷着脸转身走了,越走越快,直到可以飞奔成风。
这个学校在当地算是贵族学校,因为那个贵的吓人的建校费,当初李晓言的妈也是让她来试试看,如果考不到前几名,就去便宜的公立学校读,结果李晓言考了个第二,也让鱼鳖溜进了蛟龙住的水潭子。
李晓言的衣服,多半来自于亲戚孩子的旧衣服,不太合身,看起来也旧,有些还有细长的补丁,如果不是靠她那张明艳过人的脸撑着,估计会被嘲成一滩烂泥。
因为那张脸,那些女生就算嘲李晓言,心里也没底气。贵族学校的学生没有那么大的生活压力,尽整些无聊没用的,过什么西方的情人节,李晓言在情人节那天收到了一整个抽屉的小礼物,有花,有巧克力,还有情书,抽屉里放不下,便堆到她的书桌上,让周围的女生眼红不已。
虽然那些礼物都被李晓言装进了箱,放到了学校的失物招领处,但还是挡不住大家对那张脸的热情。
情人节过后,便开了一场家长会,李晓言爸妈都是粗糙又大条的人,哪里想过去别处借一件好衣服穿上,给孩子长脸。他们就穿着他们那身又皱又灰的衣服去了,在光鲜亮丽的众人堆里,显得可怜又特别。
班主任看着这二位的衣着,原本想痛批李晓言招蜂引蝶的话都哽在嗓子里倒不出来了,立马改成了委婉劝导,让这二位回去从旁敲打,帮李晓言收心。
回家后,她爸看着李晓言忽然笑了:“你这个娃娃,有你爸当年的风采。”
李晓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懵。
她妈白了她爸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李晓言我告诉你,你要敢耍朋友,老娘打不死你。”
李晓言:“……”
她妈嘴上说得狠,心里其实也乐,当年找对象的时候,有好几个人看上了她的勤劳和乐观,上门提亲。其中有家里条件好的二世祖,也有手艺好的工人,只有李晓言的爸啥也不会,家里也穷,但他有一样是别人都比不了的——长得太帅。
在那个普遍长得歪瓜裂枣或者平淡无奇的村上,李晓言爸帅的有些璀璨夺目,高鼻梁,深眼窝,薄嘴唇,小脸盘,整个看上去就像一个立体感十足的雕塑,一打篮球更是神采飞扬,把李晓言妈弄得五迷三道。
于是在财富和美貌之间,李晓言妈毅然决然选择了美貌,虽然苦了自己一辈子,但也为全人类颜值水平做了贡献。
李晓言完全继承了她爸立体的五官,但不像她爸那般棱角分明,她同时也继承了一些他母亲的清秀,最后调和出了一种既俊又秀还艳丽的美感,如果不是那从骨缝里就透出来的反社会流氓气息,她应该和戏文里的唱的绝代佳人差不多。
此时李晓言飞奔回家,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退学。